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查出來的結果卻是讓人很意外――在案發當天以及次日,分別向北、向南、向西三個方向走的輪寬二點二五的貨車,足足有四百多輛。岳西省往北有多處養牛基地,而且不光是牛,豬、羊、魚等活體的販運都很發達,大部分使用的都是經過加篷改裝的貨車。至於在案發現場提取到的綠色殘留,則確認是苜蓿飼草,可這玩意兒在全省範圍內,有至少五十多處牧場需要排查,因為都可能是青貯飼料的來源。

這個結果很明確,根本沒法往下查。就即便有足夠的人力和物力,等把這些貨車的去向、源地查清楚,恐怕也得幾個月時間。

這條路證明不可行,那就只剩下守株待兔了。餘罪的心開始慢慢懸起來了,如果偷牛賊不再出現的話,那所有的設想和布置,都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或者偷牛賊在防範鬆懈的時候再下個套子,再丟幾頭牛,那鄉派出所就該關門了。

本來他對於抓不抓得住幾個賊並不怎麼在意,可腦海里總是抹不去觀音莊李大寨那一家子的樣子。就因為兩頭牛,差點把老婆打死;也就兩頭牛,比媳婦比娃都金貴。這說到哪兒都是笑話,可真正讀懂這個笑話的人,等你笑出來,肯定比哭還難看。

「余所長。」有人在黑暗裡叫了一聲。躊躇的餘罪回頭時,看到了洞開的大門外,進來了一位高大、佝僂的身影,是指導員王鑌,他回過神來了,寒暄道:「還沒睡呀?王叔。」

「你不也睡不著嗎?別這麼客氣,咱們一個班子,你是領導。」王鑌笑著道。

「您可以笑話我,但不能等著看我的笑話吧。呵呵。」餘罪道,有幾分自嘲的味道,從市裡「升職」到這個地方,本身就是一個莫大的笑話了。

「在這兒出笑話的所長很多,不過你是我不願意看到也出笑話的一位。」王鑌道,黑夜裡,那雙眸子特別的亮。餘罪順口道:「為什麼?」

「因為你是唯一一位沒有想推諉職責的所長,儘管你並不稱職……進屋說話吧,外面涼。」王鑌道,領著餘罪進了所長辦。好簡陋的地方,一桌一床一櫃,加一個銹跡斑斑的煤球爐子,落座時,餘罪從暖瓶里倒了杯水,給指導員遞上。他默默地、若有所思地坐在指導員的對面,打量著這位老人。此時指導員顯得很凝重,深深的皺紋像用刀鐫在臉上似的,餘罪只覺得和那位揮著武裝帶揍人的形象是那麼的格格不入。

王鑌也同樣在打量著自己這位二十出頭的小搭檔,其貌不揚,眼睛睜大的時候像人,眯起來的時候像賊,和村裡那些遊手好閒的小後生一個德性,很難相信這就是省城市局派駐到羊頭崖鄉的掛職所長。他笑了笑,手撫著熱水杯子,出聲問著:「還在想被偷走的牛?」

「是啊,總得給丟牛戶一個交代吧。」餘罪道,又想起了李大寨那家的樣子。王鑌似乎窺破了他的心思,笑著問:「咱們見面的方式不太好,你是不是在奇怪,為什麼我會抽李大寨一頓?」

「嗯,有點吧,已經夠可憐的了。」餘罪不無埋怨的口吻,雖然他也不是善茬,可那事他覺得自己肯定辦不出來。

「慢慢你就會知道,解決鄉里這些事呀,得簡單點、直接點,有時候還得粗暴點,否則無法服眾。」王鑌簡單直接地說了句,沒有多作解釋,直入主題地問著,「那案子的事,你準備怎麼解決?我和馬老通過話了,他說查下去的價值不會很大,以咱們發現的現場的車轍,比對車型後,光鄉外二級路拍下的三個方向就有四百多輛。現場殘留的牧草痕跡,只能說明賊的作案方式,但對於抓到作案人價值並不大。」

說到此處,他明顯看到餘罪臉上的難色加重,查案首先要考慮查案的成本,如果動用大量的警力、設備、車輛,那經費恐怕十幾頭牛都補不回來,對於羊頭崖這個窮鄉窮所,明顯不現實。恐怕就算縣局也不會給予支持,畢竟不是影響很大的惡性案件。

「那王叔您準備怎麼辦?」餘罪問,似乎覺得指導員有某種來意。

「你知道我這些年怎麼當指導員的嗎?」王鑌道,看餘罪不解,他自嘲地笑著解釋著,「鄉里也不是沒有小錯小過的,不過最大限度就是抓回來,揍一頓,像老子揍兒子那樣,讓他長長記性而已。除了去年燒麥茬引起火災那檔子事,這裡已經十幾年沒有發生過刑事案件了,其實我在這裡也就是個擺設,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麼你上任後我一個多月都不在,對嗎?」

餘罪不置可否,奇怪地看著他。當然很奇怪了,指導員當到王鑌這水平也算是奇葩了,所里的管理是放羊,群眾的教育是武裝帶,恐怕放眼全市也找不出第二個來。王鑌沒有多解釋,有幾分神秘地從口袋裡小心翼翼掏出了一張票據,鄭重地遞給餘罪看,餘罪拿到手裡瞅了眼,嚇了一跳。

――支票,居然是支票,五萬元的現金支票,雖然不多,可放到這個窮鄉窮所,幾乎就是一單巨額財產了。

「這些年我一多半時間不在所里,大部分時候就是找原來的戰友、首長、上級,想辦法要回點錢來。羊頭崖鄉太窮了,而且連可開發的資源也沒有,大部分的錢都用在各村的種植、養殖上,輸血這麼多年,仍然是杯水車薪呀,一個人的力量總歸是太有限了。」王鑌說著,帶著幾分懊喪的味道,而餘罪卻是震驚到無以復加,他現在明白為什麼全鄉就認可這麼一個警察了,或者說不是警察,而是這裡的家長。

懷著幾分崇敬和景仰,餘罪把支票輕輕地放在桌上,還了回去。他自問兩人不是同一類人,最起碼他沒有能要到錢的本事,估計就算要到錢,也會想法子把大頭裝進自己的口袋裡。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人民公僕」?餘罪異樣地,重新打量起自己這位搭檔,曾經在傳說中才能聽到的事跡,以實例的形式出現在眼前之後,總是讓他覺得非常怪異。

沒有理會餘罪的驚訝,就聽他輕聲道:「這是我化緣化來的修路款,我曾經一位戰友支援的,先補上丟牛戶的虧空吧,要年前解決不了,我怕真要逼出其他事來。」

說完這些,指導員王鑌沒有看到餘罪臉上的表情放鬆,反而皺起眉頭,似乎對這事很不樂意一般。王鑌奇怪地看著,像在徵詢所長的意見,坦白講,如果不是馬秋林私下和他交流的話,如果不是看在他一心想把案子查下來的份上,他恐怕永遠不會認可這位毛頭小伙當羊頭崖鄉的派出所所長。

「余所長,你……的意思呢?」王鑌問。

「不行。」餘罪道,王鑌咯噔一下子,臉也拉起來了,餘罪像故意添堵一般又強調一句,「絕對不行。」

「可你這麼個守株待兔不是個法子呀?每天幾十公里的強度,你開車容易,知道騎摩托車有多難?」

「我知道很難,可你這樣簡直是給賊買單,簡直是縱容犯罪!五萬塊錢能買幾頭牛?再丟幾頭怎麼辦?」

「可能嗎?通知各村加強防範,亡羊補牢,總還是可以防備住的嘛。」

「啊,你這邊防得嚴了,他們再到其他鄉、其他縣去偷,把賊趕到其它警務區?」

「你、你怎麼能這樣說話?」

「我一直就這樣說話,怎麼了?」

王鑌上火了,脾氣上來了。餘罪卻是不慍不火,針鋒相對,兩人爭辯幾句,氣氛一下子難堪了。王鑌半晌嘆了口氣,直覺得自己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了,他無言收起了支票,有點氣結地道:「算了,我不和你爭,不過不能把所里的警力都抽走,萬一有個事,沒法支應。」

「王指導員,這事必須是全力以赴要去乾的事,我打賭,賊蹤一定會出現,只要一出現,這個偷牛案的死局就開了,這個節骨眼兒上,你滯留警力,什麼意思?」餘罪虎著臉道。

「可要是再不出現的話,就這樣天天守著?」王鑌為難地道。

「你沒聽我說話,我賭他們一定會出現,前提是按照布置來,一定要把牛放出來,一定要縮小這事在全鄉的影響。」餘罪道,看王鑌滿臉不信,他也有點上火地補充著,「指導員,你可以懷疑我的人品,但你不能質疑我的水平。」

聞得此言,正皺眉的王鑌一下子又被氣笑了,他起身撂了句:「好,那這事聽你的,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啊,要在你的指揮下把其他村的牛丟了,我估計村裡人敢來砸咱們派出所,你看著辦吧。」

說罷王鑌摔門而去,那門聲好重,驚得餘罪全身顫了一下。他有點心煩意亂地一把捋掉了桌上的東西,叮叮噹噹摔了一堆,接著抽了幾支悶煙,隨後又不死心地把所有的資料、照片一一排出來,對比著鄉行政村區劃圖,在細細研究著地形。

他的腦海里閃過很多看過的、聽過的、經歷過的案子,如果追溯的話,任何一個看似巧妙的作案方式,都有它與眾不同之處,或是手法詭異,或是動機難尋,或是目的隱秘……這個蹊蹺的偷牛案,他一直認為自己已經窺破了其中的玄機,可現在看來,似乎還差那麼一點。

關鍵是差的這一點,究竟在哪兒呢?

他在細細檢點自己的得失,回憶著曾經在警校學過的點點滴滴,甚至於回憶濱海里監倉見過的那些人渣,用正的、反的、邪的等各種各樣的思路把案子重新捋一遍。一遇到卡殼的地點,他就換一種思路重來。

最懂警察的應該是那些人渣,因為他們免不了和警察打交道,但最懂那些人渣的未必會是警察,因為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作案方式未經曝光,可能讓局外人一輩子都想不通。

對呀,誰也不可能回溯出所有細節,問題應該就在這兒。

餘罪想通了,問題出在他自視甚高了,現在得到的是些支離破碎的證據,單憑這個就確定他們的作案模式,實在也太武斷了。況且就即便這個模式是正確的,如果無法得出下一次是否發案、具體的發案時間的判斷,仍然是白搭。因為不可能再從已經出省出市的那牲畜販運車輛里盯住目標。

破綻在哪裡呢?

餘罪把證據、照片、發案地的照片、積案的資料都一樣一樣排在桌上,他在想那個可以一蹴而就的破綻,因為他相信天下不會有完美的作案,那些疏漏肯定存在,只是被巧妙地淹沒在龐雜的事物中了。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漆黑的夜慢慢地走向黎明。又熬了一夜,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的時候,那光線像跳躍的精靈,慢慢地爬上了枯坐在椅子上的餘罪,煙已燃盡,嘴裡發苦,不過當陽光灑滿桌面的時候,冥想一夜的餘罪眼睛裡慢慢地綻開了笑意,他喃喃地道:「氣候、地形……跨地區作案,必須考慮到……行為習慣必須考慮到,否則投料就盲目了;那樣投料不但會選擇一個巧妙的地點,而且必須選擇一個合適的時間……量應該很大……就是這樣,破綻應該就在這兒。」

他神經質地坐起來了,看著電腦,查找著積案地區的地貌以及多年來案發時間的氣候數據,一一記錄著所有案發地的這些東西。不一會兒所長辦里奸笑連連,剛剛起床的李逸風和呆頭生怕所長失心瘋了一般,趴在窗戶邊上瞅。

「當」的一聲門開了,余所長興高采烈地出來了,做著擴胸運動。李逸風和呆頭互視一眼,沒明白這是什麼個情況。李呆小心翼翼地問著:「所長,我們今天還去不?」

「不用了,今天放假,休息吧。」余所長抬頭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大咧咧道。

「那不找偷牛賊啦?」李逸風關切地問,主要是怕被所長訛牛錢。

「沒聽明白呀,放假,休息,明天再找……哎呀,我得睡會兒。」余所長大咧咧道,胡亂洗了把臉,打著哈欠去睡覺了。

眾鄉警陸續起床,奇也怪哉地聽著李逸風安排。讓出警吧,都嫌累怕凍,可所長撂挑子了吧,又讓眾人心裡涼了,直覺得新所長和原來數任所長沒啥區別,這辦不了的案子,怕是得擱著了……

怠懶所長

臘月天也像個小孩的臉,忽地一股西伯利亞寒流過來,又是冰凍,又是暴雪,連著幾天不見晴。這時節其實最好過的就是鄉下,門關得嚴嚴的,爐子生得旺旺的,圍著熱乎乎的炕頭,甭提多樂呵了,其實要不是觀音莊和後溝那兩起偷牛案的話,餘罪日子過得要比現在還舒坦多了。

對了,就這個案子越想越沒音了,觀音莊的丟牛戶李發展大前天去派出所來著,回來就一臉懊喪地給另一個丟牛戶李大寨咬耳朵,中心意思是:完咧,老哥,甭指望牛回來了,派出所那撥貨,都窩在家打牌呢。

消息很確認,說得有鼻子有眼,李大寨瞅著還躺在床上起不來的婆娘,除了使勁揪著頭髮坐在門檻上發獃就沒別的想法。這日子可沒法過了。

後溝村也沒閒著,村長找了派出所兩次,被王鑌勸回來了,還有一次被新所長哄回來了。鄉里人再沒文化也有點臉面,卻是不好意思再去第四次了,村長帶著丟牛戶到澗河尋謝老神去了。

別奇怪啊,謝老神在周邊的十里八村還是挺有名的,看看凶宅,瞄瞄吉日,掐掐八字,那工作量可不比派出所的警務少多少。村長和兩家丟牛戶湊錢買了兩瓶高梁白加一條紅梅煙,好歹讓謝老神焚香禱告,答應給卜一卦了。

羅盤是裂開縫的,有些年代了;龜殼是磨得發亮的,那年代不比羅盤短;至於謝老神本人,手如老樹根,臉似老樹皮,一臉陰晦,全身霉味,閉上眼念念有詞,看得觀者凜然心驚;一睜眼兩眼渾濁,嚇得觀者倒退一步,只聽他道出「天機」來了:

「呀呀呀……李家丟牛,那是犯小人;金家丟牛,也是犯小人。犯天災有活,犯小人沒救啊……」

輕吟一句,言而總之,把煙酒一收,結果出來了:「牛就別指望啦,還是看好家裡,別出其他事為上。」

這就完了,兩丟牛戶有點心疼禮金,村長傻眼了,可沒想老神也沒招了。他慢慢地湊上來,討好一樣問著老神:「謝老神,這說的究竟啥意思?牛找不回來咱也就不指望了,這犯啥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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