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跟著李舒白走到居處。

節度府內西院,新清掃過的院落,正堂是李舒白,左右兩個廂房是黃梓瑕和張行英。

「很晚了,你今晚又這麼累,早點休息吧。」李舒白對她說道。

黃梓瑕站在原地,踟躕片刻,才說:「請王爺降罪。」

他神情如常,回頭看她:「何罪之有?」

黃梓瑕囁嚅道:「如今局勢未明,我……不應該將一切先暴露在外的。」

李舒白看著她不安的模樣,唇角卻浮起一絲笑意,說:「你也是擔心我再遇到第三次暗殺,所以才有點急躁,不是麼?」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道:「可在之前,我真沒想到,會是王蘊……」

「就是因為他才麻煩。」李舒白想了想,示意她進自己所住的房間。

兩人在床前矮榻上相對跪坐,李舒白從自己身上取出一個紙袋,從裡面抽出那張符紙,遞到她的面前。

黃梓瑕看著上面的六個字,除了第三個「孤」字之上尚留著那個血色紅圈之外,其他字上,都已經泯失了痕跡。

黃梓瑕仔細觀察那個「廢」字,卻見紙面如常,哪還有之前淋漓的血色痕跡。

李舒白從容道:「之前,在我們身在客棧遇險之後,我曾確認過這張符紙,那上面的『廢』字,依然被紅色圈定,沒有變化。」

「這麼說,就是在進入節度府之中的這幾日,它才發生變化的?」黃梓瑕將這張符紙遞還給他,皺起眉頭。

李舒白說道:「豈不是很奇怪麼?」

他們說著這樣詭異的事情,口氣卻都十分輕鬆。他將符紙放回紙袋之中,又說:「因為途中不便,所以我沒有再將它放在重重鎖盒之中,而是選擇了隨身攜帶。近日西川軍帶回了我隨身的物事,於是我又重新放回那個圓形小盒內,沒想到,立即便起了變化。」

黃梓瑕低頭思忖,不言不語。

李舒白見壺中茶水尚熱,便親手給她斟了一杯,聞過氣味又觀察過顏色,這才交給她,說,「節度府的茶葉還不錯。」

黃梓瑕捧著茶杯,心口泛起一絲傷感。在他替耽於遊樂的皇帝接管朝政的那一刻起,恐怕處處防範,面對無數的生死轉折了。

李舒白見她面露這種神情,反倒安慰地笑了笑,給自己也斟了一杯啜了一口,說道:「其實也沒什麼,難道範應錫不怕我在他的府中出事?既然我在他這邊,他必然得負責任的。」

黃梓瑕點頭,還在想著什麼,卻聽到他又輕聲說道:「有時候我想,也許我這一生當中,唯一享受到安逸平靜的時刻,就是和你一起在山林中逃亡養傷的那幾日了。」

黃梓瑕睜大眼睛,愕然望著他。

「雖然,我們狼狽不堪,命懸一線,但唯有那時候,仿佛整個世間所有一切苦痛與疑懼都消失了,我人生中的過往和未來也都不重要了。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在樹蔭下一直往前走,葉間透下來的陽光投在我們身上,一個個燦爛的光點,絢爛華美,微微跳動……」

他在燈下專注望著她,宮燈的光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他們的周身泛著閃爍不定的光線,隱約朦朧,營造出一種近乎於幻覺的虛浮感。而比光線還要令黃梓瑕覺得虛幻的,是李舒白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響著——

「十三歲,我的父皇去世,皇上登基之後,我便長久地處於不安定之中。幾個年長的兄弟,全都無聲無息地莫名死去了,除了尚在稚齡的三個弟弟,年紀較大的,已經只剩下我。那時我每天都想著,是不是,下一個就輪到我了。」他輕輕說著,凝望著燈燭跳動的芯焰,青灰色之外包裹著一層溫暖的橘紅,在輕微的氣流之中,緩緩搖曳著。這暖色的光籠罩在琉璃盞之上,原本遺落在馬車上的那條阿伽什涅,在燈光與琉璃光之中,安安靜靜地沉在底部,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

「三年多前,龐勛於徐州叛亂,我自請出去平叛。當時朝廷能讓我帶走的,唯有數千老弱。可我當時卻一點都不害怕,我想,或許這也是我解脫的一個機會……」

黃梓瑕聽著他的話,忽然想起他曾對自己說過的,和雪色、小施的初遇。那時他孤身直入虎穴之中,去斬殺龐勛手下潰亂的兵卒,她聽到時曾經想過,這樣冒險是否不智。然而現在想來,卻忽然明白了,那個時候他的心情。

其實,前往徐州,他一開始並不是想要找一個崛起的機會,而只是想要找一種自己可以接受的死亡方法吧。

然而,他一戰成名,六大節度使效忠於麾下,凱旋迴朝的那一天,就是他權傾朝野的開端。

「回來後,我重新受封夔王,榮耀一時,但日子也過得並不安生。我時刻面對著兩股勢力,成為一方推出的犧牲,也成為另一方的目標。有無數的人,希望我消失在這個世間。」他說著,眼神幽暗晦暝,抬起手輕彈琉璃盞。裡面些微的漣漪盪起,小魚輕輕甩了甩尾巴,然後又伏在了水底,不為所動。「我的身邊,出現了無數的謎團,時時刻刻都在警戒著我,無人知道我心急如焚,活在謎團之中。我曾以為,今生今世,我便一直都活在這種無盡的神灼心焦之中,直到那一天……你出現了。」

他放開琉璃盞,那雙晦暗的眼睛之中,不知什麼時候落了明亮的星子,倒映著燈光的影跡,在輕輕搖曳。他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她的身影也在他的眼中隨著燈光,微微搖曳起來。

黃梓瑕覺得自己緊張極了,似乎是怕自己被那明亮的星子吸引進去,從此再也沒有存在的憑藉;又似乎是怕任性脫離了他的目光之後,自己會就此迷失,再也找不到明亮的方向。

所以,她任由自己胸口的心跳得劇烈之極,直到身體灼熱,再也沒辦法控制那種心旌神搖,才用力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我……十分慚愧,未能為王爺分憂,至今也還未幫您揭開您身邊那些秘密……」

「一個能改變朝野的秘密,怎麼可能是朝夕之間破解的?」他緩緩搖頭,低聲說,「我花了多年時間,也沒有任何成效,何況你剛剛接觸不久。」

「但我……」她凝視著他的面容,忽然在心裡下了大決心。或許是此時暗夜的風與燈光迷失了她的矜持,她伸出手,輕輕覆住了他的手背,認真地說,「我一定會陪在你的身邊,將這個秘密,揭示出來。我不會再讓你失陷在迷霧之中,我會幫你驅走所有障眼的浮雲,讓你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命運。」

她說得這麼認真,仿佛是誓言一般。

她沒有對他說,在那一夜,他垂危昏迷之際,她曾經在心裡想,她豁出一切賭定跟隨的這個人要是消失於世了,她從此在世上再沒有依憑,再也沒有為自己的家人翻案伸冤的機會……那,自己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但她想,有些事情,何須說出口呢,他一定是明白的。

李舒白在燈下凝視著她,那張一向平靜如水的面容上,唯有目光在瞬間流過無數的複雜情感,歡欣,悲哀,感傷,甚至還有一點遲疑的惶惑。

黃梓瑕感覺到他的手微微地動了一下,似乎在不自覺地收緊。她這才一低頭,發現自己剛剛太忘情了,手竟然僭越地按在了他的手背之上。

她頓時窘迫又緊張,趕緊抬起自己的手,準備收回來。

就在她的手指一動之際,他翻轉過手掌,將她的手緊緊地握在了掌心之中。

燈光明亮地流瀉在他們的周身,萬籟俱寂的靜夜,沉睡的小魚,唯一的聲音,只有外面流逝的風,還有他們彼此血脈的跳動,急促而融洽。

黃梓瑕一夜淺眠,腦中翻來覆去無數紛繁念頭,雜亂無章地在她的腦中擁擠來去,讓她無法摒棄又無法看清。

也不知是甜蜜還是悲哀。

快到天亮,她才迷迷糊糊入睡,直到外面的吵鬧聲將她驚醒。她抬手遮住眼睛,睏倦之極,在床上翻了個身,呆呆地繼續想著那些困擾自己的事情。

外頭的人用力捶門:「崇古,快點起來啊!我有新發現!」

自然是周子秦了。他大約是在衙門中等急了,所以乾脆直接衝到節度府來拎她起床了。

天色可能已經近午。外面的光線亮得簡直令人睜不開眼睛。黃梓瑕用力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只含糊地應了一聲,然後將自己拾掇好,先將節度府給她準備的衣物穿戴整齊,才打開門,問:「什麼發現?」

周子秦興沖沖地舉著手中那個愛逾珍寶的雙魚玉鐲,說:「今天一早,有個當鋪的人就過來找我了,說是衙門的人找他,他連夜從龍州趕過來的。他一看見這個鐲子就想起來了,當時的買家是——」

黃梓瑕眼前一亮,見他又故意賣關子只說一半,頓時急了:「是誰?」

「哈哈,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叫當鋪的人去查的!」周子秦一臉得意,顯然對自己的洞察力充滿信心,「你是什麼時候去問的?不然對方怎麼會來找我?」

黃梓瑕點頭,問:「那個鐲子確實是龍州那邊的人賣出的?買家是誰?」

周子秦往節度府的周圍院落看了看,免得有熟人看見,一邊拉著她進了房間,湊在她的耳邊輕聲說:「你肯定想不到!當時買下這個鐲子的人,並不是傅辛阮的情郎溫陽,而是——西川節度府!」

黃梓瑕愕然,腦中無數紛繁的線索與念頭頓時全都涌了上來,一切似乎都因此而有跡可循,但一切都似乎因此而更加雜沓混亂。

「據說,當時剛好年節,當鋪的老掌柜依例精心準備了一批好東西,請了各府的管事過來。自然節度府排在第一個,先挑選一下有什麼是節度府看得上的。供他們挑選的那一批東西中,就有這個玉鐲子。當時是龍州送東西來的人在管著,節度府有人便問,這個鐲子玉質一般,造型倒是挺有趣,不如給了我們作添頭?當鋪自然樂得做這個人情,於是就沒有登記在冊,直接就送給他們了。」

黃梓瑕慢慢問:「當時節度府過去的,是誰?」

「那人是龍州臨時來幫忙的,自然不知道。因為沒有入冊,所以如今要追查也難。不過,這邊當鋪的人回憶,有齊騰在內。」

這麼說,這個鐲子是落到了齊騰的手中。

齊騰與溫陽的關係究竟如何?他與禹宣的關係又到底怎麼樣?傅辛阮與溫陽之間的交往又究竟如何?齊騰買下的手鐲如何到了傅辛阮的手中?僕婦湯珠娘的死,又究竟是意外還是謀殺?如果是謀殺,那麼原因是什麼?

齊騰的死,究竟是與誰有關?是周紫燕不肯嫁與他,所以用她還沒有察覺的手法、或者授意他人殺害嗎?還是他素日交往的人……禹宣?溫陽?或者,范將軍?

而在禹宣的身上,又究竟發生過什麼?是他的記憶出錯,所以導致混亂之中出現了關於她殺害父母的場景,還是有人在他的面前陷害自己,設置了場景讓他誤會自己?

事到如今,她父母的案情,唯一已經查明的,只有鴆毒一事。在當時能有機會下手又能拿到鴆毒的人,究竟是誰?死在鴆毒下的傅辛阮,和自己的親人又有什麼關係?究竟會不會是同一個人下的手?她父親是蜀郡太守,傅辛阮是一個樂伎,這之間的關聯,又會是什麼?

黃梓瑕迅速地將這一切的頭緒都清理出來,揪出了最重要的一個點——他們同在的那一個詩社。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書都經過挑選和審覈。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