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終了,眾人都是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已。就連王若也是許久才長出了一口氣。

趙太妃笑望著王皇后,問:「如何?」

黃梓瑕這才發現,滿殿人中唯有王皇后神情恬淡,此時聽趙太妃這樣問,她才說:「確實不錯,不過我聽不出好來。」

黃梓瑕想起別人說的,皇上極愛奢靡游宴,而王皇后性情靜謐冷淡,對於歌舞游宴之事並無興趣,看來是真的。

錦奴將琵琶放下,起身朝殿上行禮,說:「當年師父便說我的琵琶只有無盡繁華,沒有寂靜落定,想必這就是我此生技藝所限了。」

王皇后說道:「你如今年輕美貌,又在京城極盡繁華之中,領悟不到才是好事。」

趙太妃笑道:「皇后說的是,非經歷了大悲大苦,怎麼領悟落寞寂定?所以小丫頭這輩子不知道才好呢!」

錦奴又行了一禮,將要退下,趙太妃又說:「今日索性無事,你說說你師父,如今可還在揚州?她既然這麼好的技藝,什麼時候讓她來宮中給我彈一曲琵琶?」

錦奴勉強笑了一笑,說:「我師父已經去世了。」

趙太妃一臉惋惜道:「可惜了,我最喜歡琵琶,也曾經詔當年曹家的後人進宮,但可惜曹家也已經人才凋零了。聽你的口氣,你的師父應該有驚人技藝?」

錦奴應道:「是。我師父的琵琶,當世無人能及。若太妃有意,我便為太妃講一講師父當年一件韻事。」

王皇后臉上顯出不耐的神情,轉頭低低地問王若:「你精神可好?是否要休息一下?」

王若搖頭,說:「我回去也是躺著,不如聽一聽吧。」

岐樂郡主在旁邊陰陽怪氣道:「正是呢,王妃現在還是呆在人多的地方比較好,免得……」

免得什麼,她不說,但別人都心知肚明,就連趙太妃也是看了她一眼,幸好她也不再開口。

錦奴坐在凳上,抱著琵琶娓娓道來:「十六年前,揚州繁華之中,師父與五位姐妹一起共創了雲韶苑,人稱雲韶六女。後來我師父嫁了人,生了一個女兒,正逢先帝詔令天下大黼,雲韶六女中其餘五人奉詔上京,唯有我師父剛剛分娩,所以正在家中坐月子。

「當時揚州有另一個歌舞伎院名叫錦里園,因人人說『揚州繁盛在雲韶』而不忿,特意搜羅了三十六名波斯胡姬到揚州來。每年冬至之日,江都宮打開,各方男女老幼齊齊湧入,聯袂踏歌,是揚州一年一度的盛事。而在踏歌起舞之前,必推舉揚州最負盛名的歌舞伎院演奏開舞。

「那一年照例又是雲韶苑中的舞伎們在江都宮的大殿上起舞。就在第一段舞還沒完時,對面台閣上忽然傳來樂聲,三十六名胡姬中,有十二位或彈豎箜篌、或奏笙簫管笛,二十四位舞伎且歌且舞。波斯人赤足薄紗,腰肢嫵媚,又加上金髮碧眼,旋轉如風,別有一種嫵媚勾魂的風情。頓時人群紛紛湧向那邊,競相爭睹胡姬風姿,一時場面大亂,一片嘈雜。

「當時雲韶苑的那一隊舞伎也是慌了手腳,竟垂手站在台上不知所措。當時我才八歲,陪著孩子剛剛滿月的師父在後殿,聽得前面大亂,師父將孩子交到我手中,走到門口一看,見人群紛紛攘攘,都簇擁向了那一邊。那三十六位胡姬笙管繁急,腰肢柔軟,又滿場亂飛媚眼,引得台下眾人紛紛叫好,氣氛一時熱烈無比。而她們這邊,則冷冷清清,只有幾個觀者在收拾東西準備走到那邊去。

「我師父一見此時情景,便幾步走到一個琵琶樂者身邊,將她手中的琵琶接過來,坐在殿旁椅上,順著踏歌的曲調,抬手彈撥琵琶。

「只一聲琵琶傳出,清音響徹整個江都宮,飛鳥驚起,群山萬壑都在迴響餘音;三兩句曲調之後,二十四位波斯舞者亂了舞步,肆意扭擺的腰肢便跟不上節拍;半曲未完,波斯那十二位胡姬俱皆不成曲調,箜篌笙管全部作啞。整個江都宮中只聽得琵琶聲音泠泠迴響,如漫天花雨,珍珠亂泄。一曲未畢,冬至日落雪紛紛,雪花隨著琵琶聲迴轉飛揚,仿佛俗世煙塵被樂聲直送九天之上,上達天聽,下覆萬民。當時江都宮中萬千人,全部寂靜無聲地在落雪中傾聽那一曲琵琶,竟無一人能大聲呼吸,驚擾樂聲。」

眾人聽得錦奴的描述,也不由得都屏息靜氣,連趙太妃也不由得拍著手說:「真是神技啊!」

黃梓瑕也在心裡暗自想像當日情狀,不由得心馳神往,感覺心中久久震撼。

「是啊,終此一生,或許當日那一曲琵琶,我都不復再聞了。」錦奴面露微笑,神情中也儘是憧憬嚮往,「那曲踏歌完畢,迴環往復,我師父再奏一曲,此時琵琶聲不復之前的極高極亢,轉為明快通徹,仿佛催促著遊人們的四肢百骸,令人蠢蠢欲動。殿上的雲韶苑舞伎們回過神,立即照常列隊,領舞踏歌。滿宮遊人一時如痴如醉,隨著樂聲在雪中聯袂挽臂,開始通宵達旦的踏歌起舞。那之後,揚州留下傳說,梅挽致一曲琵琶抵百人妖舞。」

「我不信。」岐樂郡主忽然打斷她的話,說,「世上怎麼可能有這麼神乎其技的琵琶,你肯定是在騙人。」

錦奴笑著低頭看地,卻不說話。

「或許年深日久,在記憶中美化了吧。」王皇后淡淡說著,又回頭吩咐身後女官長齡說,「讓內教坊的人送一把內府琵琶來,賜給錦奴姑娘。」

錦奴趕緊拜謝,又說:「我這把琵琶名叫『秋露行霜』,是我師父當年所贈,這麼多年已經用習慣了,恐怕已經換不掉了。」

王皇后便說:「那就讓內府送玉撥、琵琶弦和松香粉等物過來,這些應是用得著的。」

錦奴再拜謝過。趙太妃揮手說:「好了,既見過夔王妃了,我也該回去休息了。王妃也好好養足精神吧,再過幾日就是你大喜之日了,到時候我遣人去喝喜酒。」

「多謝太妃。」王若盈盈下拜。

趙太妃又帶著一群人離去。長齡示意錦奴也先回去,宮中賜物之後會送過去給她。

黃梓瑕也跟著王若起身,與她一起到偏殿去休息。

下台階時,岐樂郡主用王若剛好可以聽到的聲音說:「美貌這東西真是不稀奇,我看這個琵琶女的長相,竟比有些大家閨秀還要美貌。」

王若明知她是譏諷自己,卻也不動聲色,而錦奴原本一直在恍惚沉思中,此時卻忽然冷冷而笑,說:「郡主說笑了,論美貌輪不到我,我師父才是真正傾世佳人。」

「你師父?」岐樂郡主也沒將她放在眼裡,只說:「當今世上,除了皇后娘娘,誰敢稱『傾世』二字?」

「郡主說的是。」錦奴被搶白了也不以為意,只笑盈盈地轉而望著黃梓瑕,一雙眼睛笑得如同新月,說道,「楊公公,你還記得我上次對你說的話嗎?我所知道的仰慕夔王爺的姑娘可多了,比如――揚州城和教坊內的好幾個姐妹。要是公公能讓夔王爺多來教坊走動走動就好了。」

黃梓瑕只微微笑著點頭,也不說話。

直到她走了,岐樂郡主才暴跳起來:「她……她提教坊姐妹仰慕……仰慕夔王是想說什麼?」

黃梓瑕默不作聲,在心裡想,你能拿琵琶女比夔王妃,為什麼她不能拿教坊姐妹來比你?

她望著錦奴裊娜離去的身影,心中一時間覺得有點解氣,又為她得罪岐樂郡主有點擔憂。

王若到偏殿休息。黃梓瑕和素綺、閒雲、冉雲等人在外邊坐著,怕驚擾王若。

素綺正與長齡女官看新的宮花式樣。春日午後,黃梓瑕昨夜又沒有睡好,正在昏昏欲睡之際。內殿屏風後忽然傳來一聲金鈴敲擊聲,然後便是一聲鳥鳴,隨即傳來王若在內殿的驚叫聲。

黃梓瑕頓時驚覺,跳起來時發現素綺與長齡已經丟下宮花跑到內殿去了。她趕緊追進去,只見王若蜷在榻上瑟瑟發抖,一縷鬢髮被削斷在被褥之上。

長齡指著窗戶,驚惶失措地說:「那邊……我看見刺客從那邊越窗逃跑了!」

黃梓瑕立即奔到窗邊一看,卻發現後面是殿基,空無一人。

她立即觀察窗戶下面和上面的斗拱檐角處,看刺客是否躲在這裡。但並未發現有人躲著。她愕然,這麼大的地方,觸目所及無處可躲,若是長齡看見刺客翻牆出去的話,絕對應該逃不出她的視野範圍。

可是,就這麼一瞬間,刺客上哪兒去了呢?

她遲疑地回頭看王若,只見她抱著衾被側坐在床上,半明半暗的夕光正照在她的面容上,她鬢邊那縷斷髮散了,半長不短地垂在她的鬢邊收不攏,在她面頰上投下一片薄薄的陰影,越發顯得她容光幽微。

王皇后從正殿過來,聽她們講述了過程,頓時雷霆大怒:「在這大明宮內,青天白日竟有刺客闖入,意圖對王妃不利!宮城防衛司的人都在幹什麼!」

一群人全部噤聲,不敢答話。

「我要去覲見皇上,此事非同小可。」王皇后說著,幾步走到殿門口,又回頭掃視了偏殿內所有人一眼,說,「此事若傳揚開後,本已甚囂塵上的京城流言定會愈演愈烈。傳我旨意,嚴令宮中所有人對外禁言。永慶,你立即去王府知會夔王,讓他馬上進宮。」

蓬萊殿的大宦官永慶趕緊應了,一路疾步奔出。

待皇后離開了,一群人安撫著王若,閒雲感恩戴德地說:「皇后真是設想周全,她對王妃如此關懷備至,定然會保得王妃安然無恙的。」

王若卻似乎被嚇壞了,只怔怔地坐著不出聲。

不久,皇帝的旨意就下來了,夔王妃先行居住大明宮雍淳殿,由內廷調集一百京城守衛軍,由京城防衛司右都尉王蘊親率;夔王府調派一百王府軍,兩百人日夜輪流守衛雍淳殿。以免萬一。

「太好啦,有兩百人在這邊,大明宮中又本就有三千御林軍日夜守衛,怎麼都不可能有什麼可疑之人能遁形了。」冉雲歡欣鼓舞說。王若臉上也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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