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安模擬機中心吸煙室里雲霧繚繞,金復禮和那個空客的七級副駕駛正在吞雲吐霧。而剩下的幾個人,包括徐蒼都是不吸煙的,就在外面等著了。

即便是已經從模擬機艙中出來了,可是金復禮依舊心神激動,難以自已,那夾著香煙的手指都在微微的顫抖。

當時在模擬機艙的時候,他就感覺徐蒼的操作的精妙。然後出來之後,越是細品,越是感覺徐蒼簡直只能用可怕來形容,尤其最後階段的一米拉平操作,堪稱畫龍點睛的絕妙手筆。

「天底下真有這種生來就會飛行的?」金復禮下意識地吸一口煙,卻是抽得太猛,狠狠地咳嗽起來。

那個空客的七級副駕駛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等到金復禮緩過氣了,才是不可思議地問道:「金隊,那小子真是波音的,還是跟班學員?」

「你覺得我是在耍你玩?」平時抽起煙來,那是一個快活似神仙,可今天金復禮就是覺得這煙嗆人得緊,隨後將煙頭按在了煙灰缸里:「你覺得你比他如何?」

七級副駕駛怔在當場,一時不知該如何言語,小半天才冒出來一句話:「他畢竟才飛了一個項目,其他的程序還......」

「程序?」金復禮冷笑一聲:「程序是死的,我從來不覺得評判一個飛行員好壞是拿程序做標準的。只要給予足夠的時間,程序這種毫無變通的玩意就算靠著死記硬背度能搞定。我說的是......靈性!」

金復禮臉上露出一絲追憶的神色:「我記得很久以前在空軍的時候,教官帶我們訓練,就飛了兩三次,教官就點出了幾個將來可能會飛得比較好的人。像我們才飛了兩三次,能知道什麼程序?有經驗的教官跟著學員飛個兩三次,從學員的操縱方式手感,以及應對事件的思路就能看出這個學員大概的潛力。」

七級副駕駛被金復禮這麼一說,搞得有些不服氣。他一個堂堂快要轉機長的七級副駕駛還比不過跟班學員?

副駕駛階段中,六級轉七級是一個巨大的分水嶺。因為六級副駕駛轉七級副駕駛是需要通過局方檢查的,只有通過了局方檢查,才能完成轉升。這跟其他號位轉升只是公司內部行為是完全不同的。

而七級副駕駛最最不同的是,這個號位就可以申請航線執照了。

什麼是航線執照?機長持的就是航線執照,而副駕駛則是用的商照。所以說,七級副駕駛就是機長的預備這個說法完全不為過。

從金復禮的口氣里,七級副駕駛感覺得出來,自己怕是連給徐蒼提鞋都不配。都是要轉機長的人了,怎麼都會有點兒心氣,如何可以服氣,就算是面對自己的機隊長。

「金隊,程序也是很重要的吧,畢竟是飛行的根基。」不過,就算再怎麼不服氣,他還是不敢太過表露的,只能稍稍發點兒牢騷。

「沒錯!程序是一個好飛行員的下限,可上限不是!就像是你,上限或許是機長,A教?」金復禮突然笑了起來:「可是徐蒼他不是啊!」

不知為何,金復禮只覺得今天煙味很是難聞,揮了揮手,拍拍身上的衣服,便是往外面走去。

立在原地的七級副駕駛心中波瀾漸起,在金復禮剛剛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轉身朝著金復禮叫道:「金隊,你對他的判斷是不是太早了,他才是跟班學員,金隊你就能看到他的未來了?」

任何一個飛行員走到機長這一步無不是經過千錘百鍊的,那可是真真正正的天之驕子。可落到金復禮嘴裡,仿若一文不值。他是有心氣的,他無法接受自己的努力與堅持還比不過一個還未真正開始飛行生涯的跟班學員。

可頓住腳步的金復禮,側著身子,想要回答什麼卻是一時不知該如何描述,怔了好一會兒,他才是無力地搖搖頭:「不,我看不清他的未來。」

七級副駕駛驚得後退一步,右手撐著小桌子上才是穩住身形,他著實沒想到金復禮對徐蒼的評價這麼高:「金隊,江郎才盡者......甚多!」

「江郎才盡?」金復禮不屑地冷笑一聲:「那只能說明那些人不是真正的天才。」

「那金隊你又何以確認?」七級副駕駛略顯激動:「而且,剛才飛機的雙發熄火的故障在現實航班中幾乎不可能發生,那又能有什麼參考意義呢?」

如今發動機的技術早就不是二三十年前可比了,其穩定性和可靠性大大提高。正常情況下,出現一台發動機熄火都已經是微乎其微,更別說兩台發動機接連熄火了。

所以,不管是空客還是波音都不喜歡將雙發失效這個項目作為常規的訓練項目。因為這玩意兒練得太多不就是在暗示自家飛機的發動機不行嗎?空客和波音顯然是不會接受這樣的暗示的。

「不會發生嗎?」金復禮伸出一根手指:「不久前飛羽航空雙發熄火,那又是代表什麼?」

七級副駕駛一步上前,辯解起來:「那是鳥擊造成的。」

「不!問題其實也不在雙發熄火上......」金復禮道:「很快,很快你們就應該能看到詳細的事故報告了。你們且看看在拉平階段襟翼偏斜和大陣風的情況,徐蒼的操作是何等精妙。」

說到激動處,金復禮張開雙臂,身子微不可查地顫抖起來:「你們會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杆舵配合,什麼叫做真正的......天才!」

在吸煙室外的大廳里,徐蒼還在百無聊賴地喝著茶,他的身邊就坐著剛才的右座學員。明明兩人技術級別相同,可那學員真就感覺芒刺在背,不自覺地就拘謹起來了。

而剩下的幾個空客學員則是遠遠地坐在別的桌子,跟徐蒼仿佛有極為明顯的隔閡。整個休息大廳里明明有不少人,卻是落針可聞,安靜得可怕。

徐蒼輕輕地放下茶杯,杯底撞擊到玻璃桌上響起的動靜竟是驚得身邊的學員微微抖了一下,由此可見,這學員的神經緊繃到什麼地步。

「你原來就在這次模擬機的名單呢?」徐蒼突然問道。

「啊?」那學員沒想到徐蒼會主動跟他說話,始料未及下,說話有些結巴:「那個......是昨天飛標臨時派給我的......原來名單上沒有我。」

徐蒼恍然:「果然如此!」

雖然大概猜到了情況,可真從當事人嘴裡說出來,還是覺得有些無語。金復禮為了摸底,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那學員雖說拘謹得厲害,可還是鼓足勇氣問徐蒼:「哥,你說金隊會讓我過嗎?」

「嗯?」徐蒼被這個問題給問住了:「我一個波音的,你問我有什麼用啊?」

學員小聲道:「可是我看金隊很看重你啊。」

「那我也是波音的啊。」徐蒼無語起來:「不過,不管怎麼說,你這故障處理也太差了,就算這次僥倖過了,後面還是要吃虧的啊。」

說真的,要是在後世,徐蒼看到這樣的學員,什麼都不管,先停上三個月再說。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重生到了二十多歲,脾氣沒有後世那般大了。

一說到這個,那學員臉就垮下來了:「哥,這熟練檢查原來的檢查員不是金隊,我前面檢查飛得沒啥問題,可遇上金隊檢查,我這心裡就發慌,腦子就轉不過來了。」

徐蒼瞥了他一眼:「你慌什麼,他又不會吃了你。」

「不知道啊,可就是止不住。」學員唉聲嘆氣著:「要還是之前那個檢查員,也不至於飛成這樣。」

看得出來,這小子應該是對自己今天的表現心裡有數的。這讓徐蒼的惱意稍稍降了些,菜不可怕,可怕的是菜而不自知。

對於這個學員說的話,徐蒼覺著應該不是在說謊。在民航歷史上就有過一個案例,副駕駛是一個低級別的新人,機長則是資歷極老的教員。結果兩人搭配飛行時,副駕駛一點兒反對意見都不敢提,整架飛機完全就是機長獨斷專行。甚至在進近的時候,副駕駛已經發現飛機高度偏低,卻依舊礙於機長威勢,一直不敢開口,直至導致了飛行事故。

雖然這是極端案例,但這也表明上級對下級的支配作用在民航里也是真實存在的,而且相當嚴重。

徐蒼還想要勸勸學員放鬆心態,可還沒有開口,從吸煙室里出來的金復禮聽見了學員的嘀咕,以一個半調侃的語氣說道:「心態這麼差,看來以後我得跟飛標說說,你後面所有的熟練檢查都由我負責了。」

「什麼!」那學員差點兒要跳起來了。

徐蒼不曉得那學員心裡在琢磨著什麼,可估摸著應該不是什麼可以公開的內容。不過,徐蒼的眼力還是能看得出來金復禮不是故意為難這學員的,而是真心為他好。

怕什麼,那就讓他一直面對什麼,習慣了就不怕了。

金復禮這人行事有些隨性,可總體來說,人還是不錯的。

金復禮大喇喇地往徐蒼對面的位子上一坐,一指著徐蒼旁邊的學員:「去別的地方坐坐,我跟徐蒼有話要說。對了,還有你們!」

說著,金復禮又指了指遠處另一桌的空客學員。

這些人本來就不習慣跟金復禮同處,聽到這話,當真是正中下懷,忙不迭地往外跑,眨眼間就沒影了。

徐蒼著實有些無語:「又不是談什麼國家秘密,搞得這般神秘兮兮的。」

「畢竟有些不光彩。」金復禮自顧自地給自己倒茶:「他們聽見了不好。」

徐蒼指節敲在桌子上:「不光彩的話,可以不說的。」

金復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來,整個空曠的休息大廳里都迴蕩著金復禮爽朗的笑聲。

剛剛被走出休息大廳的空客學員們正好撞上從吸煙室出來的七級副駕駛,今天熟練檢查的那個學員小跑到七級副駕駛跟前:「哥,我看金隊好像很開心啊。」

那七級副駕駛沒說什麼,只是臉上看上去不是很自然。

「金隊這麼開心的話,或許能網開一面放我一馬吧?」學員自顧自地說著。

「或許吧。」七級副駕駛的臉上終於顯露出一絲頹喪。

學員此刻也發現了七級副駕駛表情上的異樣:「哥,你怎麼了?」

「沒什麼。」七級副駕駛倚在牆壁上:「可能......可能咱們空客機隊要有一個太子了吧。」

「啊?」學員品了好一會兒,才是不確定地問道:「哥,你是說徐蒼嗎?」

「那還能有誰?」

「可我感覺他好像不是很想轉空客啊。不然金隊也不至於搞這麼一出。」這個時候,這學員倒是看得透徹。

「他不想就不行了?」七級副駕駛反問道:「我問你,你飛空客是你自己的選擇嗎?」

這個問題倒是問住學員了,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七級副駕駛苦笑道:「不是吧!你飛空客不是你想飛空客,而是飛標把你飛到了空客里。公司如果真的想讓咱們飛某個機型,你覺得會有個人選擇的餘地嗎?不管他想不想,他終究還是會來空客的。」

......

休息大廳里,金復禮笑了好一會兒才是消停下來,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徐蒼,看了許久,才是悠悠笑道:「看起來,你真的一點兒都不怕我。」

徐蒼也跟著笑了起來:「我為什麼要怕啊?」

「對啊!為什麼要怕呢?」金復禮收斂笑意,臉色轉而鄭重:「不說別的了,想來你也應該明白我的用意了。我也不拐彎抹角了,徐蒼,過來我們空客吧。」

徐蒼沒想到金復禮能這麼直接,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金隊,果然把他們支開是必要的啊。可是,之前我就說過了啊,我去不了空客的。」

「為什麼去不了?波音機隊那麼多老傢伙,氣氛壓抑,我們這邊隊伍多年輕啊,氛圍多輕鬆?」金復禮說到一半,覺著說得有些不對,這不是把自己也給罵進去了嗎?

不過,他也沒有糾結這個細枝末節的小事,而是繼續說道:「你看你在波音機隊也沒受到重視,以後有什麼好事估計也輪不到你,呆著還有什麼意思?」

「可是......」徐蒼真的稍微組織了下語言:「金隊,我有些事兒,我......很趕時間。而你知道的,轉機型需要消耗很多時間。」

「趕時間?」金復禮一愣,旋即很快就說到:「沒事啊,波音的經歷時間空客是承認的啊,這不影響啊。」

波音飛行員的經歷時間,空客機型是承認的,可以直接帶到空客這邊來。但是,反過來就不成立了。所以,波音飛行員轉機型要容易很多。

徐蒼嘆了一口氣,金復禮還真是執著啊。

他想了下,再次說道:「金隊,我知道空客那邊承認波音的時間。但是我真的趕時間,非常趕,轉機型訓練對我來說都太長了。」

空客承認波音的飛行時間可不是代表波音飛行員過來空客這邊就能直接開飛了。而是需要經過一整套轉機型訓練,不管是地面理論還是模擬機,抑或是真機帶飛。這整套流程走下來得需要不少時間呢,而這點是徐蒼無法承受的。

「轉機型訓練也不長啊。不是......你到底在趕什麼?」金復禮好奇道。

「這個.......」其實現在最緊迫的事情是跟秦心之間的約定,但這事兒肯定是不能說的,只能把陸景華拉出來擋箭了:「金隊,我跟陸總約定了,三年聘機長,是一刻都耽誤不得啊。」

「陸總,陸景華?」金復禮怔住了,他沒想到徐蒼還跟陸景華有這麼個約定。三年聘機長的確時間非常緊張,要是中間加個轉機型,那的確不好辦。

徐蒼在對面看金復禮陷入深思的表情,不免有些得意。陸景華好歹是飛行部一把手,做擋箭牌正正好。

可金復禮考慮片刻,卻是很自然地說道:「要是真有這麼個約定,讓我讓陸景華把這個約定作廢不就行了?」

「啊?」前一刻還在沾沾自喜的徐蒼腦子一下子沒有轉過來。陸景華不是金復禮的上司嗎,怎麼金復禮說起話來好像他是陸景華的上級一樣。

「不對,不對,不對!」這完全沒有按照徐蒼的預計軌跡發展。

「有什麼不對的?」金復禮可是覺得相當合理。

徐蒼頭大如斗,他搞不懂金復禮為什麼這麼執著,最終只能嘆息道:「金隊,主要......主要是我已經有師父了啊。」

原本一直處變不驚的金復禮這下徹底繃不住了,一下子跳了起來:「什麼,你有師父了?」

.......

此時此刻,劍川機場某廊橋邊上,木華航空的藍白機身已經靠了橋,大部分乘客已然下去,機坪上停著一輛內場車,車旁邊還站著一個中年男子。

若是徐蒼在這邊,一定可以認出來這人就是劍川監管局的航安主任。此前飛羽6321事件里,就是這個航安主任負責的,當時還把陸景華以及飛羽航空的總師喊過來開了個小會。

也就是在那次小會上,陸景華和飛羽航空總師以航線為賭注,賭了徐蒼三年能不能聘機長。

好歹是一方監管局的航安主任,可此時他是一絲不苟地站在車子旁邊,目光始終盯著廊橋側方的樓梯。

突然,航安主任目光一凝,便是見到側方樓梯下走來一名中年男子。只見這中年男子身材瘦削,但卻是不怒自威,從樓梯上緩緩而下仿若泰山壓頂,氣勢著實逼人。

中年男子下到航安主任近前,航安主任微微垂首:「陳院長,一路辛苦。」

「沒事。」中年男子輕輕應了一聲,聲音低沉厚重。只見其越過航安主任,一腳踏上車輛,只是在中途仿佛想到了些什麼,微微側過身,望向航安主任:「先去藍天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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