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我們曾見過面。」

在滿是鮮花、布置得典雅又不失品味的客廳里,蓋茨比有些徒勞地向尼克解釋道,他無意間帶動了吊鐘的鐘擺,讓它發出了『嗡』地一聲,尼克和黛西的眼神頓時都飄了過去――氣氛在這一刻變得微妙而緊繃,尼克的眼神在蓋茨比和黛西之間來回移動,他臉上漸漸浮現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cut!」薩爾維喊了起來,「d!」

片場裡頓時充滿了嘈雜的聲音,人們慌忙地在場景里跑來跑去,而珍妮、李奧和托比一起走向了薩爾維,接受起了他的指導――這是他們第二次拍攝這個鏡頭,也是片場常見的現象,在演員進入狀態,表現得越來越好之後,導演會把之前的一些重要鏡頭翻出來重拍,以期取得更好的效果。

「李奧和j.j的表現沒有太大的問題,但托比,你對尼克的心態也許還沒有完全掌握――你認為尼克見到這一幕之後,會想些什麼?」薩爾維在片場總是有些過分嚴厲,雖然他的語氣說不上粗魯,但暗含的拷問對於演員依然是一種壓迫。托比的鼻子皺了起來。

「well,尼克當然可以理解這一幕的隱藏信息,蓋茨比和黛西之間的張力,對他來說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數學題,甚至一眨眼間就能本能地做好……」

《了不起的蓋茨比》對於美國人來說意義非凡,就像是菲茨傑拉德所受到的鐘愛一樣多,它被認為是菲茨傑拉德的代表作之一,它在美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之高是不必多提的――這本書就像是《紅樓夢》,對於一個愛好文學的美國青年來說,你沒看過這本書那幾乎就等於是沒有入門。

不過,菲茨傑拉德的小說也素以改編難度高為名,本書早在1926年就曾被翻拍成電影,之後更是頻繁被翻拍,如今拍攝的這一版是第五個版本了,可說是美國文學的超級大ip――但前四個版本的風評都並不太好,雖然演員陣容十分強勁,但均屬難以影史留名的平庸作品,這當然有它的內在原因。菲茨傑拉德的小說本就不是特別適合改編成電影,尤其是《了不起的蓋茨比》,正因為故事內容簡單,衝突非常明確,而且作者天才橫溢,刻畫環境氛圍刻骨入微,反而導致每個人都能在其中投射進自己的情感,形成千人千面的解讀,而相應簡單的故事讓劇本改編更具難度――如果不添加原創情節,那麼電影的節奏相對就會偏慢,而亂添亂改招致的肯定是激烈的罵聲。此外,對人物和氛圍的塑造、把握都是極大的難點,可以說,雖然這故事可以提煉出非常俗套的標籤,但如果導演真的按照人們心中的標籤去塑造人物的話,電影本身必定會淪為一場膚淺變調的滑稽秀,難以展現出菲茨傑拉德溶入作品中那洞悉人世的智慧、悲憫與孤獨。

蓋茨比從小愛慕虛榮,後來偶然因為一次奇遇,被百萬富翁收養,教授了一身上流社會的知識,隨著富翁去世,他再度身無分文,又幸運地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成為軍官,和誤以為他家境殷實的黛西相識相愛,之後才揭露出他是個窮小子的事實,隨後他遠征歐洲,而黛西最終另嫁他人。數年後,蓋茨比以豪富身份歸來,同黛西重逢相戀,正困於婚姻中的黛西忍受著不忠的丈夫――而在一次酒後駕駛中,她撞死了丈夫湯姆的情婦,蓋茨比衝動下為她頂罪,被死者的丈夫擊斃,而此時的黛西已經收拾行李,和丈夫一起去了歐洲。

――《了不起的蓋茨比》在情節上就這麼簡單,人物也只有寥寥數名,尼克、黛西、湯姆、蓋茨比、貝克,要給他們都套上標籤是非常容易的,但如果細讀小說本身,也許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體會。珍妮不太肯定原世界線里,《蓋茨比》劇組的體會是什麼,但從最終的成品來看,改編的效果不能說是太好,演員的表演、劇本以及剪輯、導演的理念都有一定的問題,使得全片奢華有餘、回味不足,尤其是蓋茨比和黛西的表演,同扮演尼克的托比也有些格格不入――托比的演技算不上非常出色,但對微表情的運用還是非常嫻熟的,和他相比,蓋茨比和黛西都過分浮誇了,而扮演湯姆的喬爾.艾澤頓更是奉獻了職業生涯上最無趣的演出,帶來了一個最刻板,最惹人討厭的湯姆――他的能力肯定不止於此,應該還是導演的指導出了問題,在這個版本里,《了不起的蓋茨比》好像一個三流的愛情故事,並未能刻畫出美國夢背後那諷刺與薄涼的一面,起碼對珍妮來說,這不算是一次太成功的電影,在當年的奧斯卡里似乎也是慘敗而歸,除了技術獎項以外,主要獎項居然連提名都沒有拿到。

如果要總結出整部影片的優點的話,珍妮認為影片里那奢華糜爛的場景還是拍得相當不錯的,選角中,尼克和貝克這對若隱若現的情侶檔表現都相當不錯,而要避免的當然是那種過分浮誇的表演風格――而值得慶幸的是,薩爾維的想法又一次和她不謀而合,珍妮甚至無須提出自己的觀點,就發現薩爾維和她一樣,採取了最為收斂和低調的處理方式:還是和《夢露》一樣,場景奢華,但人物的表演則儘量真實低調。尤其是黛西,雖然她處於極度的痛苦之中,但對於一個上流社會的淑女來說,不論何時何地,黛西不可能把自己的難堪赤.裸.裸地展現出來,而尼克也不會愚鈍到一切攤在眼前都還拿不準的地步,是的,相對於故事裡的所有人,他都顯得天真而單純,但他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屬於上流社會的階層――毋庸置疑,他是十分敏銳的,作為觀察者和主視角的他,可以從一個個細微的表情中發現人物情緒的變化,而他自己的情緒流轉也會在舉手投足中自然地流淌出來――不要誇張,薩爾維和每一個英倫貴族一樣,極為厭惡誇張,事實上,珍妮甚至懷疑他是否暗自用寫在骨子裡的家教來衡量角色們的表現,恨不得讓他們個個都和英國人一樣,永遠都是那不失從容的刻板與禮貌。

不過,不論如何,在他的導演下,蓋茨比和黛西的愛情令人信服了很多――想當然爾,如果蓋茨比不是個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都彬彬有禮的紳士,黛西怎麼會對他念念不忘,哪怕是分別五年後,都因為他的音信而險些悔婚?雖然他出身低微,但嚮往著美國夢與上流社會的他,反而要比所有人都更有范兒,這也是薩爾維一直強調的:他的蹩腳只能流露在細節里,除非是湯姆和尼克這樣浸透了上流社會氛圍,流淌著藍血的頂尖人物,否則誰也看不出他的不對――儘管湯姆自己的所作所為恰恰是貴族的反面。

包括尼克――雖然相對於湯姆來說,已算是家道中落,但仍然是地道貴族的尼克,他一個月的房租幾乎就是當時人們的月薪收入――他的反應一樣是貴族化的,不像是中下階層的男男女女,把什麼都擺在臉上,尼克所需要具備的是一種――

「很老派的貴族作風,就像是攝政時期的英國佬,但要稍微懶散一點,因為畢竟,他們是貧民、工匠和地痞流氓的後代,兩百年的時間還未能使這種教育浸透到他們的骨頭裡。」薩爾維說道,他純正的rp音讓李奧和尼克都皺了皺鼻子,仿佛燃起了一絲愛國心理――不過他們誰都不是五月花號的乘客,所以這種本能的表現也不過是一閃而過,他們都認真地聽著薩爾維說下去。「現在,尼克看到了蓋茨比和黛西的反應,幾乎能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他有一絲報復的快感,一絲憐憫兌現的溫存,他所討厭的湯姆承受了他的報應,黛西也有了自己的追求者,而他倒霉的表親黛西――雖然也不是那麼的讓他喜歡,但他依然為她找到了一絲樂趣而開心,這是尼克淺層的反應,而尼克的深層心理呢?托比?」

托比已經把這本小說來來回回地看了好多遍,這一點珍妮是知道的――不過他和李奧納多都沒有上完高中,之後也未再繼續接受教育,兩人都是早早輟學進入演藝圈闖蕩,托比更是自陳『我的高中時代……我只是出現在學校,但並不學什麼』――對於這種典型的演藝圈童星,他們的知識素養不可能太深厚的,當薩爾維已經把他能答上的淺層思維給說完的時候,他就陷入窘境了,「呃,他――」

「我想尼克也對未來感到一絲不安,」珍妮替他回答道,「尼克在故事裡的角色實際上是洞悉著全局,按我的看法,雖然在他的自述中,他的情緒也經常波動,對於未來感到痛苦和迷茫,但尼克實際上已經預見到了這局面的不祥趨勢,察覺了所有人的真面目,他知道這一幕遠沒有看上去那麼美好――他的智慧和洞察力藏在潛意識裡,被他的善良蒙蔽,尼克只是對這世界了解得還不夠透徹,他不願相信人性真的有這麼醜惡。」

托比眨了眨眼,看起來還有些回不過神,但薩爾維已經對珍妮點了點頭,他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但語調里暗藏讚許,「尼克未必能明確地說出這一點,但的確,這是他情緒的組成部分,隱隱的不安感,同時j.j沒有說出的還有他自我譴責的罪惡感。尼克清楚的知道他本不該這麼做――蓋茨比和黛西在他的眼中就像是兩個透明人。」

他指了指珍妮,「黛西,平庸而怯弱,通過虛榮來麻痹自己,她沒有資格做蓋茨比心中的維納斯女神,而蓋茨比呢?――他也遠不如外在那樣的討人喜歡、風度翩翩、深情款款,尼克把他鄙俗的出身與那向著美國夢靠攏的絕望心理看得明明白白,他對黛西的愛不過是一種自我催眠,他真的愛她嗎?不,他愛的只是她所代表的一切,上流社會的剪影,以及她居然被他打動的事實,這不是久別愛人的真情重逢,而是各取所需的催眠遊戲。而尼克所做的也不是成全一對有情人,他是把罪惡介紹給了罪惡,把低俗介紹給了低俗――他明知這麼做自己在道德上站不住腳,但依然做了這樣的選擇,因為尼克歸根到底還是軟弱的――他也為自己的軟弱感到了隱隱的羞恥。這是尼克橫跨這之後所有場次中的深層心理,我感到你在前幾天的拍攝中已經本能地捕捉到了這樣的情緒……」

在薩爾維簡明易懂的解說中,托比也很快地開始嘗試了起來,他醞釀了一會,示意薩爾維可以開始彩排,而李奧也和珍妮一起,離開化妝師,走回到了自己的埋位上。

「這是個讓人強烈的不愉快的故事,你不覺得嗎?」李奧一邊走一邊說,「這故事本身就不讓人愉快――而薩爾維的解說還能讓它更加令人齒冷,我簡直不知道可怕的到底是什麼,是薩爾維還是菲茨傑拉德。」

「薩爾維是做出解讀的那個,」珍妮說道,「菲茨傑拉德更可怕一點――所以他是美國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不過一個好故事往往是讓人不愉快的,不是嗎?這就是真實,而真實往往是不那麼令人愉快的。」

「所以這就是我不喜歡真實的原因。」李奧嘟囔了一句,但很快的,當兩人走到埋位上的時候,他調整了自己的狀態,回到了鏡頭開始時的姿勢上,單手倚著吊鐘。導筒後也傳來了薩爾維有些含糊的,「standby,3、2、1――!」

「我們……我們曾見過面。」

伴隨著「嗡」地一聲響,尼克和黛西的眼神都落到了鐘上,蓋茨比立刻站直了身子,他有些拘束地扯了扯袖口,黛西的眼神柔和又專注地盯著他瞧,在久別重逢的喜悅――與顯而易見的,克制喜悅的努力中,隱隱可以看出,她有些掂量蓋茨比的感覺,而尼克的眼神在兩人間來回遊弋,他順著黛西的眼神,和她一起望向了蓋茨比的鑽石袖扣――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氣,隱蔽地出現在了他的眼睛裡:尼克看透了黛西在情緒下的本能,她想要知道蓋茨比到底是虛張聲勢,還是真正地有了身家,她在掂量著蓋茨比對她的愛意是否仍在,自己是否依然風韻不減,在計算著離開湯姆,和蓋茨比開始新生活的額可能……別看她表面上天真無邪,愛笑愛鬧,但黛西在關鍵時刻可是相當的精明。

「cut!」薩爾維的聲音響了起來。「good――r――」

#

雖然這場戲只有三個人,而這三名演員都不在乎是否加班,但燈光師、錄音師和場記等工作人員的工時可是掐得准準的,八小時一到,再拍就要付加班費了。而薩爾維也並沒有趕工的意思,所以,下午五點一到,攝影棚準時收工,人們或是直接去食堂吃飯,或是約著上鎮里去打牙祭,而珍妮也回絕了李奧去鎮上酒吧小坐的邀請,換下衣服以後,直接回了被她和李奧、托比聯合包下一半的度假村裡:這個度假村距離聖莫妮卡不遠,從劇組開車過去不過是二十多分鐘的路,雖然不臨海,但勝在占地廣闊,能夠有效地隔絕狗仔的窺視,這也讓珍妮毫不猶豫地自掏腰包,選擇此處作為自己的棲身之地。

太陽低低地懸掛在天際線邊緣,花園裡寂靜無聲,李奧和托比的別墅里一片寂然,而慣常會在這個時候前來經營酒吧的服務人員也沒露面――這個花園幾乎就是他們三人的自留地了,珍妮不喝酒,但李奧和托比有時會過來小酌一杯。珍妮在吧檯邊上找了個位置,托腮望著遠處的草坪,幾乎什麼都沒想,沒想黛西,沒想著《人生旅》的特效,沒想著近在咫尺的洛杉磯――

「嘿。」薩爾維說,他在珍妮身邊坐了下來。

「嘿。」她說,轉過椅子面對他,「攝製會開完了嗎?」

「進展還不錯。」薩爾維說道,「可以說是非常順利――畢竟,分鏡頭已經在第一次拍攝時就做好了。」

珍妮點了點頭,但沒有說話,他們陷入了一片愉快的沉默里,只是靜靜地看著夕陽從天際線上落下,留下一片火紅的晨昏蒙影。

花園裡的夜燈一陣閃爍,隨後亮了起來,在度假村昏然的光照里,夜空就像是一塊深藍色的天鵝絨,綴滿了閃亮的鑽石,薩爾維伸展了一下上身,自然地湊過來,淺淺地將珍妮擁在懷裡,他的吻落在她唇角,也是那樣淺淺的,珍妮情不自禁地在他唇上輕輕一笑。

「明天見。」她說。

「明天見。」薩爾維說,他站起身走向花園門外:他並不住在這裡,為了開會方便,薩爾維和劇組一起住在鎮上。

珍妮一直待到所有的燈都亮起來才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她感到平靜而愉快,對於明天的表演充滿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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