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寨中,小鐵一行被安排在寨子後方休息。

這裡是寨中婦孺居住的地方,比起前列,便少了些肅殺之氣。

這裡又是地勢平坦之地,三十多處宅院排成數列,隱隱有某種軍陣的樣子。

此地居住的,都是是非寨戰死的兄弟在老家無人照顧的家眷,便接到寨子中奉養,婦孺其實並不多。

只有數百人。

而且她們中的大部分,都要每日幫助山寨做火頭軍之類的活計。

仇不平在是非寨行軍法,單是青龍山上,就有本部精銳5000多人,在山下方圓二十里內,還有數個軍寨布防,大概萬餘人左右。

這麼多男人扎堆在一起,若是生了事便是大麻煩。

因此這寨後婦孺住的地方,和本寨之間有高牆隔開,還有專門的頭目每日巡邏。

戒備森嚴之餘,也讓臨時借住在此處的小鐵一行人,感覺到微微壓抑。

這和他們想像中的父子相見可不一樣。

從一開始入山寨,到此時,雙方都有種明顯的疏離感,仇不平似乎完全沒打算和小鐵拉近關係。

小鐵和他見面談話,最後不歡而散的消息,也被其他人所知曉。

大家惋惜之餘,又有些遺憾。

尤其是浪僧。

這事情的走向和他預測的完全不一樣。

如果仇不平對待親生兒子都是這種態度,那麼指望那不平槍,以後援助詩音侄女,也完全就是妄想了。

這仇不平,竟是如此絕情的男人嗎?

浪僧在自己房子裡敲著木魚,轉著佛珠,卻又眉頭緊皺。

禪心完全靜不下來,一篇佛經也念得磕磕絆絆,完全找不到感覺。

浪僧索性不再誦經,而是推開房門,躍上屋檐,在一輪皎潔的上弦月照耀下,眺望燈火通明的是非寨。

他總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些重要的東西。

而仇不平的古怪態度,也相當值得玩味。

而就在浪僧思索之時,他突然看到了一行人,正從寨子中走出,朝著己方這邊走來。

為首的,赫然是是非寨三當家,鬼書生吳世峰。

「他來這裡作甚?」

浪僧轉著佛珠,眼中儘是疑惑。

小鐵這邊,此時正在房子裡,抱著自己的重劍獨自憂思,剛剛青青和山鬼來安慰了一番,順便談了談關於沈秋的事情。

若是仇不平一直不願幫忙,那麼他們只能另尋他法救援沈秋了。

小鐵也下定了決心,明日一早,他再去見見自己那位父親,再祈求一番,若仇不平還是那般冷漠,他就隨山鬼青青下山去。

小鐵是有些失望的。

找到了親生父親,又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本該是兩件快樂的事情,但疊加在一起,卻讓小鐵的內心充滿了苦楚。

他能理解仇不平的那種冷漠。

若是他經歷了同樣的事情,怕也不會比仇不平更好。

但理解歸理解,他還是不能接受父親那種絕情的姿態。

說什麼已經不是當年的仇雲舒了,開什麼玩笑!

自家兒子孤身生活了14年,又辛辛苦苦走遍了整個齊魯,才尋到生父,他難道連一句安慰之語都說不出嗎?

和他相比,自己那位患病身死的師父,倒更像是自己真正的父親!

小鐵心中鬱結。

他有種想逃離是非寨的感覺,覺得這裡相當壓抑。

「砰、砰」

敲門聲在夜色中響起,小鐵愣了一下,便起身上前,打開了門。

在門外站著一個穿黑袍的消瘦男人,手裡握著白紙扇,留著山羊鬍,臉上笑眯眯的。

「啊,你是」

小鐵看到眼前這人,他知道這是是非寨的大頭目,是自己那位父親的結義兄弟,卻不是很清楚他的名字。

「在下吳世峰。」

鬼書生笑眯眯的朝著折鐵抱了抱拳,他說:

「按照輩分來講,你該喚我一聲『三叔』。

小鐵,我觀你和大當家之間有些齟齬,便私下前來勸導一番,免得你們父子之間生了怨氣。

你可願聽我一言?」

「吳叔叔請進吧。」

小鐵的性子醇厚,當下便邀請鬼書生進屋。

後者手裡還提著一個食盒,打開之後是幾樣開胃小菜,還有小半壺酒和兩個酒盅。

這吳世峰心思靈活,是個場面人,他平日裡也負責是非寨與外界勢力的接觸,自然是八面玲瓏的。

他請小鐵入座,親自給小鐵斟上一杯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他舉起酒盅,笑著對小鐵說:

「今日,大當家與你父子相認,這事雖然隱秘,但對我是非寨而言,依然是大喜之事,來,小鐵,與三叔飲上一杯。」

小鐵雖然年少,但酒量尚可。

他從小與師父生活在遼東苦寒之地,也會飲酒熱身,幾杯下來,他和吳世峰倒是顯得親近了一些,話匣子也慢慢打開了。

「小鐵啊,我觀你眼中無神,大概是心中憂思。」

鬼書生拿起筷子,夾了塊腌蘿蔔,送入嘴裡,一邊吃,一邊點著筷子,對小鐵說:

「可是在怨恨大當家對你冷言冷語,不甚關心?」

「沒有。」

小鐵搖了搖頭。

但14歲的淳樸少年的心思,哪裡能瞞得過這精似鬼的吳世峰?

他笑呵呵的抿了口酒,對摺鐵說:

「你這小兒,倒是喜歡把心思藏在心裡,和大當家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且聽三叔我與你說上一說。

我告訴你啊,小鐵,大當家對你冷言冷語,刻意怠慢,不但不是不愛惜你,反而是正因愛煞了你,才做此等絕情之態。」

「啊?」

小鐵抬起頭,一臉詫異,然後便聽到吳世峰嘆了口氣。

輕聲說:

「你等來我是非寨路上,想必已經看到了,南朝威侯趙廉正統帥四萬精兵,於我青龍山三十里外紮營。

在濰坊以北,還有北朝虎將耶律崇的數萬騎兵嚴陣以待。

你等只知我是非寨是天下第一寨,卻不知,我等也是其他綠林好漢的眼中釘肉中刺。

此值危機之時,這齊魯之地大大小小四五十多處山寨,卻無一趕來援助。」

吳世峰晃了晃酒杯,他瞥了小鐵一眼,說:

「我是非寨是惡狼,此時就如被兩頭凶虎環繞,周圍還有豺狗窺視,都等著從是非寨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你也不是外人,小鐵,三叔便給你說句掏心窩的話。」

鬼書生搖了搖頭,壓低聲音說:

「此戰,就連大當家也沒有必勝的把握,他自己武藝通天,要離開便沒人擋得住,但卻難以護住是非寨兩萬兄弟。

此時,已真是我是非寨生死存亡的關頭。

稍有不慎,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場。」

「你且說說,若你是大當家,在這個要命的當口,有你的親生血骨前來投奔,你是接?

還是不接?」

小鐵的表情變化了一下。

吳世峰又說到:

「你若還不明白,三叔就說的更直白一些。

大當家之所以非要在父子相間時,不顧人倫,惡你心腸,壞你期待,將你驅走,不是他不想留你!

而是他不能留!

比起讓你留在他身邊,膝下承歡,共享天倫。

大當家更希望你活下去,平平安安的活上一輩子,哪怕這是以父子交惡為代價的。」

鬼書生長嘆了一慪氣,他將手中酒水一飲而盡,對沉默的折鐵說:

「我等綠林之人,做事是粗暴了些,有時還會好心做壞事。

但你這小兒,一定要記住,綠林中人不一定就是壞人,我等也是男兒好漢,心中也有義氣,亦有親情挂念。

莫不要因為他人多說兩句,就覺得自己生父乃是個天道不容之人!」

說到這裡,吳世峰的語氣已經帶上了幾分嚴厲。

他如真正的長輩一樣,站起身,背著手。

對小鐵說:

「我與你父親相交二十載,還曾一起在臨安為官,你父親,我大哥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內心有一腔正氣,卻無處施展才華,國破家亡,慘事加身,讓大哥心中絕望。

但你睜眼看看,小鐵,便是經歷了那等慘絕人寰之事,你父親可曾停下腳步,自怨自艾?」

「沒有!」

吳世峰帶著三分發自心底的驕傲,說:

「大哥不但沒有因為自家慘事一蹶不振,反而帶著我等建下了這是非寨的一番基業。

三叔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訴你,自你失蹤之後,至今14年,你父親手中亡魂無數,但每一個都是該死之人!

我是非寨不畏權勢,不管正邪道義,也不守那世間規矩煩擾,我等行事就依著道理來!」

「你有冤情,老天不管,自有是非寨來管!」

吳世峰哈哈大笑,又飲下一盅酒,他拿起摺扇,唰的一下打開,對摺鐵說:

「旁人說我等殺官造反,無惡不作,攪得齊魯不寧。

笑話!若是沒有我是非寨主持道理,這齊魯之地,又不知要多出多少亡魂,又有多少冤屈慘案無人理會?

我等是綠林之人,卻不守綠林規矩。

他們笑話我等一群賊,還做起了官府的事,小鐵,你可知那些『同道中人』,為何對我們冷眼旁觀?」

鬼書生回頭看著折鐵,後者搖了搖頭。

吳世峰便朗聲說:

「便是因為我是非寨行事越正,就越顯得他們虛情假意!

什麼『替天行道』,都是蠱惑人心的大空話,匪就是匪!狗改不了吃屎罷了!

狗群中,有條狼犬想要活的像頭狼,卻被群狗逼迫,讓我等也和他們一起吃屎!

你說,世間有沒有這等道理?」

吳世峰舒了口氣。

他合起摺扇,放在手心裡點了點,回頭又露出笑容,對摺鐵說:

「叔叔剛才說的那些,你就當玩笑聽。

小鐵,我只是不想讓你對你父親有什麼偏見。接下來我要說的,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我與大哥相交二十載,自是知道,他乃是面冷心熱之人,尤其是家中慘劇,讓他心中一直留有心結。

哪怕當年的惡人都已經盡數除去,但心結難解。」

鬼書生走上前,對小鐵低聲說:

「你的出現,便是我大哥解開心結的緣法。

三叔我實在不想看到,你們父子就此陌路,便有一計,可使你們父子兩人解開包袱,真正相認。

你可願聽?」

小鐵抿了抿嘴,他說:

「三叔且說便是。」

吳世峰點了點頭,在小鐵耳邊耳語幾句,驚得小鐵猛地起身。

他驚訝的看向鬼書生,後者一臉微笑,對他點頭說:

「大哥那人,和你一樣,喜歡把事情埋在心裡,又在這是非寨中,擔憂我等兄弟性命,便把自己之事壓到心底。

但大哥對我等的恩惠已經太多了,我等不能如此自私。你依計行事,讓大哥解了心結。

你們父子之間,自然再無齟齬。」

「可是,吳叔叔!」

小鐵反問到:

「你剛才也說了,南朝北朝都在準備大戰,若沒了仇不若沒了我父親壓陣,這是非寨之戰,怕是」

「這你就想差了,小鐵。」

吳世峰揮手打斷了小鐵的疑慮,他說:

「這是非寨啊,自從數年前起,大大小小的戰事,基本都是我和二哥主理,大哥已經隱於幕後數年之久。

他也在有意放權,讓我等自行其事。

天榜高手雖然武藝通天,但與戰陣之上,除非行今日的刺殺之事,否則威懾卻不如武林中那般大。

就算大哥缺席,這青龍山,是非寨也不是那麼容易被攻破的。」

鬼書生把玩著手中摺扇,對摺鐵說:

「更何況,若事情能成。

大哥前去解了你與那沈秋的災厄,再趕回是非寨,也完全趕得上。

只是,小鐵,三叔我還有一事相求。」

吳世峰抱拳,對小鐵鞠了一躬,小鐵急忙伸手扶起自家三叔。

便聽到吳世峰說:

「此行,若你能勸說大哥隨你一起走,棄了這是非寨,不再理這江湖事,做個悠閒富家翁,與兒子共享天倫,那便最好!

大哥這些年,過的實在太苦。」

鬼書生說著話,似是動了情,眼睛也有些濕潤,他說:

「他本就是重感情之人,這些年沒了親人陪伴,每一日都如修羅地獄一般。

但為了我們這些不中用的兄弟,他不得解脫,還得扛著是非寨大小事務一路前行。

你的到來,興許是老天給我等的警示。

是時候讓大哥活的輕鬆一些了,我等知曉,他願意為了我等拋頭顱灑熱血,但我等也有心腸。

我等義氣之人,怎希望看到大哥再因我等而受束縛,終老一生?」

他嘆了口氣,對小鐵說:

「這便是個機會。

給大哥一個他無法拒絕的理由,讓他順理成章的從是非寨的煩擾中脫身而去。

自此便江湖相忘,尋得一條逍遙路。」

「至於我等」

鬼書生抹了抹眼睛,輕笑了一聲,他說:

「一朝橫行綠林十四載,生前之榮辱,當世之繁華,我等也已經歷盡,死,便死了吧。

這齊魯之地,若沒了是非寨,興許,也就再無那麼多紛爭殺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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