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罪看領導這樣,沒有太多的感覺,依然故我地說道:「顧局,在這個案子裡,雖然是故意傷害致死案,可被害人行為不端,嫌疑人也是因為怒極失手,這沒假;又經歷了這麼多年,不管是他,還是他的家屬,那戾氣、怒氣、怨氣、火氣已經憋了這麼多年了,給他們個緩衝的機會吧,讓他們忘了那些難堪,重新開始。」

他想,也許沒有什麼比別後重逢更讓人值得高興的事了。武小磊除了走回來,已經走投無路了。

「你說得好聽,我的怒氣、怨氣朝誰發?……告訴你吧,他已經跑了!你等著受法律制裁吧……趙少龍,先把他銬走。」顧局長火冒三丈,根本聽不進去,手指直戳著餘罪,吼著道。

關武小磊的囚車要是把餘罪拉走,那可就成大笑話了。

那些隊員面面相覷,緊張地往前挪了一步,似乎要保護餘罪似的。顧局兇狠狠地對著眾人一吼:「怎麼了?還想集體造反是不是?後退!」

沒人退。大家雖然都知道自己錯了,可依然沒有人往後退,就那麼低著頭。

「瘋了,都他媽瘋了……」顧尚濤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踱步,心慌意亂之際,又吼著要把抓捕隊員全部銬起來了。

這場面把趙副局也嚇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餘罪掏著口袋,拿著手機看了眼,直道:「顧局,還有三十分鐘,為什麼不等他回來呢?」

其實顧尚濤也有顧忌,他憤憤地看了餘罪一眼,正要把袁亮揪出來教訓一頓。門口值守的辦公室主任瘋也似的奔進來,邊跑邊嚷著:

「顧局長、顧局長……沒跑,沒跑,人在呢,人在呢,剛找到……」

這下了顧不上教訓隊員們了,顧尚濤緊張道:「在哪兒發現的?抓到了沒有?」

「在上墳呢,城關所和梅河所的警力都調上去了。」辦公室主任緊張道。

「走。」顧尚濤局長摔門而去。剛出門,辦公室主任又小話遞著:「顧局,您還是別去現場了,一大家子都在呢,聽城關所杜偉平所長說,有幾十號人呢。」

嗯?又遇到了難題了,要是因為抓人再惹個群體事件,那也麻煩。顧局沒邁出局門,嚷著趙少龍,向外面現場的警力下了死命令:務必抓捕歸案!

這一下畫蛇添足,不但給局裡添了無數的亂子,也給牽連的隊員們添了一堆堵,不過值班室里被隔離的幾位,卻也沒人埋怨餘罪。偵破的時候,他做了大家不會做、不敢做的事,歸案的時候,他又做了大家想做也不敢做的事。無形中,餘罪已經在這個小小的團體里樹起了相當大的威信。

這不,連袁亮也跟著下水了,他看著局裡忙碌進出的同事們,瞥眼看餘罪道:「余所啊,要是兄弟們都脫了警服,你可得給找好下家啊。」

「沒事,包在我身上。」李逸風拍著胸脯道,不過他一開口,換來的卻是大夥質疑的眼光,於是訕訕問著餘罪道,「哥,這咋辦,要不給我爸打個電話?」

「不用,這事沒人會處理咱們。」餘罪道,很肯定。

「你確定?」袁亮不相信了。

「當然確定,要追究責任,我們當然跑不了,可顧局是專案組長啊,難道他沒責任?最起碼沒有把咱們教育好,是他的領導責任吧?」餘罪嚴肅地道。

於是這個肅穆的環境中,眾人不緊張了,反而響起了一陣哧哧的笑聲……

「停!」

城關派出所杜偉平所長一伸手,後面吃力往山上跑的片警們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氣。

聽說抓到了殺人犯嫌疑人,可把所里警力忙壞了,從家裡查到店裡,從店裡查到親戚家,居然都不在家,還是碰著了街坊一個六十多的老太太,杜所長認識,隨口問了句,這才找到地方。

這位年過四旬的老所長對本案還是有了解的,他叫停了一隊警察,回頭擺著手,連喊著往後退。

把隊伍整理了一下,他又看著那個冒著縷縷青煙的地方,沒錯,他們在祭祖――一大家子三十多口人,拄拐的老人,被抱在懷裡的小孩,偶爾能聽到淒切的哭聲。杜所長不時地巡視著,看著他這一隊二十多名警力的隊伍,似乎在想一個更合適的解決方式。

小縣城和大地方不一樣,就這麼抓人回去,他怕自己一家都得被人戳脊梁骨。李惠蘭兩口子在縣裡實在是太出名了。

又有隊伍來了,是防暴巡邏的,十輛車,五十多人,差不多把縣城的巡邏隊全部拉來壯聲威了。杜所長鼻子哼了聲,實在覺得沒必要。

可職責終究還是職責,他守在下山的路口,不久後,那一行祭祖的隊伍嗚咽著下山了。他吼了聲,自己的片警隊伍如臨大敵,嚴陣以待。

杜所長一馬當先,攔在路當中,雙手一合說道:「等等……武叔,李阿姨,各位叔叔嬸嬸輩分的,都認識我杜偉平吧,我對不住了啊。」

隊伍停下來了,武小磊被父母攔在背後,杜所長有點難堪地說:「我們也是奉命行事,讓孩子跟我們走吧,都十幾年了,該有個了結了……小磊,好樣的!」

說著,他還贊了句。武向前抹著眼睛,看著如此多的警察,說道:「杜所長,讓他自己走著去吧……十八年了,最後一段路了,讓我們老兩口把這個逆子親自送走……謝謝你們啊,謝謝你們讓他回來上炷香、燒刀紙。」

說著他老淚縱橫了,人群里嗚咽聲四起。武向前一臉悲切,就差跪地求人了。杜偉平鼻子一酸,回頭吼著:「都讓開!」

於是這一隊片警就帶著這隊伍迤邐下山了。到了山腳,杜偉平和巡邏警交涉著,給那剽悍的隊伍讓開了一條路――這是一群白髮蒼蒼的父母叔嬸,誰又下得了手?

於是縣城裡就出現了這麼一個奇觀:一隊有老有少的幾十人的隊伍,在縣城裡慢慢地走著,隊伍後面,跟著上百名隨時戒備的警察。

「那是誰?向前那兩口子?」

「對,是啊……中間那是?啊,那是小石頭,他回來了?」

「就是啊……」

「嗨,這一家子是怎麼了?」

奇異的隊伍穿街而過,引起了莫大的好奇,不少驚訝的、愕然的,甚至於認出武小磊來的,都好奇地跟在隊伍的背後。

來了,來了。曾經還記得那年血案的人,曾經目睹這一家十幾年艱難的人,看著武向前、李惠蘭夫妻兩人,不時地悲慟地抹著淚,抱之以同情的一瞥。

來了,來了,王麗麗從她棲身的那個快遞公司奔出來,她看到了人群之中已經長大成人的武小磊,十八年前的驚恐,仿佛直到今天才化開這個心結。她莫名地有點愧疚,看了一眼後,悄悄地躲開了。

來了,來了,幾十人的隊伍席捲著鄰里,席捲著街坊,席捲著這個小小的縣城。看到丁字路口那個偌大的「人民公安」的標誌時,李惠蘭再也忍不住了,一側頭抱著兒子,難受地喊著:「兒呀,媽救不了你了,你別恨媽啊。」

「媽……你別說了……我不恨,我恨我自己……媽……」武小磊撲通跪下了,娘倆抱著,哭得肝腸寸斷,武向前抹了把淚,一手攙著兒子,一手扶著老伴,慢慢地挪著,後面的警察奔向前隊,在丁字路口排成人牆,暫時阻斷了交通。

人群讓開了一條路,一條通往公安局大門的路,一條通往救贖的歸宿之路。

來了,來了,終於走到了歸宿。

顧尚濤和趙少龍局長緊張地從辦公樓里奔出來了,這個結果讓他們大鬆了一口氣。

不過他們旋即又被這個場面嚇住了,除了維持秩序的警察,黑壓壓向局裡湧來的人,何止幾百。

「怎麼回事?」顧局問。

「不知道。」趙副局忙搖頭。

快步奔來的杜偉平敬禮彙報,這時候顧局卻是沒時間聽了,趕緊安排著押解隊伍重新列陣,要以最快的速度把嫌疑人押解走,以防再出意外。

此刻習慣於發號施令的顧尚濤倒覺得頭疼了,當他掃到追捕歸來的警車時,忙拉著趙少龍附耳說了一句。隨後趙少龍急匆匆地往辦公樓里奔,踢開值班室,拉著袁亮不容分說了一句:「快。」

「怎麼了?」

「把人帶走。」

「……他就準備走了,還用帶嗎?」

袁亮現在倒是看得更清了,有膽放武小磊的人,就只有能抓到他的人。已經把他抓得死死的了,除了這兒,他無路可走。

到了樓口,顧局揮手示意,袁亮分開人群,直到武小磊面前,哭著的娘倆抹了淚,武小磊道:「媽,就是他……袁隊長放我回去的。」

「謝謝……謝謝啊,亮啊,別怪我老糊塗了啊,謝謝。」李惠蘭要行大禮,袁亮趕緊攙住了,道:「李阿姨,我要帶他走了,知道他在哪兒,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回來,您二老就不用這麼揪心了,還可以常去看他。」

「嗯……」李惠蘭流著淚,抱了兒子一把,悲從中來,哭訴著,「兒啊,媽給你贖了十八年罪,可那是一條命啊,贖不清……你要是還能出來,可得好好做個人啊!」

那聲音悲痛得已經嘶啞,武小磊撲通聲跪下了,抱著親娘哭著:「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別哭了……」

一家三口,相擁而泣,武向前攙起顫巍巍的老伴,武小磊跪著抹乾凈了臉,恭恭敬敬地朝爸媽,朝叔伯一大家子,磕了三個頭,悲愴地喊著:「姨,叔……別怪我爸媽給你們找的麻煩,都是因為我,我給你們磕頭了。」

七尺男兒的膝下,一跪千金,一眾親戚抹著眼睛,唏噓不已。

武小磊抹了把淚,起身面對著袁亮,伸出了雙手。那表情里卻是再沒有恐懼,他道:「謝謝,袁隊……來吧。」

袁亮掏出了銬子,慢慢地扣在了武小磊的腕上,領著人向車走去。車後廂洞開,隨後一個鋼筋網狀的牢籠,「嘭」的一聲合上了蓋,蓋定了十八年懸著的這一案。

車倒出來了,慢慢駛向湧來的人群,走得很慢,袁亮從車窗里伸出腦袋喊著:「街坊鄰居們,老少爺們兒,都讓一讓,別擋著阿姨送孩子的路……」

這一句有無形的威力一般,人群慢慢地讓開了。李惠蘭透過鋼網的車窗,在僅留的縫隙處看著兒子,抹著淚,跟著車走,是那麼的不舍。

人群讓開了,袁亮在倒視鏡里看著,那個奔跑著的滿頭白髮飛揚的媽媽,讓他總是狠不下心來。每踩上一腳油門,又總想給他們留一點,再多留哪怕一秒鐘的時間……

囚籠里的武小磊雙手死死地扣著鋼網,他看著爸媽還是那個樣子,焦急地喊著:「媽,爸……你們回去吧,你們別送了……」

「兒啊……我的兒啊……」李惠蘭跟著車走著,跑著,哭著。好遠了,仍然捨不得放棄,就像這十八年來一樣,怎麼也捨不得放棄。她拍打著車窗,哭喊著,甚至後悔親手把兒子送進這個牢籠里。

「袁隊……袁哥……你快點吧。別讓我爸媽遭罪了……」武小磊在車廂里哀求著袁亮。袁亮鼻子一酸,狠狠心,一踩油門,車絕塵而去。

車後哭著喊著,再也支撐不住的媽媽,一瞬間撲倒在地。她仍然試圖爬著追上來,可怎麼追得上漸行漸遠的囚車?悲慟的老父攙著依然執迷不悟的老母親,卻怎麼也攙不起、拉不走、勸不住。

親戚圍了一圈,勸著這兩位,街坊跟了一群,圍著這一家。

李惠蘭昏厥了,一群親戚街坊慌亂地喊著快救人。杜偉平看著戒備的警察,怒不可遏吼了句:「都他媽站著幹什麼?不知道幫一把?」

一語驚醒夢中人,那一幫子警察忙分開人群,把李惠蘭背著送到車上來。巡邏車載著家屬直驅醫院,後面跟著數百位放心不下的街坊……

結束了,就這麼結束了。

公安局的大院空了,孤零零的台階上,只剩下顧局和趙副局兩人。他們目睹著和街坊鄰居一起送兩位老人的警員們,顧局若有所思地輕聲道:「我明白了,他們是想在武小磊的檔案加進去『悔罪表現』,給他一個減輕罪責的機會啊。」

說罷,顧局匆匆回身,趙少龍追問著:「那顧局,他們怎麼辦?還需要報告嗎?」

「報告什麼?有什麼責任我擔著。」顧尚濤果斷說道,把趙副局說得愣在當地了。

是啊,結果很好,誰還會過問那過程中的瑕疵呢?

顧尚濤匆匆直奔值班室,到了門口,他長舒一口氣,調整著心態。剛剛那場景,他也差點沒忍住。好不容易終於找到平時自信的表情,他準備安撫這幾位抓捕隊員一番。

一推門,他卻愣了,那一群被關著的隊員,齊齊站在窗口,齊齊回頭看著自己,然後齊齊慌亂地抹著眼睛,有的甚至還在抽泣,一抽,趕緊害羞似的低下了頭。

好歹是刑警,成這樣啊……顧尚濤一笑,不過剛剛偽裝住的情緒又上來了,隨即鼻子一酸,一側頭,又拍門而去了。因為他也止不住了,手指抹過眼睛,濕了。

是日,潛逃十八年零五十六天的嫌疑人武小磊驗明正身,被羈押於縣看守所。

也在當日,此案向上一級的情況彙報中出現了這樣的字眼:

鑒於該嫌疑人的悔罪表現,以及其家屬對受害人主動賠償的情況,考慮到有助於對嫌疑人日後的改造,專案組特許他回家祭祖省親,時間為兩個小時。該嫌疑人表現良好,在事畢後由家屬陪同,主動回到公安部門認罪服法,現已正式羈押於看守所。特此報告……

太息何長

一周後,五原城。

省廳辦公樓傳達室的老楊像往常一樣,笑吟吟地把報紙挨著辦公室發過去,和往常不一樣的是,今天他多說一句話:「看第四版,是咱們五原公安的報道。」

連那些平時不怎麼關心時事的後勤人員,也被撩起了興趣,翻著晨報的第四版――一幅占了小半個版面的照片,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

標題是:《心的救贖》。副標題是:一個逃亡十八年的嫌疑人的心路歷程。

配圖是武小磊在看守所被民警羈押的照片,和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報道的側重不在於民警如何的機智勇敢、擒獲嫌犯,而是用大量筆墨敘述了這一家三代人在逃亡人員身上傾注的心血,有去世的長輩,有守望的父母,還有即將失去父親的下一代。中途,不少人看不下去了,很多人憤憤地把報紙扔過一邊。

有的強忍著看完了,看完了就一個感覺:一個人害了三代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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