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過半,城外廝殺還在繼續,天策軍正在追亡逐北,要將北朝殘軍趕到黃河邊去,再行誅滅之事。

但洛陽城中,大小事務,已經落下帷幕。

潛入城中的魔教人死傷慘重,之前就已在撤離,而正派俠客們損傷更多,也是無力再戰,城中起火之處,有墨家天機閣,帶著百姓在撲救。

而從白馬寺里撤出的那些無辜,也被安置在了河洛幫的校場中。

這一夜的洛陽,真是已被鮮血浸滿,校場上,有江湖客們在分發剛煮好的熱湯。

哭鬧的孩子被父母抱在懷中,所有人眼睛裡,都有抹除不去的惶恐,那些江湖人們也幾乎是人人帶傷。

這一刻,他們這些有武藝的,和那些沒有武藝的百姓,也再無區別。

沖和老道,林菀冬等一眾正派高手,在校場上坐鎮指揮,順帶安定人心,但人人心中都是沉重。

誰也未曾料想,這洛陽之事,竟會發展到現在這一步。

這一次和蘇州還不一樣。

蘇州是正派占據絕對優勢,護住了百姓無辜,但今夜,那些魔教人,北朝人,卻就是衝著這座城和城中無辜來的。

待黎明到來,再去清點城中傷亡,怕又是一件震動江湖天下的慘事。

「快隨我來!」

丐幫大龍頭張屠狗面色沉重,掠入校場,對沖和老道和林菀冬說:

「浪僧,也不行了。」

兩人頓時色變,叮囑了身後弟子,立刻隨著張屠狗離開,在校場之外,不遠處的院子中,藥王馮亞夫正在查看一院子病人。

能被送到他這裡來的,都是些身份要緊的人,容不得絲毫馬虎。

被曲邪打傷的劉卓然剛服了藥,還沒睡著,就聽聞浪僧垂危的消息,也是在韋昌伯攙扶之下,趕來院中,卻發現,院子裡已站滿了人。

而在廂房中,全身還帶著冰雪氣的任豪,正坐在床頭椅子上,將體內道藏真氣注入浪僧體內,為他吊著命。

之前藥王用於驅逐萬毒魔人的救命寶藥,也被問荊和雲霽重新熬了些,但浪僧喝下去之後,卻也只是撐了不到一個時辰。

這不是說藥王的藥不給力,實在是浪僧的情況太糟太差。

他斷了條胳膊,身上大小傷口百餘處,短時內,多次使用捨身決,讓體內經絡爆開,被送到藥王這裡時,浪僧身體里一大半血,都快流空了。

這樣的傷勢,能被吊住性命一個多時辰,已經能說這寶藥強橫。

這完全就是硬生生的從閻王手裡,把浪僧奪了回來,讓他在陽間多留片刻。

而浪僧撐到現在,只是為了臨死前,再給心中挂念的雷詩音說幾句話罷了。

苦戰而死的雷爺,遺骸,就被放在浪僧身邊,兄弟兩人淒悽慘慘,看的周圍一眾人也是悲從心生。

剛剛被一劑藥喚醒的沈秋,在小鐵的幫助下換了衣服,骨折的胳膊也打了繃帶,吊在脖子上,就坐在任豪身邊,看著已經有些迷糊的浪僧。

沈秋這會有點虛弱,但問題不大,東方策的那丸藥威力巨大,讓他並未因傷勢傷及根本,只需要休養幾天就會好起來。

體內寒氣盡散,雪霽真氣不斷流過骨折的胳膊,再配上藥王的好藥,這骨折,也是旬月就能康復。

他身邊的青青,幾乎哭成淚人,躲在瑤琴懷中哽咽不休。

瑤琴面紗上也是沾滿了淚水,眼前這人,是她姨父,哪怕相處時間甚斷,但也是她僅剩下的幾個親人之一。

小鐵別著頭,不去看那悽慘屍身。

眼前這畫面,讓他又想起父親戰死時的場景,就如一口氣堵在心頭,上不去,下不來。

讓人萬分難受。

而李義堅和易勝,也是眼眶通紅,不管雷爺這人生前行事手段如何,但今夜,他都是為了護住洛陽城戰死的。

臨死前和浪僧,張屠狗,以三人之力,殺盡魔教十二高手,這已是十足的英雄之舉。

張小虎和雷爺,浪僧的關係有些複雜,他並沒在屋子裡,而是蹲在屋子外,時不時伸手擦一擦眼淚。

雷爺和浪僧殺了他父親。

按道理說,這時候看到兩個仇人死去,張小虎該心中寬闊,但並沒有,一點寬慰的感覺都沒有,儘管雷爺身死,和他沒有關係。

但張小虎此時感覺,自己就像是殺人兇手一樣。

這個年輕人,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一切。

「回來了,雷詩音大小姐回來了!」

院子門口,傳來一陣呼喊聲,聞訊趕來,站在院子中的人見面色蒼白的雷詩音小姐,在一名長腿姑娘的攙扶下走出馬車。

又看到虛弱的芥子大師,也被兩名受傷的武僧攙扶著走下來。

他們便默默的讓開一條道路,

有的心善些的,躲在人群中別過臉,偷偷抹掉臉上的眼淚。

雷詩音臉色慘白,這個丫頭和青青一般大,今年也才十五歲,還穿著今日被送走時的輕紗長裙,頭髮有些散亂,臉上儘是一抹呆滯的表情。

她懷中,還抱著自己那隻走地雞。

若不是玄魚扶著她,就詩音現在的狀態,怕是走一步就要跌倒。

「爹爹呢?我爹爹在哪?」

這姑娘聲音中都沒了神采,就像是提線木偶,僵硬著身體向前,她不在乎那些為她讓開道路的江湖人。

她只是一個勁在尋找。

爹爹肯定就在人群里,他肯定就在那裡,就和往日一樣,躲在某個角落抽著水煙,和自己玩遊戲。

這夜色深沉,雖有燭火照明,但影影幢幢的,看不清人臉,

四周天旋地轉,一片嘈雜,雷詩音感覺好多聲音在耳中響起,她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是怎麼走到廂房前,卻站在台階之下,不敢向前邁出那一步。

「詩音?」

玄魚看著這雷家大小姐,心裡也是很難受,她想把詩音推上去,但這姑娘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就那麼頂在台階下,不願上去。

她多聰明啊

她怎麼可能猜不到,自己這進了房子,會看到什麼。

「不去,我不去。」

雷詩音在玄魚懷中掙扎,心中積鬱的恐懼似是達到了極限,連帶著懷中的走地雞都被丟到一邊,又被臉色黯然的鐵牛武僧伸手抓住。

她不進去,看不到爹爹,也許,爹爹就還活著,也許,他還在城中某個地方躲著,正等著自家寶貝閨女去尋他。

肯定是這樣的。

肯定是這樣的!

「放開我!」

雷詩音掙扎著,她想要衝出院子,去城中尋自己爹爹,還有浪叔。

他們那麼愛她,怎麼可能就這樣丟下她一人離開?

「阿彌陀佛。」

虛弱的芥子僧宣著佛號,伸出手,放在詩音肩膀,溫和的涅槃真氣注入詩音體內,讓有些氣迷心竅的雷詩音清醒過來。

「詩音,進來!」

沈秋的聲音,自房中傳出,帶著一絲低沉。

「恨命大師在等你,他有些話,要對你說。你再晚些進來,怕就見不到他了。」

雷詩音聞言一震,又快步踏上台階,但停在門前,似是感知到不妙,不敢再踏進來。

「去接她。」

沈秋對身邊青青說了句。

青青擦了擦眼淚,快步上前,拉著雷詩音的手,將她拉入房中,還伸手捂住她眼睛,不讓她看到雷爺悽慘的屍體。

但已經進了房子,雷詩音心中湧起一股勇氣,一把將青青的手撥開,便看到了自己爹爹。

還是圓滾滾的身材。

但身上富貴衫已浸滿血跡,雙手疊放在胸口,左腿自膝蓋之下,已沒了小腿,身上到處是傷,脖頸上也儘是血污。

輕紗蓋在眼睛上,有血漬滲出,但在那臉上,嘴角,卻是一抹滿足的笑容。

就好像是,終於做完了身為父親,該履行的職責,終於可以心無牽掛,去另一個世界,與愛妻相會。

就好像,他知道,就算自己死了,自家女兒,也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他已無須擔憂這人間之事

「咳、咳」

雷詩音瞪圓了眼睛,胸口好像有股氣卡著,卡的她胸口發悶,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腳下軟綿綿的,身邊青青的呼喚,也變得縹緲起來。

「唰」

兩根針自背後,刺在雷詩音穴位上,馮亞夫的左手又搭在雷詩音脖頸,將一團真氣以最輕柔的方式,送入她身體中。

就好似一把鎖,將雷詩音又從幻夢中,拉回了殘酷的人間。

「爹爹!」

悽厲的哭泣,自房中傳來,夜風吹拂,讓院中燭火也明滅一絲。

壓抑,院中儘是壓抑。

背著劍的郎木頭向前走了幾步,對眼前眾人拱了拱手,他澀聲說:

「諸位,今日河洛幫有事要做,就不招待各位了,各位先行離去吧,廝殺一夜,大家都累了,好生休息。有什麼事情,明日再說。」

院中人沉默著散開來,郎木頭回頭看了一眼,便抿著嘴,上前關上門,獨自守在一邊。

他看到蹲在一旁,擦著眼淚的張小虎,搖了搖頭,也沒有多問。

今夜的慘事,已經夠多了,他沒興趣再去聽更多了。

「詩音,過來。」

癱軟在地,眼淚橫流的雷詩音聽到浪叔虛弱的呼喚,她茫然的抬起頭,被青青攙扶著來到浪僧身邊。

浪叔的樣子,也不比爹爹更好。

「你別走!」

詩音抓著浪僧的手腕,用祈求的聲音說:

「爹爹走了,你別走,浪叔,你走了,就就剩下我一個了,別留下我一個,求你了。」

「乖。」

浪僧靠在床頭,他艱難扭頭,看了一眼雷烈,又回頭看著詩音,他說:

「聽我說,詩音,有些話,你爹爹沒來得及告訴你,浪叔我,也時間不多了,就不多說了。」

「盟主,還有沖和道長,林掌門。」

浪僧仰起頭,眼中已經失去焦距,他喘了口氣,對房中三位武林泰斗說:

「你三人,今日做個見證,待我去後,河洛幫第二任大龍頭,就是我家詩音,我恐我和雷烈走得急,幫中事務,會有反覆,還望還望盟主,和兩位,多加照看一二。」

「恨命大師放心。」

任豪沉聲說:

「有我等在,河洛幫亂不了!」

沖和老道和林菀冬,也是齊齊點頭,這是託孤了,今晚之事,沉重至斯,做了見證,便是染了因果。

以後這雷詩音生死大事,他們三人,都脫不得干係了。

「好,好。」

眼見三人沒有拒絕,浪僧臉上,便浮現出一抹笑容。

他又看向沈秋,說:

「沈秋,你你乃是小鐵兄長,所謂,長兄如父,你便是他最親近的人,今日今日我趙無機,代我家詩音,向你家小鐵提一門親事。

你也知,詩音身世,雷烈此前,想法甚多,我便越俎代庖,待詩音明年年滿十六,便讓兩個孩子,在洛陽成婚!

由詩音義父,張屠狗代替我兩人見證你,可答應?」

沈秋看了一眼低著頭的小鐵,他端坐在椅子上,沉聲說:

「大師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沈某還怎麼拒絕?兩家親事,我應下了!」

「好!」

浪僧臉上,笑容更甚。

詩音的人生大事,還有河洛幫傳承,都已定下,自己在這人間要做的最後一事,也已完成。

他閉上眼睛,宣了聲佛號,伸手握住雷詩音的手指。

他說:

「少年相遇,相逢義氣,闖蕩江湖,遇了如狐美人,少年羨慕風華,霜刀雪劍便翻了臉一人為情守孤城,一人為情入空門。」

浪僧念著這古怪詞句。

他也不知似是看到什麼,那慘白臉上,也露出了一抹溫和笑意。

「阿嬌,你害了我兩兄弟義氣,但我等,卻從未怪過你。」

「二十來年前,雷烈先我一步,取你芳心,如今這會,他還是先我一步,跑去黃泉給你諂媚,但這次,我不會再讓著他了。

阿彌陀佛,芥子兄,勞你多念幾遍地藏經,讓我老趙在黃泉路上快一些。

她已等了我十多年

讓我,走快一些。」

聲音越來越低沉,直至最後,再無生息。

浪僧盤坐在床鋪上,維持著誦經姿態,已入黃泉之中,去尋那害了他一生孤苦的如狐女子了。

芥子僧的誦經聲隨即響起,雷詩音和青青的哭聲也變得越發大了,就連小玄魚,都躲在角落裡,一邊拿回自己的五色蛤蟆,一邊偷偷抹著眼淚。

儘管她是個魔教人,死的是兩個正道俠士。

但親身經歷這種事。

掉點淚水。

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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