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六老爺要崩潰了,癱坐在椅子上,鬍鬚向下捺,吸幾口大氣,想到東窗事發後的場景——好不容易貪來的家產被抄走,在衙門一邊做小吏一邊讀書的兒子被打發回家,在青城山院讀書讀得好好的孫子失去科舉資格

還有他!

大魏律法規定貪墨主家產財物,最高可罰五十杖。

他貪墨之多,被罰一百杖都有餘辜!

更何況,除了貪墨,他還有最大的罪過,私自「喂敵」,將珍品貨物走私到對家,幫助對家拿到貢品資格.此事若被掀翻,他們一家,老老少少二十餘口人在涇縣是決計活不下去了!

這個代價太大了!

他願意用任何東西來換!

任何!

只要賀顯金這個騷浪蹄子態度鬆動,只要她要,只要他有,他絕對雙手奉上!

陳六老爺痛哭流涕地偷覷顯金神色,卻見這小娘養的正雙手背於後背,一臉興味地欣賞他的痛苦。

陳六老爺「哇」的一聲哭得更大聲了。

再頑強的狗,被人繞著玩幾圈,又得不著食吃,也得崩。

顯金清了清嗓子。

陳六老爺的哭聲漸弱。

「我要八丈宣和六丈宣。」

顯金手覆於身後,收斂笑意,顯得極為鄭重,「你手上有多少,我要多少,只要你交出來,我當著你的面,把這個謄抄的帳本燒了,把原版帳本的藏身之地告訴你。」

陳六老爺瞬間忘了哭,囁嚅張嘴,企圖說話。

顯金瞭然地擺擺手,「都是千年的狐狸,別跟我這兒玩聊齋。」

「依照六老爺雁過拔毛、狗過留痕的個性,李老章師傅做出八丈宣、六丈宣這等精品,您不會私自扣下?」

顯金大馬金刀地坐下,從八字須老僕手上接了熱茶斟滿一杯,遞給陳六老爺,「你先喝。」

陳六老爺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

顯金冷笑一聲,「加了蒙汗藥?砒霜?還是鉛丹?」

顯金自然地把茶水潑到陳六老爺臉上,轉身將茶盞倒扣在桌上,雙手仰靠在八仙桌上,頭微微後仰,目光向下,看陳六老爺的眼神像在看一隻單手即可捻死的螞蟻。

好.好帥

今天,王三鎖小姑娘的眼睛很忙。

一會兒瞪成「0」形,一會兒眯成「一」形,像出了故障的閃屏代碼。

陳六老爺被熱茶潑了一臉,麵皮火辣辣的疼,茶湯掛在鬍子上,瑟縮著一點也不敢動,就怕茶水順著流進嘴裡——摻了雷公藤的茶水,可是要人命的!

顯金笑了笑,「.六老爺,您自己想想,您這樣子要殺我,我要您幾張紙,過分嗎?」

那是幾張紙的事兒嗎?

如今天底下,還有誰,有一個算一個,安陽府福榮記、涇縣宋記、宣城溫家和王家這幾個頂尖做紙的,都做不出來八丈宣了。

做紙的老師傅,接二連三的作古,青黃不接,徒弟還沒成熟,誰也挑不了這個大梁。

他們做不出,可官宦富貴人家還是想要啊!

特別是越沒有,就越想要。

他聽說,京師有位百安大長公主最喜長幅水墨,為投她意,許多畫行願意出一張紙一兩金採買八丈宣.

陳六老爺手從懷裡掏了張絹子,哆哆嗦嗦把臉擦乾淨,「.我手上是有這兩種紙,李老章做時,我各留了十張以期應急.」

十張?

你也不是這麼扣扣搜搜的人啊!

顯金指腹摸索茶盞邊緣,站起身來,「八丈宣和六丈宣,分別兩刀,你拿出來,我走人,咱們銀貨兩訖,我就當從來沒見過這個帳本,你可回鄉做富裕田舍翁頤養天年,過年節再見,你照舊是我的好六爺爺。」

爺你媽個頭!

你當我爺爺好不好!

陳六老爺心裡瘋狂輸出,面上卻扯出一絲苦笑,「各兩刀?我實在拿不出來」

「拿不出來,那就沒辦法了。」顯金拍了拍膝蓋,抬下頜招呼,「鎖兒,咱們走。」又回頭沖陳六老爺笑道,「這本帳冊,你就拿著吧,進棺材的時候好墊腳。」

顯金頭也不回地往出走。

三——

二——

一——

一般來說,「你不賣,我就走了」這種地下商場慣用花招按道理應該很管用才對啊。

「你等等!」

果然很管用。

顯金露出微笑。

陳六老爺猛然站起身,「我給你!我給你四刀紙!」

陳六老爺咬牙切齒。

他總共才留了各三刀!

是他威逼利誘李老章每個月熬五六個大夜給他做的!做一刀,他就給李老章那要死的婆娘一根一兩年的人參!李老章還對他感恩戴德,如再生父母般敬畏!

這種鄉間裡壩出來的,壓根就不知道自己的手藝有多值錢!

他們以為樹皮做的東西,又不是啥金貴貨,就算讀書人講究,也賣不起價——他們這群下里巴人,這輩子都不知道好紙多值錢!這輩子都不知道絕品值金值銀,可受萬人追捧!

陳六老爺咬碎一口黃牙,「老根兒!去庫里拿兩刀八丈、兩刀六丈!」

再眼神像淬鐵似的看向顯金,「賀姑娘,您該告訴老朽,原版帳冊放哪兒了?」

水西大街,市集繁榮,攤販來往如織,叫賣聲不絕於耳。

青城山院門口的小稻香初五開張,一鍋燉羊肉加上茱萸、青椒、薑片、八角、茴香,再配上切得大塊又有稜角的白蘿蔔,羊肉燉得耙爛,拿尖頭筷子輕輕一拆便骨肉分離,熱氣從夾骨肉里冒出來。

喬徽吃一口羊肉,再啜一口金華酒,眯著眼「嘖」一聲,「.謝你這個守孝之人陪我出來喝酒吃肉。」

陳箋方飲一口茶水,笑了笑,「上回見是在南直隸考鄉試,你考完後兩眼昏花,你爹灌了你一壺鹽糖水才緩過來。原以為下回再見是你我相約京師共赴會試.」

陳箋方低眉將後話吞下,搖了搖頭,又飲一口茶水,轉頭看向窗外。

烏溪不結冰,岸邊有積雪,行人來往走動,沒一會兒便將積雪踏黑踐污。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一個巷子口竄出,身後跟了三個人。

陳箋方眯了眯眼。

賀姑娘和陳六老爺攪在一起作甚?

喬徽順著陳箋方的目光望過去,看清顯金那張冬青臉,不覺磨牙,「這不是你們家那棵冬青,哦不,那位女帳房嗎?」

陳箋方目光未移,敷衍著點點頭。

只見賀姑娘在人流密集處指了個地方,陳六老爺手一抬,後面那老僕就埋頭苦挖,沒一會兒就挖出一本四四方方的東西,好像是本書?

陳六老爺一把將那東西搶過轉身便走,隔了一會兒,賀姑娘便帶著一個比她更小的小丫頭,一人抱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轉身向老宅走。

過程行雲流水,看上去像是在做什麼交易?

陳箋方眉頭蹙得更緊。

那個四四方方的東西,是不是前幾夜他們夜探朱宅摸出來的帳本?

她.在和陳六老爺做交易嗎?

喬徽歪頭也看著,隔了一會兒方重新埋頭吃羊肉。

得嘞。

這姑娘可算是把六丈宣搞到手了。

第一更,第二更在明天白天下午的樣子,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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