夜洪水道:「熱鬧好玩的地方,莫過於一個穆陵關。到了那個地方,管保你胡鬧個痛快,再也記不起什麼五天六天的約定,嘗盡樂不知歸的溫柔滋味。你這是幫我的忙,銀子麼,自然由我來花。」

穆陵關位於東南三十餘里處,地處南北深谷之中,自古即為齊南天險,東連滄海,西接泰岳,南開徐淮,北走燕趙。戰時為必爭必守之地,安閒時節,則是商人行旅必經必行的孔道,有此等地利,想要不繁華熱鬧也不能得。

鎮上酒樓飯鋪錯接相連,妓寨歌館挨挨不斷,夜洪水雖是初到此地,卻猶如識途老馬一般,轉了幾轉,就帶同楚青流進了一家「槐香院」。

銀子花出去,酒席擺上來,絲弦響起來,姑娘走出來,步態聘婷,春衣難遮,語音如鶯似燕,入耳爽心,難得的是少有搔首弄姿強偎硬靠的俗態。夜洪水道:「楚兄弟,我到過不少名樓,見過的姑娘就更多,這個槐香樓,還真入得了三甲。你初嘗此味,就能遇上這樣的好姑娘,可見你與此道有緣。」

楚青流道:「你也不要過於得意,小心你師妹找上門來,掀翻桌台,掃了你的興頭。」

夜洪水笑道:「我師妹又不是神仙,來的沒有這樣快,倒是你在這裡坐著,很掃我的興頭。老楚,你要是抺不開臉面,就叫個姑娘到後頭去單獨說話,咱們慢慢的來。風月一道,也是大有講求的,內行就是內行,生手就是生手,是假冒不來的。不過你放心,你模樣比我耐看些,姐兒愛俏,再有了我這個老馬為師,不愁你不成花叢高手,脂陣名家。」

楚青流道:「你說得對,我在這裡,徒惹你們不快。我這就到一邊去坐,你師妹找來了,我再出來見她。」

夜洪水道:「這樣也好,彼此兩便,各不相撓,玩起來才盡興。不過你要知道,這可不是我姓夜的見色忘友。這幾個姑娘,由你先挑,你挑剩下的,再由我全收。你先挑吧,怎麼,你連這個膽子都沒有麼?」

楚青流笑道:「這也無關乎膽子,我來都來了,不請一位坐坐,也太不近人情。」向斜對面一名素衣女子說道:「這位姑娘,我不愛熱鬧,你能不能帶我去清靜地方坐坐?」

那名女子站起身,還未及說話,夜洪水捏起嗓音說道:「這位姑娘,我不愛熱鬧----」經他這麼一鬧,那女子面上微紅,笑道:「夜公子,你若是想讓我留下來,不想我隨你的朋友去,只管直說,也犯不著這樣說笑。」重又坐下,低頭說道:「我不去了。」

夜洪水搖搖頭,說道:「我是那樣的人麼?」起身來到那女子面前,深深鞠躬,說道:「姑娘請恕我無禮,隨我這朋友去吧。對一個姑娘行禮,這在我姓夜的還是姑娘坐轎頭一遭,你可得賞我一個臉面。」

那女子斜瞟了夜洪水一眼,笑道:「夜公子既然有話,那我可就去了。」來到楚青流身邊,說道:「楚公子,我叫秋桐,我的小院還算清靜,請你跟我到那邊去坐。」

說著頭前帶路,出廳過院,到了自己兩間小房。落坐後,侍女獻上茶,那女子道:「楚公子,我適才那番說笑,是不是很惹厭?」

楚青流道:「秋桐姑娘,我不是什麼公子,你叫我楚客人就是了。惹厭還是不惹厭,原也難說,我看不慣的,夜洪水就很喜歡,你那些說笑的話,由別的姑娘口中說出,就不惹厭,由你口中說出,就很惹厭。」

秋桐笑道:「看來,我還真是無用,說幾句調笑的話,還會讓客人覺得可厭。一個女人,連倚門賣笑的活計都干不好,也算是廢物了。」

楚青流笑道:「我只是說,那些話,從姑娘口中說出來,實在是唐突了姑娘的人才,我聽了,心裡很是不忍。」

秋桐道:「你這些話,要是十年前說,或許我還當得。這時候說,可就太晚了。我十五歲誤入風塵,至今已有十一年,什麼話沒說過,什麼事沒見過?沒做過?還有什麼唐突不唐突的?」

此時天色已然轉黑,秋桐起身,晃動火摺子就要去點燈。楚青流道:「秋桐姑娘,你請不要點燈,咱們就這樣在黑地里說話,也挺好。」

秋桐道:「在黑地里說話大有好處,就算臉紅,也沒人能看得出來。不過,在這個槐香院中,不點起燈說話,姐妹們是要笑話的。」

楚青流道:「這是為何?」

秋桐道:「你是生客,到我房中來,不唱曲子,不擺花酒,又不打牌,還要摸黑說話,她們會怎麼想?」

楚青流道:「會怎麼想?」

秋桐道:「她們至少要想,我是個傻子,不懂得從你身上起發錢財,笑我被你迷住了,忘記了做生意,這可是風月場中的大忌。楚客人,你初經此道,切記要適可而止,要知道,船載的金銀,也填不滿煙花寨,想在風塵中結識知已,只能是痴心妄想。」

楚青流笑道:「姑娘何必跟我說這些?」

秋桐道:「這些也不值什麼。這些話,也不過都是尋常的生意經。有娼業以來,不知有多少風月女子以此法騙取冤桶的錢財,以風塵知已的模樣來騙人。再有就是,我先跟你說了這番話,再放手騙你的錢財,心裡也就沒有什麼不安了。那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怪不得我了。」

說著點起燈,摘下牆上琵琶,說道:「你花了錢,我給你唱個曲兒吧。」

楚青流道:「我不喜聽琵琶,我喜歡聽女子唱歌。不過不是在這房裡唱,是在山野里唱,騎著馬唱,再好聽的歌,在這房裡唱,也失了韻味,沒了精神。秋桐,我想為你贖身脫籍,不知要用多少銀兩?」

秋桐道:「再多的銀子,楚客人必也拿得出,這可不是銀子的事。你為何要為我贖身?」

楚青流道:「一想到你這樣一個人,偏偏要在這樣的地方待著,我心裡就不痛快。」

秋桐道:「你既有了疼我的心,就算為我贖了身,也未必就能心安,這事咱們不必再說了。你不聽曲兒,不擺酒,這種客人,還真不好招待,你說,咱們做點什麼好?這時就安歇,還嫌太早了些。」說著一笑。

這一笑中,究竟有幾分是縱容,幾分是責怪,幾分玩皮,幾分調笑戲謔,就是秋桐自己,只怕也並不十分瞭然。唯其如此,這一笑才靈動圓轉,鮮活有力,就象高手隨手一招使出,都是大家氣象,迥異凡俗。

楚青流也笑道:「也是,你的那些姐妹就更要笑話了。」能說出這一句,可見此人也不是全然無可造就。掏出一塊銀子來,說道:「叫人辦酒吧,讓美人犯難,可是大煞風景的事。」

秋桐道:「銀子你收起來好了,今天我請你。」

喚來侍女,說道:「叫他們做幾樣清淡酒菜上來,做得好,做得快,賞銀就越多。就是酒,也要素淡些的,那些加了花露香露的,全都不許要。」

侍女領命退下,秋桐道:「楚客人,今日咱們的交情還不到,我不便下廚親手給你做菜。日後你再從穆陵路過,我若還在這裡,那時再請你吃我做的菜。」

楚青流道:「姑娘花錢請客人吃酒,這究竟是不是生意經?」

秋桐道:「也是,也不是,你說是就是,你說不是就不是。你說說看,是拋磚引玉、放線釣魚的生意經呢?還是姑娘一時昏了頭,要給客人留一點念想?」

楚青流道:「當然是要給客人留一點念想。從今往後,不論我還從不從穆陵鎮路過,都會記得,曾在這個鎮上結識過你秋桐姑娘。」

不一時,侍女捧回四樣小菜,四樣時果,外加兩壺酒。秋桐斟滿兩杯酒,說道:「楚客人,過來座吧。」

楚青流笑道:「我素來很少喝酒,這兩日來,卻接連醉到人事不知。真沒想到,常此下去,我怕要變成一名酒徒了,世事難料,往往如此。」

秋桐道:「喝兩口酒而已,哪裡用得著你這樣鄭重其事。愛喝就喝,不愛喝就不喝,我還會迫你不成?你若怕做酒徒,只管在哪裡坐著,我就一個人喝。」仰頸喝乾一杯酒,重又斟滿一杯,

輕嘆一聲,將第二杯酒喝乾,拿過桌上本擬留給楚青流的那一杯來,才舉到口邊,淚水無聲流下。

楚青流輕步來到她身側,替她擦去兩行淚水,笑道:「象你這種喝法,喝不了幾杯,就要醉了。」

秋桐道:「喝酒不就是為了醉麼?醉了才能消愁。姓楚的,我就這樣不合你的意麼?」

楚青流拿過她手中酒杯來喝乾,說道:「姑娘這樣說話,叫我無地自容。」

秋桐道:「適才廳上共有九名姊妹,你為什麼偏偏挑中了我?為什麼?」

楚青流道:「這種事,姑娘必定不是初次遇到,難不成只要遇到這種事,你都要向客人探問麼?」

秋桐笑道:「你不說也就罷了,還要來取笑我,也太無情了些。」

楚青流笑道:「我看姑娘模樣清雅,舉止全無火氣,一見之下,令人心下生涼。我不擅與女子往還,若選了別的姑娘,只怕招架不住,姑娘你是通情理的人,必然諸事都好商量。」

秋桐道:「能得楚客人如此誇讚,也不枉我風月一場。你如此看重我,我也不好自輕自賤,過了今晚,我就收幟歸隱,你說好麼?」

楚青流喝完一杯,勸秋桐也喝了一杯,說道:「我要說不好呢?」

秋桐不解道:「這還不好?」

楚青流笑道:「你若歸隱了,我再到穆陵鎮來,可就尋不到你了。」

秋桐一笑,滿室生春,舉起一杯酒送到楚青流口邊,說道:「日後的事,說他做什麼?咱們今晚只是喝酒,不好麼?喝酒吧。我出個謎兒給你猜,你若是猜不出來,可要連喝兩大杯。說山上有個猴兒,戴個破帽兒,手裡拿個鞭兒,憋個壞心眼兒,這是個什麼字兒?」

楚青流道:「猜字謎我是不成的,我喝酒。」喝了兩杯酒,說道:「秋桐,你再說個淺白些的。」

秋桐道:「那你聽好了:閒時壁上獨自坐,忙時美人抱在懷,一拂一抺出好聲,此物原是西域來。楚客人,這是我房中的一樣物件,你要是還猜不出來,我可是不依的。」

楚青流道:「這房中的物件?是桌子麼?不,是椅子,對,是椅子。」

秋桐怒道:「你這人太懶,連猜個謎都不肯用心!我不陪你了,你自己喝吧!」

楚青流趕緊自罰兩杯,說道:「秋桐,你大人大量,就饒了我這一遭,我再猜,我再猜還不成麼?猜不中,我就喝一杯酒,你放心,今晚我必定能猜的出來。是碟兒還是碗兒?」

秋桐鄙夷道:「不是,都不是!」

楚青流道:「那我就喝酒。」

秋桐道:「我可沒這麼多酒來給你糟蹋。」

楚青流道:「那是你的事,我可就管不著了。從來都只說猜謎,可沒有限定猜上多少次的。」

秋桐道:「你這不是猜謎,是撞大運。我這房中物件雖說不多,也不下千件,就怕你胡說不到百件,就已爛醉如泥了。」

楚青流道:「爛醉就爛醉,這有什麼不好?」又是連說十餘樣物件,連喝十餘杯酒。秋桐嘆道:「你這分明是裝糊塗,想藉故喝我的好酒。好了,好了,我怕了你這股無賴勁了,我給你一點引子。」扳過他身子,說道:「你往這牆上看。」

楚青流醉眼朦朧,說道:「是那幅仕女圖麼?」

秋桐灌了他一杯,才道:「你眼裡就只有美人!不是美人,是美人邊上的。」

楚青流道:「美人邊上的,那不是我麼?」

秋桐繞室急走兩圈,到牆邊摘下畫旁那把琵琶,隨手撥了幾撥,奏出幾聲,將琵琶放到楚青流面前,說道:「是琵琶,是琵琶!」

楚青流道:「對,是琵琶,秋桐,你要不說,我還真猜度不出。美人抱在懷,拂抺出好聲,太好了,太好了。」搖搖晃晃站起身,伸手去觸秋桐秀肩。手才伸出,復又坐倒,趴到桌上昏睡。

秋桐在楚青流耳邊呼喚數聲,拍打幾下,楚青流全無響應。只好喚來使女,合力將楚青流扶到床上,替他解去外衣,蓋上棉被,放下紗帳。

秋桐安頓已定,重回桌邊來坐下,就著殘酒剩餚,淺斟慢飲起來。

門外酒客喧譁,姑娘輕唱,弦管咿呀,伴以春蟲細鳴,耳邊楚青流酣聲沉穩。秋桐喝完壺中殘酒,不覺已到滅燭就寢之時。

秋桐呆坐不動,直到帳中楚青流連叫了數聲「秋桐姑娘」。

秋桐走到床邊,伸手去揭紗帳,說道:「我在這裡,你要喝水麼?」

便在這時,窗外有個女聲說道:「秋桐,你要是不想死,就不要去碰那個帳子。姓楚的就算今晚不喝水,明天不喝水,也不見得就會渴死,不用你多管。你跟這個楚客人,就只有飲酒猜謎這一點緣分,別的,就只能是痴想了。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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