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白與眾人步入西園之後,回頭看了看跟過來的人。

范應錫四下打量著這座小園;周庠一臉疑惑;沐善法師精神萎靡,卻還強打笑容;王蘊正拉過一個初生的薜荔隨意看著;禹宣故地重遊,沉默而平靜。

黃梓瑕跟在眾人的身後,慢慢進入園中,看著荷葉在黑暗之中泛出的薄薄微光。侍女們高燒紅燭,挑亮牆角的千枝燭燈座,照亮廳堂。李舒白坐下後抬頭看周子秦,他點點頭,雖然有點疑惑,但還是說:「已準備妥當。」

知見荷塘之上的游廊中,兩盞高懸的燈被取下,而那座千枝燭燈座則被移到廊上,在前面放置了一座紗屏。

眾人按夔王示意,紛紛在家僕們搬來的椅上坐下,看著那紗屏。正不解何意,卻見一個老藝人往紗屏旁一坐,手裡拿個小鼓敲了兩下。就著千枝燭的明亮燈光,他將手中一個小本子翻開,開始唱起來:

「長安舊事亂紛紛,今日閒話說與君。城西有坊名光德,一樁案件辯偽真。」

他一邊唱著,一邊在白紗屏上展示長安各坊的圖像,轉眼又翻出花紅柳綠,小橋門戶,然後一隊人馬噠噠騎過小橋,到了一戶人家門口。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個皮影戲藝人,要給他們演一場戲呢。

范應錫和周庠等都料不到夔王居然喜歡這個,還半夜邀請他們來看,不由得啞然而笑,又心想或許另有用意,於是又定神認真觀看。

門口大開,騎馬的差役們下馬入門。門戶翻轉成內堂模樣,赫然是一條女子身影,掉在橫樑之上。

「光德坊內出命案,年輕媳婦把命喪。仵作差人俱驗畢,證據確鑿要結案。只因一言不相合,滿腹悶氣無處放。輾轉難眠暗投繯,自尋短見實可嘆。」

一位紅衣官員邁著方步緩緩走來,在堂屋坐下。身後跟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繡花衣襖,一對丫髻,十分可愛。

老人用蒼老的聲音,模仿著小孩子的聲音,居然也真有幾分天真意味:「爹爹,爹爹,等等我。」

紅衣官員回頭看她一眼,一甩袖子:「小丫頭片子,到這裡作甚?爹爹身為刑部侍郎,正要來聽取結案陳詞則個!」

看到這裡,禹宣忽然低低地「啊」了一聲。

王蘊瞥了他一眼,然後才若有所悟,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頭,說:「原來……是那樁案子啊。」

皮影戲老人翻著書頁,念著書上的字。而手下的小女孩也在紗屏上轉了一圈,說:「爹爹,我不愛悶在家裡看書,也不愛跟著娘學刺繡,我要學就學窺破生死、診斷陰陽的大本事!」

「呵呵呵,小丫頭片子,好大的口氣!」父親合著鼓點,連揮了三下衣袖,「走,走,走!去和路邊的小野孩子玩兒去!等爹爹結了這個案件,再帶你回家。」

老頭兒功夫真是不錯,一轉眼,手下又翻出看熱鬧的數個人來,每個人的聲音都各不相同,嘰嘰喳喳地圍觀著。

有手裡捧著一匹布的商人說:「好教諸位得知,這家娘子出嫁時,沒在我家買嫁衣料子,出嫁時穿的那件嫁衣顏色不正,才釀此慘禍!」

有手裡拿著一串首飾的商人問苦主:「大郎,昨天下午,你家娘子在自己店中定了一對銀釵,如今她死了,你可還要不要?」

有手持批命布幡的算命先生,捋著山羊鬍子說:「天機不可泄露啊!吾早已算出你家今年該有紅白喜事,可惜你沒有早來找我,果然逃不開這一場慘劇哪……」

這下就連周庠等人都已經看出來了,原來演的正是當初黃梓瑕十二歲時破的第一個案件。

果然,在亂紛紛的人潮退去之後,紅衣官員提筆說道:「看來此案已結,定是自盡無疑了――」

話音未落,他的身邊再度翻出穿著花襖的小女孩,叫道:「爹爹且慢!」

她爹爹一愣,轉頭看她,問:「乖女兒可是餓了?」

「不是。」

「可是渴了?」

「也不是。」

「可是要回家了?」

「更不是。」

「可惱也,快快玩去,不可在此打擾爹爹公務!」

「爹爹,這位娘子絕不是自盡的,而是死後被人假裝成自盡的模樣――她其實是被人害死的!」

紅衣官員頓時身體一陣顫抖:「女兒呀!你小小年紀,為何口出妄言?這斷案審案之間曲折離奇,豈是你一介童子可以查知?」

「然則爹爹啊,莫非你未曾聽到這人的話麼?」小女孩的手指向旁邊,那裡立即出現了剛剛那個首飾商,「爹爹,你曾經在家與同僚聊天的時候,說起人之將死,心如死灰,那麼,你見過哪個心如死灰的人,會在自盡前還去首飾店裡定製銀釵的?而且,還只是挑選了樣式,並沒有拿到手呢!』」

「哎――呀!」紅衣官員又在紗簾前誇張地顫抖起來,老頭兒也開始唱起來:「一語驚醒夢中人,一言可解仇怨恨。黃家有女名梓瑕,天南海北聲名振!」

隨著老頭兒的手一轉,小女童已長成嫻靜少女,走過千山萬水,來到開著芙蓉和蜀葵的成都府。

在鮮花簇擁之中,故事結束。老頭兒放下了手中皮影,站起來向眾人鞠躬行禮:「諸位,老頭兒為大伙兒演的這一段皮影戲,數年前流傳於長安,今因種種事由,多已不演。蒙周捕頭來請,臨時翻閱戲稿再演,生疏之處,還請諸位諒解!」

「甚好,甚好。」周庠笑道。

千枝燭燈座被重新移回室內,一室明亮之中,李舒白回頭,冷眼旁觀眾人神情。夔王親點的餘興節目,誰不說個好字,唯有禹宣坐在椅上,一動不動,那目光還定在走廊之上,那裡早已扯下白紗屏,唯有一廊空空的黑暗,幽深恍惚,令人膽顫。

他的臉色,異常蒼白,甚至隱隱浮現出一種鐵青的可怕顏色,令他那張俊美的面容,如同石雕般,不帶半點生氣。

周圍人都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離他最近的沐善法師站起,拍了拍他的肩,低聲說:「禹施主,影戲已畢,何不醒來?」

禹宣茫然而恍惚,慢慢地抬頭,正要看他,卻被黃梓瑕打斷:「法師,戲還未完,你何不安坐一旁看戲?何必妨礙王爺要看的這一場餘興節目?」

沐善法師悚然一驚,知道她已經看透自己的用意,於是輕宣了一聲佛號,不得不退讓在旁。

李舒白示意黃梓瑕,朝她微微點了一下頭。

黃梓瑕望著在千枝燭的明亮燈光下的禹宣,那暖金色的燭光如同一層尚未凝固的黃金,在他那蒼白俊美的面容上緩緩流動,顯出一種詭異扭曲的美麗來。

她的心口,也如那種流動的顏色般,湧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疼痛,幾乎令她窒息。這混雜了驚懼、迷惘、怨恨與惆悵的痛苦,灼燒著她的胸口,幾乎令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

但她終究還是開了口,以全身的力氣,張開了自己的雙唇。

真奇怪,開了口之後,仿佛就有了一條銀河,自她的心口流出,潺潺地,冰涼地流過她的喉嚨,於是,那灼燒著她的心口的痛楚,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亢奮,一種深埋在地底一整個冬天后終於破土而出的新芽的力量,讓她不顧一切,就像直視正午的陽光一樣的,直視血淋淋呈現在面前的一切,哪怕會自己的眼睛會被刺瞎,也在所不惜。

「諸位,那是黃梓瑕平生破的第一個案件。一個案子結束,一個罪犯受到懲罰,然而,另一個故事,卻又開始了。」她的聲音略有喑啞,卻十分穩定,平靜得幾乎帶著一絲冷酷的意味,「若不是夔王爺當初曾看過卷宗,告訴了我後續事宜,我也不會知道――原來一時怒火中燒而勒斃妻子的這個新婚丈夫,自幼喪父,下面有一個弟弟。母親孤苦無依,日夜背著幼子、帶著長子織布,熬得三十幾歲便瘦小枯乾,白髮早生。一個寡婦拉扯大兩個孩子,期間艱辛自不必說,終於熬到長子十八歲,居然時來運轉,長子聰明無比,走街串巷賣針頭線腦賺了點本錢,又借了些錢盤下了一家酒肆。他經營有方,酒肆生意紅火,也隨即有人做媒,娶了漂亮的一個妻子。眼看全家老小苦盡甘來之際,卻誰知因一場拌嘴,飛來橫禍,兒子勒死了兒媳,又偽裝成自盡,事情敗露之後,國法難逃,被斬殺於街頭。那酒肆自然被債主追上門來,變賣還債,連家中的東西也被搜刮一空。那寡母辛辛苦苦熬忍十幾年,眼看過了幾天好日子,卻忽然一夕之間,兒子死了,媳婦死了。她承受不住這打擊,在大兒子被問斬的那一日,陷入瘋癲……」

她說到這裡,儘管竭力克制,但終於還是忍不住,看向禹宣。

她看見他的身體在瑟瑟發抖,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跳動,幾乎連她都能體會到那種血脈絕望地在體內流動的感覺。

但她咬一咬牙,狠狠地轉開目光,幾近殘忍地繼續說了下去:「瘋了之後的母親,在某一夜,弔死在了屋內,她媳婦曾掛過的那個地方。她的小兒子那時十四歲,早上起床後,在空蕩蕩的屋內,看見母親的屍體懸掛在樑上。也不知是被嚇壞了,還是怎麼的,他抱下母親的屍體,守了三天三夜,愣是沒有吭聲也沒有動。若不是鄰居們覺察不對勁後破門而入,他也必將死在母親身邊,無聲無息。」

沐善法師輕誦一聲「阿彌陀佛」,默然站起,似乎不忍聽下去,想要離開。

站在前面的周子秦抬手攔住他,說:「大師,既來之則安之,且留禪步,聽完再走如何?」

沐善法師無奈,垂眼又在椅上坐下。

黃梓瑕沒有在意下面的動靜,她依舊緩緩地,幾近殘酷地說著那個故事:「鄰居們將已經昏迷的小兒子送到醫館,幫忙將他的娘親埋葬在了亂墳崗上,大兒子的身邊。小兒子的一條命,終究還是救了回來,但因為垂死救回來,在醫館中恍恍惚惚,狀若痴傻,某一天離開了醫館,走得不知所蹤――大約是,成為了成千上萬個街頭乞兒中的一個。」

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頓了許久才說:「這是夔王爺所見的,案宗上的所有記錄。而――在我最近到了成都府之後,我遇見了另外的幾個案件,忽然之間,又似乎拼湊出了這個故事後面的部分。」

一室皆靜。范應錫和周庠雖然不太清楚她此時講述這個多年前的案件是為什麼,但見李舒白端坐在椅上,凝神靜聽,於是也都不敢動,只坐在李舒白的左右,仔細聽著。

「我接下來說的,都是猜測,沒有真憑實據,所以,請各位姑妄聽之。」黃梓瑕說著「猜測」與「姑妄」之類的詞,但臉上的表情卻讓所有人都知道,她說的,事關重大,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所以人人都屏息靜氣,大氣都沒人出。

「那小兒子,或許在數年前的一場災荒中,隨著饑民南下了。當時很多人的落腳點,就在成都府。時間漸漸過去,他也逐漸清醒過來,但流落異鄉,孤苦伶仃,他一個孩子終究是無力回到長安的,只能留在成都府街頭乞討為生。然而,他聰慧過人,一心向學,本來在家中已經開蒙,於是在書塾撿來幾本舊書,又在牆角下偷聽先生的講課,不多久,便超過了正經念書的那些學生,令先生們讚嘆不已,博得了神童之名,以至於……」說到這裡,她的聲音終於不由自主地微顫了一下,「連當時新任的川蜀黃郡守都聽到了他的名聲,在見面交談之後,驚為天才,於是,將他收為義子,帶回府中。」

聽到此處,周庠與范應錫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而一直像一柄標槍般站立在李舒白身後的張行英,更是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驚呼。

李舒白靜靜地聽著,一直凝望著外面重重的荷影。

王蘊手上的扇子早已放下,他專注地望著黃梓瑕,幾乎都忘了眨眼。

唯有禹宣,他依然維持著那個動作,坐在椅中。周圍跳動的燭火在他的面容上投下一層扭曲的光,讓他在忽明忽暗之間,慘澹無比,也,可怕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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