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經過長安寬闊的大街,在鄂王府門口停下。

黃梓瑕剛剛隨著李舒白跳下馬車,抬頭見鄂王李潤已經站在門口了。他依然是那副清秀脫俗的模樣,面容上帶著三分笑意,一身清貴溫柔。本來略顯單薄的五官,在額頭那顆硃砂痣的映襯下,頓時瑞彩生輝,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美少年。

他含笑對著黃梓瑕點頭,上來迎接李舒白:「四哥,今日你不是與回紇的海青王在大明宮議事嗎?怎麼有空到我這邊?」

「沒什麼大事,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不過他送了我一串金紫檀的佛珠,想來你會喜歡,就送過來轉贈給你。」

「四哥,你最知我心了!」李潤歡喜地捧過,用指尖一顆顆撫摸過,又說,「四哥進來坐坐吧,我最近得了一塊天錫茶餅,是今年新出的茶,待會兒煮茶共飲。」

紅泥小火爐,細細長松枝。花廳四面門窗敞開,窗外引了一眼小泉,堆砌幾塊雪白山石,栽種著大片短松,有一種精雕細琢的詩意。

黃梓瑕端茶啜了一口,抬眼看花廳的壁上,懸掛著王維的兩句詩。一句是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一句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李舒白品著茶,說:「有松,有泉,有石,又有圓窗如月,真如走入摩詰詩意中。」

黃梓瑕立刻就明白他想借題發揮什麼,低聲湊上一句:「若再有個琴,就是十成詩意了。」

「崇古說的是,剛好我這邊有個現成的琴師。」李潤笑著點頭,立即吩咐人把陳念娘請來。不一會兒,陳念娘就抱著琴過來了,行禮時看見黃梓瑕,臉上頓時露出歡喜神情,朝她微微點頭:「楊公公。」

黃梓瑕不自覺地動了一下自己縮在袖子內的右手,那裡袖袋中,有一點被白布包好的硬硬的小東西。她心中微微怵動,看著陳念娘心想,這是刻著你名字的玉,馮憶娘到死也沒讓它離開自己身呢。

她心中微涼,但面上還是含笑,對她說:「陳娘,戶部還沒查到你師姐的消息,看來還要再等等呢。」

陳念娘點頭,她面容憔悴了一些,不過琴藝依然令人叫絕,一曲萬壑鳴,松間泉上泠泠響徹,令人忘俗。

李舒白讚嘆道:「教坊中諸多琴師,沒有一個比得上陳琴師。」

李潤微笑道:「正是,如今陳琴師該是國手了。」

李舒白漫不經心地說:「崇古,我記得上次你聆聽了陳琴師妙奏之後,曾多次神往,還私下向其他人學琴,今日有機會,還不趕緊跟陳琴師請教?」

黃梓瑕對他這種面不改色隨口扯謊的本事佩服極了,趕緊借著杆子向上爬,幫著陳念娘把琴裝回琴囊中,又替她抱著回到琴室。李潤對陳念娘待若上賓,她所居住的小院在王府東隅,庭中儘是翠竹,舒朗幽靜。

陳念娘坐下調了幾個音,說道:「學琴是一輩子的苦工,我看小公公日常事忙,要盡心學琴恐怕很難。若你只是一時興起,那麼就學幾曲易上手的曲子也就夠了。宮商角徵羽和幾種手勢,指勢你都學過嗎?」

黃梓瑕趕忙請教,陳念娘一一教了她,眼看日頭近午,王府的人給她們送了午膳過來。

黃梓瑕見陳念娘吃得很少,便說:「陳娘,看你最近瘦得厲害,還請不要憂思過重,先保重身體。我想馮娘肯定也不想看到你如今憔悴成這樣。」

陳念娘抬頭看她,勉強笑了一笑,說:「多謝小公公,然而我現在日夜不得安生,每晚閉上眼就是憶娘的面容,你或許不知這種感覺。十數年來我與她相依為命,如今留得我一個人,真不知道如何過下去了。」

黃梓瑕不由自主拍了拍她的手,想著已經永離自己而去的父母家人。然而同是天涯淪落人,她卻無法傾訴,只能默默握住自己袖中那塊小小的羊脂玉。

她將陳念娘上次交給她的小像交還給她,說:「我讓人臨摹了一副放在身邊,想著以後或許能幫你再找找,你看可以嗎?」

她將那幅小像珍重地收好,說:「當然可以,我還要多謝公公呢。」

黃梓瑕又問:「你與馮娘感情這麼好,難道她一直沒對你提起委託她的是什麼人嗎?」

「沒有。憶娘她原本什麼都不瞞我的,但那一次卻說,這事兒是大好事,非去幫這個忙不可。」

黃梓瑕若有所思,問:「馮娘與你,應該是無所隱瞞的,你想想有沒有什麼故人值得她這麼高興?」

陳念娘調著琴弦,緩緩說:「實不相瞞,我們雖一起長大,一起學藝,但憶娘命薄,曾被賣入青樓,幸好不久後有恩客幫她贖身,跟著那人到了揚州,後來因為那人家中主母仇對,所以她拿了一筆錢出來了,買了一間小宅,又在揚州雲韶苑作供奉琴師。而我一直留在洛陽,直到數年後接到她的信,才知道她身在揚州。她在信上說,念娘,當年我們少年時曾誓言生死相扶持的,如今你若有心,便可以一起終老了……」

說到這裡,陳念娘眼中的淚滾滾而下。已經不復少年的容顏上,淚珠卻依然晶瑩剔透:「我那時在洛陽,在幾個高門大戶中授琴,生活無憂。但憶娘一封信,我便收拾了最簡單的幾件衣物,南下揚州。她對她幾年來的生活絕口不提,我也不想提自己的過往,因為我們都覺得,我們之間不需要說的。」

所以她的故人,憶娘也不知道是誰嗎?

陳念娘見她若有所思,便問:「小公公,這些事是否與尋找憶娘有關?」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點頭說:「不過戶部那邊找不到記錄,所以只是我私下想查查看,因為近日宮中發生了一些事,我和刑部及大理寺的人有交集,我想是不是能借這個機會幫你查找憶娘。」

陳念娘深深朝她施禮,然後說:「多謝小公公了!小公公有什麼話儘管問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黃梓瑕將她扶住,然後說:「以我的猜想,這件事最要緊的,是查出委託她進京的那個故人到底是誰。」

「我當時應該要問一下的,可是……」陳念娘說著,聲音低沉哽咽,「不過,我真的毫無頭緒……」

黃梓瑕說:「以我個人想法,能拜託一位琴師幫忙的,必定是與她身份差不多、或出身差不多的人,至少,不應該是雲韶苑的客人之類,最有可能的,應該是雲韶苑中的姐妹,而且,應該是已經離開了雲韶苑的,才能稱之為故人。」

「嗯,如果是這方面的話,我想,也許是……當初我們離散的那段時間中她認識的人。」陳念娘屈指數著,細細地說,「憶娘和我在一起這麼多年,我們人際都十分簡單,到雲韶苑之後,她認識的人我也都熟悉。所以我想,大約她那個故人,就是我們分開那幾年和她認識的,我不熟悉但她卻比較交好的,不然她定會跟我聊起是誰委託她護送故人之女進京。」

「你與馮娘失去聯繫,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不知道當時的知情人還有在嗎?」

「是十五年前了。雲韶苑是歌舞伎坊,各人來去頻繁,可能今天還在一起和樂融融,轉眼就各奔東西,何況是十五年前。當年的老人現在大多蹤跡全無了。」

「但我想,十幾年後還能託付這種重任的,應該不是泛泛之交,至少,也應該是在那時發生過什麼,才會至今難忘吧。」黃梓瑕思忖道,「十幾年中,難道憶娘沒有和你提起過嗎?」

陳念娘思索片刻,忽然啊了一聲,說:「雲韶六女……」

雲韶六女,黃梓瑕立即想起錦奴提過的,當年創建了雲韶苑的六個女子。她趕緊追問:「念娘,你是否能給我詳細介紹一下?」

「那是十幾年前,揚州群伎中最頂尖的六個姐妹,她們六人一起建立了雲韶苑,取自於當年則天皇帝的雲韶府。至今雲韶苑中還供奉著當年則天皇帝馴馬時用過的匕首呢!」

一個歌舞伎院中,居然供奉著匕首,讓黃梓瑕不覺大感新奇:「則天皇帝馴馬時的匕首?怎麼會失落到揚州?」

「雲韶六女中的大姐,是公孫大娘的後人,當年公孫大娘劍器舞名揚天下,玄宗皇帝便將那一柄匕首賜予了她。安史之亂後,公孫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又將這匕首傳給了徒孫,就是雲韶第一女江橫波。」

「那麼,六女中有誰與憶娘感情最好呢?」

「我去的時候,已經只剩了大姐江橫波,據說其他五人幾年間或嫁人、或離開了。但憶娘偶爾提起,說當初若不是雲韶六女,自己也不可能逃離那個幫她贖身的客商家。客商的大房似乎想將她轉賣掉,幸好雲韶苑的姐妹們憐惜她的才華,盡力與大房周旋,才幫她贖身出來。只是可惜,她們嫁人後只是偶爾零星有信件來往,除大姐江橫波和三姐蘭黛之外,我沒有見過她們任何人,可她們雖然在煙花中頗有名氣,但畢竟是歌舞伎出身,我想……若說能嫁給什麼高門大戶人家,似乎也不容易。」

黃梓瑕默默點頭,雖然並不能確定委託憶娘的人是不是雲韶六女中的一個,但好歹是條線索。

「對了陳娘,既然你是從雲韶苑來的,那麼你是否認識錦奴?」黃梓瑕想起一事,趕緊問。

陳念娘道:「當然認識。我上次能在各位王爺面前獻技,也都是多虧錦奴從中牽線,不然怎麼能見到貴人呢?」

「請你多和我說說錦奴的事情。」黃梓瑕趕緊拉住她的手,問,「比如說,她以前的生活,和什麼人交好,或者……身邊的姐妹之類的。」

陳念娘仔細回憶著,微皺眉頭:「在揚州時,雲韶苑歌舞伎人不少,不過我與錦奴擅長的琴與琵琶都是冰弦閣的,所以平時偶有見面,但其實也不過是點頭之交而已。她當年在揚州時,技藝在年輕一輩中是十分出眾的,人長得好,又喜歡赴宴冶遊,在揚州是個出名的歡場人兒,交往的富家紈絝和官宦子弟不計其數,但交惡的人卻似乎沒有。你或許也知道的,錦奴雖然生活放浪,可她本性是挺不錯的,場面上轉得開,待人也是熱心腸。這次我流落京城,她不過在街上經過時看到我,就趕緊從昭王的車上跳下來跟我敘舊,知道我的困境後,又立即幫我找了客店住下,幫付了多日房租。我看她在教坊應該也是會做人的,至於揚州或這邊的姐妹,我倒不知道了。」

黃梓瑕只能又找些不甚重要的事情來問:「我聽說,她的師父叫梅挽致,是雲韶六女之一?」

「這個我聽說過。梅挽致當年在雲韶苑中奉為器樂魁首,她將五歲的錦奴撿回家之後,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後來梅挽致生了女兒雪色之後,大家都說她對雪色都沒有錦奴這麼好呢。」

「雪色……血色?」黃梓瑕口中念叨著這兩個字,忽然在瞬間,有一道電光在她面前閃過,讓她整個大腦一道冰冷,又一道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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