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麼?那麼,現在能做的,就是剩下等待了。」

確認軌道上不會出現意外情況的加爾文,將注意力自身前指揮台上的全息投影上移開,開始看向艦橋的正前方。

他的目光一路順著巨大舷窗上的防彈玻璃與它背後的虛空,到達了那顆作為星系,也是節區首都的行星上。穿過那尚未被高度污染的大氣層,在地表的大大小小的有著人工痕跡的建築群落中,直接地鎖定了他們此行的目標——星球首都巢都——拉斯特霍德巢都。

此時,在那個原本代表巢都的位置上空,一個巨大的覆蓋了上百公里的漩渦狀深灰色雲層正在盤踞。

嘭……嘭……嘭……嘭……巨大的腳步聲,緩慢地從禮堂的外廳走近。

窗外面的鉛黑色的天空下,大雨還在無休止地下著。昏暗而空曠的大廳里,破碎的裝飾與擺設胡亂地倒在地上。

一朵朵綠色與紫色交雜的花蕊在扭曲密布地占滿整個大廳根須上,妖艷地綻放著。

整座廳堂的空間大多被這些根須與枝葉填滿,若非牆角里躺倒的鎧甲與武具,和牆上已經褪色的帝國雙頭鷹標誌,這間屋子看起來更像是一座用來培育種子與鮮花的溫室,而非它原本的用途。

往日裡奢華的裝飾在長期的無人照料與空置下變得殘破不堪,而屋內的植被的生長更是加速這些殘骸的腐化。

一道身影在蹣跚的腳步中,正從禮拜堂中央原本紅色的地毯上穿過。

當他的身體隨著步伐路過側面一扇扇落地窗時,窗外天空上划過的閃電在瞬間熄滅前,勉強照出了這個身影的一些側影:

綠色的苔狀皮膚布滿了巨大而臃腫的身軀,整個人的體型肥碩到幾乎失去人形。

在他被圍繞著自身飛舞的腐蠅與飛蟲們騷擾得煩躁得搖頭晃腦時,頭上那人類不可能擁有的巨大的鹿角更是在電光的閃爍里被照出一片畸形的倒影。就像是一頂代表著畸變與腐化的王冠,戴在他那已無人形的陰影之上。

綠色的妖異的閃電還在一條條地划過天空,偶爾映照進巨大的哥德式落地窗內。

借著這些短暫的、綠色的光,可以看見地面上已經被不明液體泡透後,開始腐爛發芽的絲絨地毯,至於原本的顏色,恐怕已無人知曉……

大廳頂部的水晶吊燈原本鎏金的支架上爬滿了綠色的銹跡,除了散落在大廳內部邊上的那幾盞光線轉化自供能的燈光仍在堅守崗位以外,絕大多數的照明設備都已經隨著能源的失去供給而陷入黯淡。

這樣錯落而稀少的光線里,禮堂最高處的台階上那座象徵著統治權威的王座上空無一人,一如現在這座除了大廳里以外,再無一人存活的巢都一樣,充滿了失去意義以後,空留下形式存在的荒誕與諷刺。

「唔……有些癢……」巨人或者說是巨魔,一邊自言自語地嘟噥著一邊伸出巨大肥碩且臃腫不堪的手指,扣弄著另一支臂膀的外側。但可能是撓癢力道稍大了些,鮮綠色的皮膚被手指上黑綠色的指甲輕易地切開,破碎的血肉里流出了墨綠色的血液。

但巨魔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它將那塊腐肉和肉里為他製造瘙癢的蛆蟲一起摳了下來,借著稀疏的燈光,孩子一樣好奇地觀察著:

長滿黑色刺狀毛髮的肉蛆對此毫不領情,進食被打斷的它非常憤怒,它一口咬在了巨大的手掌上,試圖再次鑽回溫暖的血肉之中。

「啊,調皮的傢伙……」巨魔嘴裡嘟噥著,他一把攥起手掌,將手心裡的血肉與蛆蟲一起捏碎,而後順手塞到了位於他腰腹上的另一張嘴裡。

這張橫跨著他整個腰腹的嘴對於投喂分量的吝嗇很是不滿,細長肥厚的舌頭從嘴裡伸出來,把他的手從肘部往下仔仔細細地洗了一邊,直到確認再無可食之物才悻悻地縮了回去。一邊甩著舌頭一邊也和上面那張嘴一樣哼唧著:

「餓……啊!」

腹內的酸澀的飢餓感催促著他的腳步,讓他徑直走向禮堂後方一門之隔的宴會廳,本能里的信息告訴他,那裡會有足夠的食物,或者能當食物的東西。

「轟!」窗外的閃電再次在遠方划過,而雲層中巨大的雷鳴也在稍後緊隨而至。

巨魔的腳步停了下來,巨大的鹿角下顯得過小的頭顱上,原本混沌的眼神在雷聲的刺激下變得有些清明。

眼前的場景和記憶中遭遇讓他一時理不清時間的順序與真假。前一秒還沉浸在回憶中沉睡的意識在清醒後看著眼前的一地殘骸讓他理不出頭緒。

他下意識地抬手扶了扶自己的眼角,那裡原本應該有一副玳瑁質的鏡框。

這幅鏡框並不名貴,與他後來就任總督後所見識到的奇珍異寶相比實在是廉價得很。但這是他的戰友臨終前的贈與,也是他最為珍愛個人財富。

而眼下,手指上空空的觸感讓他知道,斯物已同斯人一樣,被他遺失了。

和鏡框一起丟失了的,還有其他的戰友們送給他的掛墜、戒指、佩劍……林林總總二十幾件東西,其中單單是戒指就有8個之多。

這些廉價的「寶貝」源自他所在的軍團的傳統:當一個新兵看中了老兵的某件東西,他就可以直接對著老兵說出來。然後,當戰況激烈到出現必死之局時,老兵們會把自己的財產留下託付給新兵,而之前新兵看中的東西,就正好是把這些財物轉交給老兵家人的代價。

其實,那些東西的意義遠遠不止於此。其背後隱含的,還有生還者對陣亡者家人的庇護的義務。

否則,也就不會出現貴族出身的海蘭在剛剛服役時什麼也看不上,被老團長強按著頭指定了這副鏡框的故事了。

這副鏡框,是他第一次繼承的財富。而與那之後林林總總的二十件擺在一起,則是他這一生的義務。

也正因為這項傳統,海蘭團在包括他以內的幾任團長,對於戰功這東西都是不爭不搶,對於戰利品就更是給啥要啥,從不多嘴一句。

因為包括海蘭在內的幾任團長們都知道,他們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不能斷根。

畢竟家鄉那裡,還有著太多人等著他們的音訊。如果忘了,他們身上、手裡的這些「財富」會提醒他們。

海蘭團終究還是未能逃脫除被打碎番號的一天,曼格拉五號上的整月的鏖戰,和有意無意間遲遲不到的援軍對於他們的打擊是毀滅性的。

星界軍與阿斯塔特之間的博弈是這個小小的凡人軍團沒有能力參與的,也更沒資格抱怨。

他一向安於任事,不爭不搶。哪怕事後軍務部直接撤銷番號的做法也沒激起海蘭的反抗。

在他的眼中,這樣的結局談不上最好,也談不上最差。雖然最終連就地安置的權利也被奪走了,但他海蘭,不還是沒有辜負老團長的囑託,終於把這一群人給安排明白了麼?這就夠了。

「在為帝國盡過義務,為帝皇獻出忠誠以後,尚能苟活的我們眼中,和平的每一天都是如此彌足珍貴。」

這就是海蘭的想法。他也是這麼做的。

在災難未曾到來時,這個看似老實無害的胖子總督海蘭,就是這樣每天一早醒來,就戴著這副沒鏡片的玳瑁鏡框,雙手戴滿八個廉價的戒指,腰插一把劣質的佩劍,脖子上掛著幾條看著就知道是便宜貨的項鍊四處招搖過市的。

無論他人什麼異樣的眼光,他依舊我行我素。因為他知道,他現在呼吸的每一口和平的空氣,都是身上這些小物件的主人的贈與。

眼下,這些東西丟了。顧不上自己的樣子的變化,就開始慌張地四處張望:

「在哪呢?在哪呢?怎麼就丟了?」

頭上巨大的鹿角隨著他的頭甩來甩去,巨大的離心力讓這些角上的東西不再安穩。

「哐!」一破舊的榮譽佩劍從他的右邊鹿角上被甩了下來,而他也第一時間發現了這件失而復得之物。

「啊,在這裡……都在都在,那就好,那就好……」他拾起那把在他現在體型對比下,水果刀一般大小的佩劍,開心地將之又塞回右角……

而直到此時,這個以前就以心大而著稱的小胖子,現在的大胖子海蘭,才從自己的雙手與頭上多出來的鹿角上,察覺到自己的巨大的變化……

「轟!~!」又是一道綠色的閃電與雷鳴。剛剛清醒的海蘭的意識又一次陷入了沉睡,他再次遵從本能的飢餓,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向著後廳走去。

遠處的天邊上,一些細小的流星從天上划過,似乎激起了他潛意識中不好的回憶:

「唔……流星……黃罐頭……壞人……帶來疾病……搶劫……殺了……踩扁……嘿嘿……嘿嘿……」

他一邊單手抓起牆邊歪倒的粗大的實心金屬燈柱,作為武器拖在自己的身後,一邊在嘴裡念叨著:

「我是海蘭……團長海蘭……我是海蘭……最後的帝國總督,海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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