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點頭,屏息靜氣地看著他。

他以修長白皙的三根手指端著茶盞,拇指食指與中指之間,秘色瓷的顏色青蔥欲滴,幽涼如玉。

「其實那半塊銀錠――就是龐勛那邊清點私鑄銀錠的時候,八百錠二十兩銀子是足額的,也就是說,並沒有一塊遺失在外的二十兩銀錠。而後來少掉的那一錠,其實是被我用掉的。」

黃梓瑕愕然,提著茶壺的手停滯在了半空,口中不由喃喃地問:「不是吧,原來夔王爺您也缺錢啊?」

李舒白斜了她一眼,沒有理會她,只順著自己想說的話說下去:「是在攻入龐勛府上時發生的,只是之前我看見那半錠銀子時,聯想不到這件事上。」

黃梓瑕聽他這開場白,知道他可能會講得比較詳細,所以給自己倒了茶,又去書案上取過點心,拿了一個慢慢吃著。

已經是三年前的時候,但李舒白記憶極好,一句句清晰說來,沒有半點遺漏。

咸通九年,李舒白射殺了龐勛之後,守城士兵頓時土崩瓦解,軍心潰散,紛紛棄城投降。半個時辰未到,徐州城告破,朝廷軍進內搜尋殘兵,因李舒白事先早已下令,若有借巷戰之名燒殺搶掠百姓的,一律誅殺。所以各條街巷的士兵們行動都很迅速,不到兩個時辰,李舒白已經進入龐勛的府邸。

「或許是因為朝廷軍來得太快,府邸中還有暗藏的幾個亂黨企圖負隅頑抗,不過也很快就□□掉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黃梓瑕在心裡想,還未平亂就直入敵方大本營,到底是說你膽色過人比較好,還是有勇無謀急功近利有欠謹慎呢?亦或是――那時這個人,根本就沒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不過,這樣的話她當然是不敢說出來的,只靜靜地聽他繼續講述下去――

在追擊一個逃竄的亂黨時,李舒白孤身追入了一個牆壁堅厚的院落中,聽見女子尖利的哭叫聲。

他在牆外隔窗只看見一個男人抓住一個披頭散髮的嬌弱少女,將她散亂的衣服頭髮扯住往外拖,一邊拖一邊說:「等上了車,老子帶著你和這幾箱金銀逃到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去,一輩子享受不盡。」

說到這裡,李舒白看了面前正在吃點心的黃梓瑕一眼,便將那個男人後面許多不堪入耳的話都省略掉了,只說:「那男人魁梧異常,滿臉橫肉,那個少女才到他胸口處,就算死命掙扎也無法擺脫他,只能大聲哭號著,被他拖往門口。」

當時李舒白在窗外看到,卻左右找不到門,牆又實在太高無法進去,正想他應該是準備了馬車,準備回去命人堵截,這時卻看見屋內一條身影踉蹌撲出,是個看起來身材較高的少女。她也是披頭散髮,灰土滿面看不出本來面目,雙手舉著一把通爐子的鐵釺子,狠命地扎進那個男人的後背。

可惜那男人皮糙肉厚,高個少女雙腕無力,也不懂得攻擊要害,即使她用盡了力,鐵釺子也沒有扎進去多少,那男人只是吃痛,連手中那個嬌弱少女都沒放下,回身怒吼一聲朝那個傷他的高個少女就是一腳飛踢過去。

高個少女被他踢中胸口,頓時整個身子斜飛了出去,靠在牆角嘔出一攤血來。

那凶漢還不解恨,幾步趕上去還要打高個少女,他身邊的嬌小少女死命地與他拉扯,可她哪裡拉得動那個男人,眼看他大步向倒地的高個少女走去,攥起醋缽大的右拳沖她小腹砸下去。

李舒白立即彎弓搭箭,暗暗後悔自己這一分神,可能趕不及救那個少女了――

黃梓瑕早已忘了茶點,她直起身子,一瞬不瞬地盯著李舒白,急聲問:「然後呢?」

李舒白手中依然捏著那個秘色瓷茶盞,此時才緩緩啜了一口,說:「就在我搭箭的一剎那,再度看向那院子裡,卻聽到了那男人的一聲慘叫。」

只見那嬌小少女手中死死捏著一塊稜角上還殘留著血跡的銀錠,縮在一角瑟瑟發抖。原來,在千鈞一髮之際,她從旁邊箱子中抓出一塊銀錠,狠狠地砸向了男人的腦袋。惡漢捂著後腦勺怒極,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她重重撞在牆上,還死死地將那塊銀錠舉在胸前。

那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衣領,抬手又要一巴掌扇下去時,蜷縮在牆角的那高個少女舉著鐵釺子又撲了回來,惡漢聽到耳後風聲,一回頭,那鐵釺子不偏不倚正扎進了他的右眼裡。與此同時,李舒白手中的箭也在瞬間射中了他的左眼。

在那個惡漢的慘叫聲中,舉著銀錠的嬌小少女此時如發了瘋一樣,瘋狂地砸著他的頭。惡漢將她一腳踢倒在地,但自己也終於四肢亂舞倒地不起。高個少女撲上去用鐵釺子拚命地捅那人,從臉到腹,也不知有幾百下,那男人的身體抽搐,終於再也沒有了動靜。

兩個全身血污的少女終於丟開手中的東西,瑟瑟發抖地爬到一起,摟抱著看向那具屍體。此時她們才發現,原來那男人的左眼上,插著一支箭。

她們驚恐地喘息著,向著四周掃視,然後看見了花窗後面的李舒白。

李舒白隔窗對她們說:「不必擔心,我們是來剿滅亂黨的,你們先在裡面稍等,我會進去處理。」

那個手拿鐵釺子的少女倉皇地指指李舒白右邊,李舒白向右邊走了約十來步,看到一個角門,只是上了鎖,就拔出劍撬了幾下門鎖,然後幾下踹開門,走了進去。

她們許是驚嚇過度,依然緊緊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李舒白看看自己衣上,只有一兩點血跡在錦袍之上,應該看起來不太像惡人的模樣,可她們看著他的眼中唯有懼怕。

李舒白知道她們是被嚇壞了,於是上前蹲在她們面前,平視著她們問:「你們是誰?怎麼會在這裡,又被這樣的惡人抓住?」

他神情溫柔,紆尊降貴地蹲在這兩個狼狽不堪的少女面前,那姿態卻如林間流泉般柔和輕緩,低聲安撫著她們。

被擄劫來之後,每日遇見的都是窮凶極惡的殘□□軍,日日提心弔膽不知道自己將會遭受何種欺凌的兩個少女,望著面前這個如春日麗陽覆照萬物般的錦衣少年,在一瞬間覺得周身一切恍如隔世,讓她們略微放鬆了戒備。

「你……是你救了我們?」那個手中抓著銀錠的嬌小少女聲音嘶啞,嘴唇顫抖如風中枯葉,顏色蒼白灰暗。

李舒白抽出一支自己背後的羽箭,和那具屍體右眼的箭比了一下。因為李舒白原先刻著名號的箭早已用完,現在用的是普通士兵的箭,她們看見是一樣的,便一起跪倒在地,向李舒白拜謝。兩個人都是眼淚滾滾落下,哽咽得幾乎不成聲。

那高個少女一直瞪著他不說話,而嬌小少女反倒比較膽大,拜謝說:「多謝恩人救命,小女子姓程。」又指指旁邊的高個少女說,「她是我的異姓姐妹,名叫小施。因為我父母雙亡,所以我們從柳州過來,到徐州投靠我姑姑……」

「你們怎麼會落到亂黨手中的?」

程姓少女哽咽道:「因為龐勛作亂,我們到來時姑姑早已逃走異鄉了。而我們不幸又遇上亂黨,和一群女子一起被擄到這裡關押著。前日聽說朝廷大軍兵臨城下,即將剿滅亂黨,所以一時還沒人顧得上我們。誰知今日他們就哄搶金銀,又各自爭搶我們被劫掠來的一群女人,還說……說什麼除了那個之外,就算路上沒糧食了,十幾歲少女的肉也算鮮嫩好吃……」

李舒白說到這裡,將自己手中的茶盞輕輕放下,若有所思。

黃梓瑕正聽到緊張處,趕緊問:「那後來呢?其他被劫掠的女子呢?」

「我聽說了那般慘狀,心中也是十分震驚。便立即起身向外,準備帶人去追那些被劫走的女子。」

順著程姓少女手指的方向,李舒白奔到門外,正看見停在那裡的馬車。他解下一匹馬飛身躍上,回頭看見那個程姓少女的眼淚簌簌直下,淚水流過的地方露出下面雪白晶瑩的膚色。

她那一雙眼睛雖然哭得爛桃般紅腫,滿是恐懼驚惶,但輪廓依稀是極美的一雙鳳眼。而緊緊偎依在她身邊的那個小施,也是輪廓秀美,李舒白在心裡想,這兩個少女原本必定是個美人,所以才會被擄劫來這邊。她們這樣的一對少女,在這樣混亂的徐州中,可不知要遭遇多少麻煩。

有心要幫助她們,但心裡又記掛著其餘被劫掠的女子,他正在猶豫,剛巧外面的士兵已經追進來了,他們向李舒白行禮,叫李舒白:「將軍」。

黃梓瑕又問:「咦?為什麼叫你將軍?」

「因為當時我被朝廷封為平南將軍,不在朝廷之中,軍中士兵自然稱呼軍中職務,將在外當然叫的是將軍。」李舒白隨口解釋。

李舒白讓士兵們將馬車上的金銀卸下,拿去清點。又吩咐了一隊騎兵去追擊潛逃的亂黨。等騎兵們追擊而去,李舒白才問那兩個少女:「你們有什麼打算?」

「我們準備去揚州,我姑姑留下口信,說她到了那邊。」姓程的少女說。

李舒白便問她們,是否需要士兵護送她們回去。她們面露恐懼,拚命搖頭,說自己不願意與士兵同行。

李舒白想她們被叛軍虜劫過來,必定怕極了軍隊和士兵,所以也不勉強,只示意她們撿走地上的銀錠和鐵釺子,說:「這是殺人兇器,你們記得清理現場。這銀錠還可以換了作盤纏,拿去吧。」

那銀錠上全是鮮血和腦漿,紅紅白白全是。聽李舒白這麼說,小施遲疑著伸手想拿,卻先伏在地上乾嘔起來。還是程姓少女撕下那個死者的一塊衣服,隔著衣物撿起那個染血的銀錠,包起來提在手中,手指也始終不敢抓緊。

李舒白一提韁繩,馬車就此奔出。她們在顛簸的車上,緊緊抓著車轅一動不動。

一直到了徐州城外,荒草漫漫的平原上,一條官道上倒是行人不少。都是在龐勛作亂時,怕被抓去當兵所以逃避出城躲在山村裡的,現在聽說龐勛已死,都喜悅歡欣地回來了。

那兩個少女一路顛簸脫力,腳軟得連車都下不了。李舒白便伸手將她們扶下車,又叮囑了她們要在官道上走,切勿離開大道,免得出事。

「不過,既然你們能從柳州到徐州,現在兩人一起去揚州,應該也不是難事吧?」

她們都只看著他,默默點頭。

李舒白便不再管她們,調轉馬身離去了。

就在他剛剛轉過馬車時,後面忽然有人追上來,挽住李舒白的馬韁,抬頭看李舒白。

是那個程姓少女,她仰臉看著李舒白,那張滿是泥塵的小臉上,一雙眼睛清可見底,似乎還有點羞怯。

李舒白俯下身看她,問:「還有什麼事嗎?」

她咬著下唇,從懷裡掏了好久,取出一支銀簪子,拚命踮起腳抬高手舉到李舒白面前。

「恩公,這是我爹當年送給我娘的定情信物,我被抓住之後,什麼東西都沒了,只有這支簪子,是我唯一重要的東西。恩公您日後,可以拿著它到揚州找我,我姑姑的名字,叫做蘭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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