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冰涼柔軟,靜靜躺在他的掌握中,一動都沒有動一下。

而他的聲音,在雨聲中輕輕地響起。他說:「三天後,我們出發去蜀地。」

她默然。雨忽然變急了,打在傘上的雨點,聲音短促繁重,仿佛在聲聲敲醒她的思緒。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聽到她艱澀而低沉的聲音,徐徐說:「其實,在我父母家人去世,而我被認定為兇手的時候,我也曾經懷疑過禹宣。」

李舒白低頭看她,在急雨之中,在一把傘下的他們,就像是被圈在一個與世界迥異的天地之中。她近在咫尺,只不過他一低頭就能觸碰到的距離,卻又遠在天涯,仿佛著一天一地的雨,下在她那裡的,與下在他這邊的,各有冷暖。

但他只微微點頭,說:「就算以我這樣的局外人來看,他也有嫌疑――尤其是誤導你去買砒霜的時候。」

她艱難地說:「但其實……我們三年來曾經做過這樣的事情無數次,這並不是第一次,如果他真的有心下手,不必等那一次……在逢年過節的時候下手,我家親戚會聚得更齊。」

「還有,你確定他沒有下毒的機會?」

「我確定。」黃梓瑕聲音雖然低沉,吐出來的字卻無比清楚明晰,「他的不在場證據確鑿無疑。他到我家之後便只與我一起去了後園折梅花,根本不可能接近廚房,更不可能接近那盞羊蹄羹――他離開的時候,那隻羊甚至可能還是活著的,關在廚房附近。」

李舒白沉吟片刻,問:「他離開你家之後呢?」

「與朋友煮茶論道,地方離我家路程極遠,而且中途他也沒有離開過。」

「所以他是絕對沒有可能投毒的?」

「是。沒有時間,沒有機會,沒有……動機。」她用力地控制自己的呼吸,許久,才顫聲說,「王爺剛剛也看到了,他是個,連路邊小乞丐也要憐惜的,心底純善的人。」

李舒白一手撐著傘,兩個人在雨中沉默地站著。夏日急雨,傾瀉而下,雨風斜侵他們的衣服下擺,濕了一片。

李舒白看著她低垂的面容,忽然又低聲問:「如果,去了蜀地之後,所有的蛛絲馬跡都已消亡,你找不到真相,又準備怎麼辦?」

黃梓瑕默然咬住自己的下唇,許久才說:「這個世上,只要有人做壞事,就肯定會留下痕跡。我不信會有什麼罪惡,能被時間磨洗得乾乾淨淨,留不下證據。」

「好。」李舒白也毫無猶疑,說道,「我會始終站在你身後,你無須擔憂疑慮,只要放手去做即可。」

「嗯……」她低頭,睫毛覆蓋住她那雙如同明凈又倔強的眼睛,那下面,有幾乎看不出來的水光,一閃即逝。

「多謝……王爺。」

眼前是無窮無盡的火光,艷紅的火舌捲起黑色的灰燼,如同鋪天蓋地的火龍席捲而來,攜帶著熾熱的流火,向著孤單立在地面上的黃梓瑕猛撲而下。

就在烈火灼燒她全身的一剎那,她沒有畏懼地閉上眼睛,反而睜大了自己的雙眼,死死地盯著面前那灼眼的火光。

熾烈火光慢慢退散,那個人出現在火中,通身濃烈的紅,那種紅色令人驚心動魄,浴血沐光,如同南紅瑪瑙,如同血赤珊瑚,如同鴿血寶石,美艷,灼眼,卻充滿殺戮的氣息。

他向著她走來,看著在烈焰中痛苦不堪的她,臉上露出那種慣常的淡漠笑容,這如同春花盛綻的笑容,此時卻牽扯出最殘忍可怕的唇角弧度。

他修長的身軀微微俯下來,凝視著她,就像凝視著即將被他用一壺開水澆下的螞蟻。他的聲音冰冷地在她的耳邊如水波般迴蕩:「黃梓瑕,你後悔了嗎?」

後悔了嗎?

後悔了嗎?

這冰冷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不停迴蕩,比她身上的烈火還要更讓她覺得痛苦,直到她再也無法忍受,大叫一聲,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大口喘息著坐了起來。

窗外唧唧喳喳的鳥雀,被她的聲音驚飛,撲啦啦振翅高飛而去。只剩下晃蕩的樹枝,在窗外久久不能停息。

黃梓瑕擁衾呆坐在床上,感覺到胸口一*血潮湧動,讓她整個人陷入暈眩的昏黑。她大口呼吸著,等著眼前那陣黑色過去,跌跌撞撞地扶著牆走到桌邊,摸到昨晚的冷茶,一口氣灌下去。

一陣冰涼從上而下在體內延伸,讓她終於神智清醒了一些。

她怔怔呆坐在桌上,許久,才木然轉頭看窗外。

暴雨洗去了一切塵埃,過了一夜,又是炎炎夏日。

與她和禹宣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的天氣。

天剛剛破曉,長安城中已經是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

長安人流繁盛,百業千行,叢樓結綺,群院綴錦,就算宵禁也無法遏制日日夜夜的熱鬧喧譁。

而在這最熱鬧的地方之中最最熱鬧的頂點,又莫過於長安西市最中心的綴錦樓。

今日綴錦樓中,又有個說書的老者,在滿堂喧鬧之中講述各種千奇百怪的坊間軼聞,天下傳奇。

「話說大中三年七月三日,原本赤日炎炎萬里無雲,但到得午後,今上當時所居的十六宅中,忽騰起祥雲萬朵,彩霞千里――各位,你們可知這種種異狀,究竟為何?」

說書人舌綻蓮花,又在講述荒誕不經之事。

黃梓瑕坐在二樓欄杆邊,左手捏著勺子,右手捏著竹箸,往下看著那個說書人,目光卻是飄忽的,並沒有落到實處。

她對面的周子秦抬起筷子在她手背上輕敲了兩下。

黃梓瑕回過神,目光移到周子秦的臉上:「幹嘛?」

周子秦不滿地瞪著她:「你才幹嘛呢,說請我吃飯,卻光顧著自己發獃。」

此時綴錦樓中氣氛已經十分熱鬧,聽者最喜歡聽各種荒誕事,有人大聲喊道:「大中三年,豈不就是同昌公主出生那一年麼?」

「正是!」說書人一見有人搭話,立即接道,「話說這位同昌公主,自那日漫天祥雲中出生以來,始終不言不語,直至三歲那年,忽然開口說道,『能活』。時為鄆王的今上尚在驚訝之中,迎接鄆王為帝的儀仗已經到了門口。因先皇久不立太子而一直忐忑的皇上才知,這下真是能活了!自此,今上對同昌公主,真是愛逾珍寶,視若掌珠啊!」

黃梓瑕對於這種荒誕不經的事情,自然興趣缺缺。她將目光收回,卻看見不遠處倚靠在欄杆上聽說書的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笑著轉頭對身邊人笑道:「阿韋,在說你那位公主夫人呢。」

那人是個長相俊美的青年人,二十出頭模樣,端正的眉眼中隱隱有一股不應屬於年輕人的倦怠。他扶額皺眉,一臉無奈地笑道:「好了,我該走了,眼看都快午時了。」

他回身到席上取了一盞醒酒湯灌下,又舉起自己的衣袖,聞了聞上面的味道,然後趕緊作別席上人,才匆匆下樓去了。

身後那伙年青人指著離去的人大笑:「你們看,你們看,娶了個公主老婆也不是好事,你看看韋駙馬每次出來聚會時,多喝兩杯都要提心弔膽的模樣,真是叫人同情啊!」

黃梓瑕指了指跑下樓去的那個青年,問周子秦:「你認識他嗎?」

周子秦看了一眼,說:「誰不認識呀,同昌公主的駙馬,韋保衡嘛。」

樓中那位說書人,還在興致勃勃地說道:「這位同昌公主,去年下嫁咸通五年的進士韋保衡,當時陪嫁的那十里妝奩,那稀世奇珍連珠帳、卻寒簾、瑟瑟幕、神絲被,簡直是傾盡國庫珍寶!公主在廣化里的宅邸,更是以金銀為井欄,縷金為笊籬,水晶玳瑁八寶為床,五色玉為器什,金碧輝煌更勝當年漢武帝陳阿嬌的金屋啊!」

如今大唐正是爭競豪奢的世風,同昌公主的這一場婚禮,自然足以讓京城人津津樂道至今。綴錦樓中,眾人紛紛議論各種傳說中價值連城的陪嫁,一時熱鬧之極。

黃梓瑕也終於不能免俗,問:「這傳言是真是假啊?同昌公主的嫁妝真的掏空了國庫?」

「沒有掏空,不過據說也差不多了。」周子秦埋頭吃飯,一邊嘆氣,「那個韋保衡,真是祖墳冒青煙啊!當年我們一起在國子監讀書的時候,他經常和我一起逃學掏鳥蛋摸泥鰍的!誰知後來居然考上了進士,又娶了公主,累經翰林學士、中書舍人,到現在,已經是兵部侍郎了!而我呢……」

他十分虛假地作出一個悲痛欲絕的表情。黃梓瑕壓根兒不想理他:「你這不馬上就要到蜀地,實現你的人生理想了嗎?」

「對啊,這就是我人生的意義!」周子秦眉飛色舞,揮舞著筷子說道,「哎哎,和你商討一下,以後我的頭銜就是『御封捕快,欽賜仵作』,你覺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黃梓瑕簡直無語了。

「那要不……『奉旨剖屍』?」

黃梓瑕把自己的臉轉向一邊,決定再不和這個人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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