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長安有兩個外教坊,琵琶琴瑟等藝人在外西教坊,位於光宅坊,離夔王府所在的永嘉坊並不遠。

黃梓瑕跑到教坊,那裡面因是樂舞伎人們聚集所在,所以門口還有個婆子坐著嗑瓜子,看見她過來了,便抬手攔住了她:「這位小公公,您找誰呀?」

黃梓瑕趕緊向她行禮,說:「不好意思啊婆婆,我要進內去找錦奴。」

「哎喲,今天可巧,一個找錦奴的,又一個找錦奴的。」婆子說著,拍拍衣裳上的瓜子殼站了起來,問,「你不會也是什麼東西借給錦奴了,現在聽說她跟人跑了,所以過來取回的吧?」

黃梓瑕詫異地「咦」了一聲,問:「還有人在我之前來了?」

「可不是麼,天仙似的一個姑娘家,我老婆子這輩子沒見過第二個。」老婆子明顯年紀大了,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那眉眼,那身段,就算是畫里走出來的仕女跟她比,都差一份光彩靈動呢。」

「是那婆婆可知道她的姓名?」黃梓瑕趕緊問。

「不知道,反正比你這個空口白話的小宦官不同,人家可是拿著錦奴當年寫給她的信來的。我老婆子可識字!」

眼看這婆子沒有放她進內的意思,黃梓瑕只好陪笑著從荷包里掏出自己的部分經費給婆子:「婆婆,您看……我也是奉命而來。我們王爺把個頂要緊的東西給了錦奴姑娘,現在知道她跑了,正氣頭上呢,我這趟要是拿不回東西,王爺可不把我給打出府去?」

「哎喲,那可不成,老婆子我平生心善,最見不得人受苦的。」老婆子一個小銀錠落懷,頓時眉開眼笑,「來來,我指給你看錦奴的那個房間――就在二條東頭第三間,我們這邊一個時辰不到就要關門落鎖了,你趕緊找找。」

黃梓瑕陪著笑應著,趕緊尋往二條東頭第三間。到了那邊一看,錦奴房間的門居然大開著,有兩個小丫頭正在門口說話。

黃梓瑕趕緊上去,問:「兩位,請問剛剛那位仙女似的姑娘呢?」

那兩個丫頭回頭看了她一眼,打量她一身宦官服色,便笑問:「喲,你是哪邊的人呀?內教坊的人?還是諸王府邸的公公?」

「可不就是我家王爺有東西落在錦奴姑娘這兒了,現下她不見了,王爺讓我來找找他送給錦奴姑娘的一件東西,雖然東西不稀罕,但卻是王爺舊時珍愛……」黃梓瑕誠懇地說,「聽說先來了位極美麗的姑娘?」

「可不是呢,錦奴本來也挺好看的,誰知還有那麼漂亮的一個妹妹。」左邊的小丫頭說道,又朝裡面看了看,嘟著嘴說,「不是說去旁邊買點零用什麼的嗎?怎麼還沒回來呢?」

「是啊,我還急著看她那幅畫呢。」另一個丫頭皺眉道。

黃梓瑕詫異問:「什麼畫?」

「就是那個,傳說中什麼六女的,據說揚州有幾個伎樂藝人就是從其中悟出了樂舞道理,最後成了一代傳奇的。」

黃梓瑕啞然失笑:「雲韶六女?」

「是呀是呀,你也知道?可你是個小宦官,也要看那張畫悟道嗎?你又不學樂舞。」

「……」黃梓瑕無語,不知道這種奇怪的傳言是從哪裡來的。她心想著那個帶著畫過來的美人必定是程雪色,在心裡暗暗詫異,為什麼陳念娘沒有第一時間與她過來找自己。

那兩個丫頭等了一會兒,見人還未回來,便嚷著要走了。黃梓瑕問她們:「錦奴的房間可以進去嗎?」

「可以呀,她走的時候,值錢的和重要的東西應該都拿走了,沒拿走的也被坊間的人分光了,個個說得好聽,幫錦奴先收著,其實還不個個自己收用了?我看裡面呀,八成沒啥東西留下了。」

「話雖如此,權當碰個運氣了。」黃梓瑕說著,告別了她們,走進門去,四下看了看。

錦奴的房間十分雅致,花窗上糊著玫瑰紅色薄紗,內室與外廳之間隔了一扇珠簾。正門進去是小廳,花窗後有燈光透進來,原來坊內已經上燈了。

窗下設著一幾一榻,几上擺著幾個小玩意,白瓷瓶中供了兩支石榴,如今已經枯萎,落了一桌花瓣與葉片。

她在旁邊小椅子上坐下,一邊考慮著這個案情,一邊等候著程雪色。

天色越來越暗,窗外的燈照進來顯得更加明亮。程雪色一直沒有回來。

黃梓瑕終於等不住了,決定還是先查看一下。她站了起來,先走到柜子邊,就著窗外的燈光,打開來看了看。

果然如那兩個小丫頭所說,裡面的好東西似乎都被人拿走了,只剩下幾件衣服被翻得亂七八糟。又查看了桌椅床榻等,並無收穫。那個剛剛大家說走進來的姑娘,似乎帶著東西又離開了。

她沉吟著在室內走動著,目光掃過各個角落,終於在角落看到小小的一點亮光,在窗外透進來的燈光下,折射出一點明亮的反光。

她趴在地上,伸手從角落花架的下面,拿到了那塊反光的東西。

半塊銀錠。

和在雍淳殿里拿到的那半塊差不多大小,切口和光澤都顯示,這半塊銀錠應該能和那半塊銀錠湊成完整的一塊銀錠。

她將銀錠揣在懷中,然後仔細地又將屋內搜尋了一遍,確定再沒有遺漏了,才帶上門。

趕在教坊閉門之前出來,黃梓瑕一個人站在光宅坊前四下一看,長安城即將宵禁,如今已經四下無聲,也找不到可以雇的馬車。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抬腳向著夔王府走回去。

長安萬戶寂靜,只聽到鼓樓傳來長安的閉門鼓,一聲聲響徹初夜。她加快了腳步跑過京城的街巷,光宅坊是城北,靠近大明宮與太極宮,卻並不熱鬧,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腳步的回聲在街頭迴蕩。

後面傳來喝問:「是誰?這麼晚還在這裡是為什麼事?」

黃梓瑕回頭看見追上來的京城巡邏,便解釋說:「我是夔王府的宦官,因有事耽擱了,所以才急匆匆趕回去。」

聽說是夔王府的,對方的態度明顯好了一點,問:「有辦事手札之類的嗎?」

「不用手札了,我認識他,他是夔王府的楊崇古楊公公。」後面有人說。

黃梓瑕聽見這聲音,不由得便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回身向他躬身行禮:「王都尉。」

京城防衛司右都尉王蘊,今天敬業地在這邊巡視呢。

王蘊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看著她,卻並不顯得高傲,反而面容溫和,聲音柔緩:「楊公公,今天下午還見你在王府門口無聊看天,怎麼大晚上的卻忙到現在?」

「嗯……錯估了自己的腳程,還以為自己能在宵禁前趕回去的。」看來在錦奴的房間裡,真的呆太久了。

王蘊點點頭,示意其他的巡邏護衛按照事先的路線,去別的街巷巡視,然後抬手拍拍自己那匹馬的屁股,說:「上來吧,我送你回王府去。」

「哈……這個就不需要了吧,大人公務繁忙,哪裡敢這麼有勞您送我。」她僵硬地笑道,行了一禮就趕緊往前疾步走去。

身後馬蹄輕響,王蘊的馬又跟了上來。

她轉頭看他,他眼望著前方,溫和地說:「最近京城不太平靜,我陪你一起走吧。」

「多謝……王大人。」她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便不再說話了。

長街寂無聲,各坊在街角的燈在夜色中靜靜地亮著。偶爾風來,燭火微微顫動,整個長安的燈光似乎都在風中流動,明明暗暗,順著風來的方向如水波般起伏,籠罩著整個長安城。

他們向著夔王府走去,王蘊騎著馬,黃梓瑕走在街邊,他的馬訓練有素,也是溫和的性子,不疾不徐地邁著步子,與黃梓瑕始終保持著平行的節奏。

他們踏過水波般的燈火,穿過長安筆直寬闊的街道。這座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千樓萬闕被燈火映得通明。

永嘉坊是王公貴族聚集處,偶爾有幾家作樂的弦歌,順著風輕送到他們耳邊,歌女的喉音柔軟嬌媚,似有若無地在夜色中傳來一兩句――

珍珠簾外梧桐影,秋霜欲下手先知。

黃梓瑕正在邊走邊茫然出神,忽聽得王蘊含笑道:「夏天還沒到呢,怎麼先上秋霜了。」

黃梓瑕呆了呆,才回過神來,原來他說的是那個女子唱的歌。

她說道:「意合即可,外物原不重要。」

他側臉看了看她,說道:「嗯,是我太拘於外物了。」

黃梓瑕既然開了口,便又問:「王姑娘棺木不日便要送回琅琊,都尉近來應該會很忙碌吧,怎麼今日還來值夜?」

「家中上下那麼多人,只要安排好了,自然有人去做事,不必時時盯著。」他說著,又抬眼望著面前的夜,說,「而且,我喜歡長安的夜色,比白天時,顯得沉靜而深邃,一座座樓宇被映襯得仿佛瓊樓宮闕,可內里隱藏著什麼樣的景色,卻令人無論如何也難以窺見全貌。」

「身在其中,自然就會迷失其中,抽身而出就好了。」

他看著她微微而笑:「楊公公說得對,旁觀者自然清楚。」

遠遠近近的燈光模模糊糊,映照得他的笑容,似乎其中另有她所不知的含義。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牙齒一陣酸痛。這個王蘊,這樣對她一個小宦官,絕對不對勁。

可是,他是已經認出了自己,還是持懷疑態度?若說以後要提防的話,應該從何處下手?

她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的神情,只說:「我快到了,王大人請回吧。」

「嗯,下次可別這樣忘記時間,在外面太過逗留了。」

他勒馬停在街心,目送著她離去。

黃梓瑕快步走到夔王府西北角的偏門,敲開門進內去。關門時她回頭看向王蘊。

他依然駐馬望著她,在夜色與燈火的籠罩下,臉上的神情,一如春風和煦。

也不知他停馬駐留了多久,身後有另一個人騎馬緩緩行來,問:「蘊兒,你什麼時候回去?家中事務尚多。」

「馬上回去。」王蘊撥轉馬頭,尾隨著他回家,問,「爹,你今日怎麼親自出來了?」

王麟嘆了一聲,道:「皇后急召,我能不去麼?」

王蘊默然點頭,兩人兩馬,一路徐徐回家。

「吩咐你的事情,辦完了嗎?」

「解決了。」他平靜地說,「用藥消掉了一些血肉,應該無人再能認出。」

「親自動手的?」

「當然不是,找了個可靠的人。」

「可靠?」王麟冷冷地說,「這個世上,只有死人才稱得上是最可靠的。」

「是,以後我會找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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