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錦園內一片寂靜,水風徐來,芭蕉菖蒲綠意襲人。

韋保衡的目光緩緩落在黃梓瑕的身上,說:「楊公公,你奉命到府中調查之後,不知是否已經發現了,這個精美華麗舉世無雙的公主府,原來還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可怕的秘密?」

黃梓瑕微皺眉頭,將自己多日來在公主府的見聞在腦中迅速閃了一遍。

「我原本拚卻自己受傷,只想鬧大這件事情,讓官府介入調查,讓我能知道豆蔻為什麼死,能將那個即將登上大明宮最頂端的人扯下來……但是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公主……也會離我而去。」

黃梓瑕忍不住問:「你知道滴翠與豆蔻的關係嗎?」

「原本不知道,在聽說公主看見她就不舒服之後,我去平息那件事時,見過她幾面。後來才知道,原來她是豆蔻的外甥女。其實她們只是眉眼略有三四分相似,可一看見她卻總讓我想起豆蔻。」韋保衡垂下眼,艱澀地說道,「我也知道她想殺孫癩子,所以曾經私底下跟著她,想在必要時幫她一把……只是沒想到會被你們發現。其實我也想過,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幫她殺了孫癩子,就當是為了她是豆蔻的外甥女,就當是為了……她長得有三分像豆蔻……」

黃梓瑕在心裡微微嘆了口氣,便不再說話。

韋保衡茫然向李舒白行禮,說道:「如今,公主與豆蔻都死了,好像連真相也不重要了……若夔王與楊公公有疑問,儘管在府中查看吧。現在,我得去替公主守靈了,否則,皇上若知道我沒有盡心盡力,定會龍顏大怒。」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他直起身子時,又低若不聞地,輕聲說了一句:「公主要封閉園門時,我……在小軒之中,不小心將一個東西踢到了廊柱下。」

黃梓瑕與李舒白都聽到了他的聲音,但他卻如同自己只是自言自語,轉身便離開了。

公主府的秘密。

不為人知的、可怕的秘密。

韋保衡走後,李舒白與黃梓瑕沿著知錦園臨水的迴廊,慢慢地走到正中的軒榭。

在芭蕉掩映之中,小窗幽綠。被公主倉促封閉的小園內,一切物事都落了薄薄一層灰。

李舒白負手看著軒外池塘青草,黃梓瑕跪伏在地上,仔細地檢查每一個廊柱。一直查看到門和廊柱後形成夾角的一根廊柱之下,陰暗的角落之中,她才發現了一個小灰團。

在灰塵覆蓋之下,若不是她這樣仔細地搜尋,幾乎無人會覺察。

她伸手去拿,入手微軟,灰塵覆蓋下是一個紙團。她慢慢地展開,看見小小一幅箋紙上,寫著未完的兩句詩。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似」字的最後一筆還未寫完,寫字的人便已停下了手。揉過的素白雪浪箋,亂飛的灰塵,令這一行字顯得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黃梓瑕的眼前,忽然有東西一閃而過——那是在周子秦的幫助下,已經燒成灰燼的那一片紙灰上迅速呈現又迅速消失的那幾個字。

或許是因為那種虛幻模糊的感覺,眼前這行字與被燒掉的那行字,在她看來,覺得幾乎一模一樣的感覺。

「不是同昌的字跡。」李舒白看著那兩行字,肯定地說,「每年皇帝降誕日,同昌給皇上備禮時,都會親自寫賀壽詞,我見過。」

黃梓瑕輕提起紙張一角,吹去上面的灰塵。

明顯出自女子之手的娟秀字跡,有一種久不下筆的艱澀感,顯見當時動筆的人那種遲緩徘徊的心情。

李舒白轉身往外走去:「走吧,你還有什麼想要知道的,現在就得去找府中人詢問了。」

身為公主的貼身侍女之一,垂珠自出事之後,就一直跪在公主靈前,幾次哭得暈過去,醒來後又繼續哭泣。黃梓瑕過去時,她的眼睛已經腫爛得流不出眼淚來了,只呆滯地跪著。

黃梓瑕在垂珠的身邊跪下,給同昌公主焚香行禮之後,看向她的手腕。

她身披麻衣,衣袖下露出左手腕,一片凹凸不平的燙傷傷疤,從手腕到手肘,顯見當時傷勢的嚴重。

黃梓瑕低聲問:「垂珠姑娘,你手上這個傷痕,是怎麼回事?」

垂珠默然扯過衣袖,藏起自己的傷疤,垂首不言。

旁邊一起跪著的落珮含淚說道:「這是幾年前,公主因為好奇而玩火,結果差點被火舌撩到。垂珠當時為了救公主,所以被燒傷了。」

落珮與墜玉、傾碧等人雖然也是滿臉淚痕,但和眼睛紅腫的垂珠相比,卻還是精神頭強多了。旁邊幾個侍女隨聲附和道:「是呀,垂珠對公主真是忠心耿耿,連皇上都誇讚過的。」

黃梓瑕以隨意的口吻問:「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來了,前日有個姓錢的男人,號稱自己的女兒手腕上有個胎記,就在公主府中,不知各位可有看見麼?」

垂珠默然搖頭,眾人也都說道:「我也聽說了,但手腕上有胎記的,府中好像還真沒見到。」

傾碧撇嘴說道:「肯定又是來攀親的嘛,京城誰不想和咱們公主府沾點親,帶點故?有家人在這裡做事,也夠他們出去炫耀一陣子了。」

「傾碧。」垂珠低聲喚道。傾碧悻悻閉上嘴,說:「我也沒說什麼呀,哦對了……夔王府當然也不錯。」

看來垂珠在公主身邊侍女中儼然居首,難怪公主也說身邊人唯有她最為得力。

垂珠默然不語,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臂,依然靜靜跪在那裡,她的頭埋得那麼深,以姿態明示自己不願開口。

但黃梓瑕還是問:「垂珠姑娘,我想問問,你素日與魏喜敏的關係如何?」

垂珠輕聲說道:「我們一起在公主身邊服侍,十分熟悉,但若說進一步關係就沒有了,畢竟侍女與宦官交往過多,也會……惹人閒話。」

她說到這個,倒讓黃梓瑕又想起一事,問:「聽說公主將你許配了他人,不日就要出閣?」

垂珠默然點頭,但又搖了搖頭:「原本定好下半年,對方雖不是什麼名門大族,但也在鴻臚寺任職,是官宦之家。若沒有公主,我是不可能嫁到這樣的好人家的。只是如今……看來希望渺茫了。」

黃梓瑕也知道,對方原本就是看公主的權勢,所以才願意娶一個侍女,畢竟宰相門前七品官,同昌公主身邊的侍女,只要消了奴籍,有舊主幫襯,那也是算是不錯的一條裙帶。而如今公主已死,一個侍女又怎麼能妄想對方信守承諾,前來迎娶她呢?如今垂珠前路何在,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黃梓瑕安慰她道:「我想官宦之家畢竟信守承諾,斷然不會因此而毀約的。」

「多謝公公良言。」她說著,卻依舊是愁眉不展。

傾碧在旁嘆道:「若不是公公幫我們說話,恐怕如今我們都已隨公主而去了,能活命已是上天恩德,至於其他的,誰知道是否還有那福分呢……」

傾碧畢竟年少無知,一句話說出來,黃梓瑕便看到垂珠和墜玉的臉色都越發暗淡,想必心頭壓著的大石上又多加了許多重量。

落珮望著香爐中裊裊上升的青煙,茫然地說:「可是……可是我們有什麼辦法呢?公主做了那個夢之後,一直說潘淑妃要來取走她的九鸞釵,而九鸞釵……就那樣在嚴密守衛的庫房內不翼而飛了,你們說這不是咄咄怪事嗎?明明是公主親手鎖進去,又是我們幾個人親手將盒子放到箱子裡去,親手取出來的,怎麼就不翼而飛……最後,出現在平康坊,將公主刺死了呢?」

傾碧又悲又怕,哭道:「落珮你別說了……別說了呀……」

她們的聲音淹沒在周圍的誦經聲與哭泣聲之中,就像無聲無息消失在重鎖之中的九鸞釵般。

黃梓瑕只能在心裡默然嘆了口氣,再朝著她們行禮辭別,站起來走了出去。

公主一死,公主府中一片大亂。

相比之下,駙馬家中帶來的人,相對比較淡定。畢竟,他們是有地方可回去的人。

所以,黃梓瑕到膳房時,廚娘菖蒲依然坐在那裡,制定著明日的膳食,只是臉上蒙了一層憂愁。

「楊公公,」她看見黃梓瑕到來,自嘲地拍了拍手中的冊子,說,「無論如何,府里這麼多人,總是要吃飯的,對不對?」

黃梓瑕示意她繼續,然後在她對面坐下,說:「只是想請教您幾句話而已。」

「公公請問。」她算盤打得噼啪響,俯頭一項項對照著冊子上的條目,緊抿著唇。

「錢關索被大理寺關押起來了,姑姑知道嗎?」

菖蒲的手停了一停,然後低聲說:「是,我知道。昨天晚上,他來找我打聽他女兒的事情,剛好被大理寺的人發現了,我是眼看著他被帶走的。」

「聽說,他口口聲聲號稱自己的女兒在公主府,甚至還拿出了一個金蟾,但府中卻找不到他女兒的蹤跡。」黃梓瑕凝視著她,菖蒲臉上最細微的表情也逃不過她的目光,「我曾記得姑姑對我說過,錢老闆的女兒,是垂珠。」

菖蒲卻十分從容,甚至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依舊不緊不慢地打著自己的算盤:「是啊,昨晚我知道的時候,也嚇了一大跳呢。原來垂珠並不是他的女兒,他女兒的手腕上,不是傷疤而是胎記,我一直都弄錯了。」

黃梓瑕望著她,微微皺眉問:「原來是您弄錯了嗎?」

「是啊,一開始因為錢老闆說女兒手腕上有個印記。我發現垂珠的手上有個痕跡,以為就是她了,就提了一下這件事,至於後來垂珠有沒有約他見面,我卻不知道了——你也知道,我整日呆在膳房這邊,事情又忙,哪有時間過問這個。後來錢老闆拿了零陵香來感謝我,我還在心裡想,果然是垂珠呢。」菖蒲說到這兒,終於嘆了一口氣,將手按在算盤上,怔怔地說,「可他被大理寺抓住盤問的時候,卻說女兒的手上是一塊粉青色的胎記,結果查遍了整個公主府也沒查到,我後來悄悄問了垂珠,垂珠發誓說絕不是自己,公主身邊幾個侍女也都說垂珠絕沒有私下去見錢老闆……你說這不是怪事嗎?到底錢老闆有沒有找到女兒?他偷偷見的人是誰?難道真像大理寺說的,他根本就是假借尋找女兒,其實是與魏喜敏勾結,盜取公主府財物?」

黃梓瑕細細觀察著她的表情,問:「所以,姑姑對與此事,毫不知情,毫無關係,對嗎?」

「當然了!不然……難道楊公公懷疑我麼?」菖蒲按住自己的胸口,驚詫地看著她,有點惶急,「楊公公!公主住的地方我可從來沒去過!那什麼九鸞釵和金蟾我也從未見過啊!就連公主,我雖然是王府的,可畢竟是膳房的人,我難得見公主一面……」

「是,我相信。我相信姑姑和此案毫無關係,我絕對相信姑姑您的清白。」黃梓瑕凝望著她,目光灼灼,仿佛能洞穿她的心口,「然而,我不相信的是,您說您不知道錢關索見的女兒是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菖蒲慌亂地叫了出來。

黃梓瑕不言不語,只玩味地看著她的反應。

菖蒲在她這樣的神情面前,終於受不了,她跌坐在矮凳上,以手扶額,喃喃道:「我不能說……我真的不能說……」

她臉上的表情不但有驚恐惶惑,還有那般堅定決絕,仿佛就算自己死了,就算粉身碎骨,她也要將這個秘密吞到肚子裡去。

黃梓瑕知道自己大約無法撬開她的口,便輕嘆一口氣,說道:「無所謂,我已經知道那個女兒是誰。」

菖蒲看見她站起身,毫不遲疑地走出門口。她反倒忍不住了,站起來踉蹌地追到門口,扶著門框問:「你……你知道是誰?」

「你說呢?」黃梓瑕回頭朝菖蒲笑一笑,夏日的陽光在她周身投下熾烈的光影,讓她的面容看起來略顯恍惚。

而她的聲音平靜而堅定,帶著不容質疑的力量——

「在這個公主府中,還能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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