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忙站起來,向他走去:「我在想他跟我說過的話。」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急於向他解釋,但李舒白的臉上卻並無任何情緒波動,他在斜暉之下注視著她,淡淡地「哦」了一聲。

黃梓瑕覺得簡直太不公平了,為什麼站在屋內的她被外面照進來的夕光映得一清二楚,而站在逆光中的他,卻讓她怎麼努力都看不清具體的神情,更看不清深埋在他眼中的那些東西。

他沒有理會她,逕自轉身向外走去。

黃梓瑕忐忑不安地跟著他走到枕流榭,一路上他只是沉默不語,讓她更加壓力巨大。

直等到了枕流榭內,黃梓瑕才鼓起勇氣,說:「王爺要是找我有事,讓景毓他們叫我一聲就可以……」

他卻沒有回答,只問:「你去見王皇后了,她如何反應?」

「皇后應該會命人去召見郭淑妃吧,畢竟現在時機很好。」

「嗯,皇上為了同昌公主濫殺無辜,今日在朝中也頗有幾位大臣進言,但反而被遷怒貶責,宮中太妃也已為此而不安。然而誰能怪責聖上呢?便只能指責郭淑妃了。」

在此時此刻,王皇后回宮制約郭淑妃,是朝廷和後宮一致所向,甚至連京城平民也私下議論期盼。

「或許是連上天也在幫助王皇后吧,在她最需要的時候,郭淑妃最為倚仗的同昌公主死了,還因此鬧得朝野不寧。」黃梓瑕低聲說道。

李舒白搖頭,說:「不,王皇后能走到今天,絕非僥倖。她身後所站著的人,才是不可忽視的。」

黃梓瑕問:「王家?」

「也算,也不算。」李舒白將目光投向案頭的琉璃瓶中,看著那條安靜沉底的小魚,緩緩地說,「游離於王家之外的那個王家人,才是真正左右這個朝廷的幕後那一雙手。」

黃梓瑕的眼前,忽然閃過那個站在太極宮的殿閣之上,遠遠打量著她的男人。

紫袍玉帶,眼神如同毒蛇的男人。

他將她的手按在魚缸之中,讓阿伽什涅吞噬她手上凝固的血。

她忽然在一瞬間明白了過來,喃喃地說:「王宗實。」

李舒白沒說什麼,只是唇角微微扯了一下,說:「若不是托賴王宗實之力,我如何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如何能坐到如今這個位置?」

黃梓瑕默然。

十年前,先皇去世,王宗實任左神策護軍中尉,他斬殺了意圖謀反的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等人,親率儀仗迎接皇帝進宮,是當今皇帝登基的第一功臣。

然則,皇帝在登上皇位後才知道,這個位置有多難坐。

本朝近百年來,朝政多為宦官把持,朝臣死於其手不計其數,甚至皇帝也為宦官所殺。先皇裝傻充愣,韜光隱晦多年,終於擊殺了當初扶持他上位的馬元贄,可如今的皇帝,卻絕騙不過早已有了防備的王宗實,也根本無力抗衡。

幸好,三年前徐州大亂,夔王李舒白平定叛亂之後,挾六大節度使之勢,京城十司也多聽命於他,皇室終於培植起自己的勢力。夔王府與神策軍互為掣肘,這幾年來,也算是朝廷與皇帝最為安心的一段日子。

黃梓瑕目光落在他平靜的側面上,在心裡想,先皇去世時,年僅十三歲的他,被從大明宮中遣出時,是什麼情景呢?他作為默默無聞的通王的那六年,又是怎麼過的呢?十九歲時一戰成名,鋒芒畢露,從此將整個大唐皇室的存亡背在身上時,又在想什麼呢?

他的人生沒有一絲閒暇,身兼無數重任,殫精竭慮。她曾想過他人生的樂趣是什麼,但現在想來,樂趣對於他實在太奢侈了,他的整個人生,或許只有對李唐皇家的責任,沒有自己的人生。

因為他姓李,他是夔王李舒白。

黃梓瑕默然望著他,他卻回過頭,不偏不倚的,兩人的目光落在一處,互相對望許久。

她垂下眼,而他依然看著她,問:「郭淑妃的秘密泄露,你想過禹宣會落得如何下場嗎?」

她咬了咬下唇,低聲說:「王皇后不會將此事揭露,這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皇后最聰明的做法,應該是警誡郭淑妃,讓郭淑妃也成為出面提議皇后回宮的人之一而已。」

「與王皇后相比,郭淑妃實在太不聰明了,不是麼?只有一個女兒,卻妄想著憑藉皇上對公主的疼愛而扳倒生育有一雙子女、還親自撫養太子的王皇后;在最該謹言慎行的宮廷之中,卻還親手寫下情詩,授人以柄。」李舒白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道,想了想,又問,「你什麼時候開始肯定,與禹宣有私的,不是同昌公主,而是郭淑妃?」

「在知錦園,看到未寫完的那一句詩時。」黃梓瑕揚起臉龐,盯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中,一盞一盞亮起的燈火,輕聲說道,「既然那不是同昌公主的筆跡,那麼當日在知錦園的那個人,應該才是殺害豆蔻的兇手。原本已經準備讓豆蔻移居於外的公主,能一力護持,寧可讓駙馬誤會怨恨自己,也要遮掩的那個人,自然就是……她的母親郭淑妃了。而她的字跡,與那一日禹宣燒掉的信上的那句詩,是一樣的。」

天色漸暗,室內的燈顯得越發明亮起來,投在他們兩人的身上,明處越明,暗處越暗。

「而且,那封信上的句子,『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也絕不應該是公主的言辭。公主予取予求,可以直闖國子監向祭酒要求讓禹宣親自來講學,又怎麼會給禹宣寫這樣可望而不可即的詩句?」

李舒白微微一哂,望著水中一動不動,猶如睡著的小紅魚,說:「坊間傳言,說郭淑妃在公主府頻繁出入,與駙馬韋保衡有私;坊間亦有傳言,說同昌公主強求國子監學正禹宣入府,讓駙馬蒙羞――然而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又有誰真的洞悉呢?」

黃梓瑕問:「王爺是何時察覺此事的?」

「比你早一點。」他坐在案前,望著那條小魚,神情平靜之極,「在九鸞釵被盜,你去棲雲閣內檢查時,我在閣外欄杆旁,看見了下面的郭淑妃。她給了禹宣一個東西――後來,你告訴我那是一封信,並告知了我信上殘存的那一句話。」

她躊躇著,終於還是問:「王爺為何沒有告訴我?」

「我認為,此事與你、與本案無關。」

黃梓瑕默然不語,許久,才說:「無論如何,禹宣與我,畢竟多年相識相知,我還是應該知道他的事情……」

「那又何須我來轉述?反正他在益州等你,你大可自己與他慢慢去說。」

自兩人相遇以來,他第一次以這種尖銳的口氣打斷她說話,讓她不覺詫異,抬眼看著他,說道:「等此間的事情結束時,王爺說過會立即帶我過去的。」

「迫不及待,不是麼?」他冷笑,問。

黃梓瑕愕然問:「難道還要在京城耽擱嗎?」

「那你為什麼不跟著禹宣一起赴蜀,還要我帶你去?」

黃梓瑕一頭霧水,不明白他忽然翻臉是為什麼,只能解釋道:「此案已經定審,若王爺不幫我,我絕難在蜀地翻案。之前我與王爺已經談妥此事,難道事到如今,王爺要反悔麼?」

「本王此生,從不反悔。」李舒白臉上的神情,越發冰寒,他轉過目光,再也不看她,只冷冷說道,「你說得對,我們原本便是互開條件,彼此需要藉助對方而已。等到你家案情大白之時,我們便可分道揚鑣,再不相欠了。」

黃梓瑕覺得他的話語中,有些東西自己是不承認的,但按照他們一開始的約定而言,確實又是如此。

她抬頭看見他面容冷峻冰涼,一時只覺得心亂如麻,不由得向他走近了一步,說:「無論如何,但求王爺不要忘記承諾,帶我去蜀地調查我父母家人的血案,為我全家申冤……」

她的手不自覺地向他伸去,在越過几案之時,只覺得手腕一涼,放在案角的琉璃盞被她的手帶到,頓時向著下面的青磚地倒了下去,砰的一聲脆響,琉璃盞摔得粉碎,水花四濺之中,只留下那條小紅魚徒勞地在地上亂蹦。

黃梓瑕呆了一呆,立即蹲下身,將這條魚捧在自己掌心之中。

這是李舒白一直養在身邊的小魚,他枯燥忙碌的乏味人生中,它是僅有的一點明亮顏色,可以讓他閒暇時,看上一眼。

所以,黃梓瑕將它捧在掌心之中時,心裡閃過一絲懊悔。

絕不能讓它死掉,不能讓自己,親手毀掉李舒白唯一的亮色。

屋內筆洗已經洗了墨筆,壺中茶水還是溫熱的,無法養魚。她一轉身,捧著小紅魚向著外面的台階跑去――枕流榭就建在臨水的岸邊,四面荷花,台階可以直接下到水面。

她捧著小魚,在水中舀了一捧水,看它甩著尾巴又翻過身來,才鬆了一口氣,抬頭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站在水榭之中,那一雙幽深至極的眼睛凝望著她,卻只見她一直捧著那條小魚,看著自己不說話。

他頓了一會兒,終於從博古架上取了一隻青銅爵,走到她的身邊。

然而當她捧起自己的手,要將小紅魚放入青銅爵內時,小魚卻忽然在驚慌中縱身一躍,從她的掌中直撲入水。

微小的一朵漣漪泛起,小魚潛入水中,再也不見。

她愕然蹲在水邊,看到身邊站著的李舒白神色大變。

池塘如此廣闊,又植了滿塘荷花,而小魚只有一根指節長短。就算把整個荷塘的荷花都連根拔掉,把水放干,也永遠無法找到這麼小的一條魚了。

黃梓瑕看見李舒白的眉頭,深深地皺起來。

一條紅色的小魚,從不長大,一直待在他的琉璃盞中。第一次見面時,他就說過,這條小魚關係著一個連皇帝都明言不能過問的秘密。而現在,這條小魚,從她的手中,失落了。

黃梓瑕站在荷塘邊,手中的水盡數傾瀉在她的衣裳下擺,她惶惑地抬頭看著李舒白,而李舒白卻不看她一眼,亦不發一言,許久,轉身進內去了。

只留得黃梓瑕一個人站在水邊台階之上,荷風微動,夕光絢爛,讓她眼前一切變成迷離,幾乎再看不清這個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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