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坤回到百草堂的時候。

就見到小林和小武兩人正忙得滿頭大汗。

不停的向著門口圍得滿滿的病人解釋。

「這位大伯,今日可能不湊巧,老爺剛好出門不在家,你們若是實在是病重難行,就住在醫館之中等候……什麼,不要錢,也不是不要錢吧,看著給就是。」

「大嬸,你這是幹什麼?老爺他什麼都不缺,不差這幾個雞蛋,拿回去,拿回去……哦,是想讓小醫仙看看肚子啊。行,宛大小姐她很快就過來了,先前說是去源順鏢局一趟辦點事,等著吧。」

小林一邊安撫著,跑來跑去的忙得滿頭大汗。

小武就忙著分發包子和燒餅,時不時的還送上清水。

不為別的,是因為這些看病的,十個裡面有八個餓得面黃肌瘦,有幾人站在門口等著,不敢進去,等著等著,就一頭栽倒。

好吧,這病還沒開始看,人就快沒了。

也不知是餓的,還是病的?

張坤每次見著這情形,就忍不住嘆息。

每個時代的病人都很苦,都很可憐。

但唯獨這個時代,親眼見到之時,他才明白,自己的語言是多麼的蒼白,完全無法形容生民苦難於萬一。

你可以說,這些人是活著的百姓。

也可以說,是一群還能喘氣,還能動彈的行屍走肉。

他們的目光是麻木的,普遍衣不蔽體……

枯燥髒污的皮膚上面,沒有一點生機潤澤,就那麼矗在門前,怯懦卑微,瑟瑟發抖。

眼裡的光芒,有時會閃爍一下,隨即又熄滅。

希望這東西,像是有,多數時間是沒有的。

「老爺回來了,一個個來,都不要擠。」

看到張坤帶著李小宛和王靜雅兩人走近,那些百姓,罕見的發出一陣歡呼。

就要一涌而上。

唬得小林連忙攔住,按排他們一個個的排隊上前。

並且,與小武兩人候在一旁,拿到藥方飛快抓藥,告訴病人要怎麼服用。

遇到聽不太懂話的腦子笨的傢伙,就在醫館一側,架起火爐,直接煎好藥……或是當場灌下,或是拿回家再喝。

當然,藥費和診療費這東西,就是隨緣給了。

有就給點,沒有的話,醫館也不強求。

兩個夥計現在也算是看明白了,東家與其說是在開醫館,還不如說是在開善堂。

壓根就沒想過要掙錢。

一回來,就忙得頭都抬不起來,問診,施針,開藥,下一位……等到眼前人流漸稀,張坤就看到兩個不像病人的傢伙,正安靜的站在一旁等著。

左面一人五縷長須,身後背劍,看著斯文儒雅,年約四十左右。

右面一人,卻是年輕許多,年約二十上下,身形極其魁梧,沒帶兵器,英武之氣迫人眉睫。

見到張坤看過來,中年人斯文拱手,笑道:「冀北楊文仲,冒昧來訪,沒有打擾到張師傅吧?」

「滄山王至平,見過張師傅。」

年輕人也是抱拳,笑呵呵的十分好奇看著張坤,似乎要看他是不是長了三條胳膊,六條腿一般。

「龍泉劍楊前輩來此,晚輩未能遠迎,才是失禮。這位兄台,應該就是有著霸拳之名的王師傅了吧,久仰久仰。請,還請內堂說話。」

張坤微微一愣,立即就想起這兩人是誰。

王小丫同學,自幼得承家訓,走鏢是一趟沒走,卻從源順鏢局的老鏢師那裡,把天下英雄譜記了個爛熟。

對於各山各嶺強賊之名也是如數家珍,熟得不行。

教拳對練之時,有時就會說起一些人物事跡,品評天下拳法高低。

當然,這是躲在自家院子裡隨意亂扯,並不擔心被人聽到……亂說也是沒什麼關係的。

張坤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漸漸的融入了這個江湖,這個時代。

可以說,王靜雅的武術啟蒙者身份,的確很稱職。

天下武林圈子,若說大,自然很大,練拳之人多得嚇人。

但凡有點家底,有點門路的,都會學上一招半式的用來防身保命。

實在是,這個時代,危險無處不在,一旦自己弱了,走到哪裡都寸步難行。

要說這圈子小嘛,也是說得通的。

畢竟,來來去去的,出名的就那麼些個。

真正行走江湖之人,對天下各省各州的有名高手,都是不能忽略的……

免得一不小心,大水沖了龍王廟,當場就硬幹起來。

名氣這東西很好使,見面了,報個名字,道聲久仰。

就可以攀扯各家源流,道一聲師門關係。壞事可以變好事,小事可以變無事。

這其實就是人脈。

保不齊,在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

之所以迎入內堂,以示親近。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劫法場之戰時,張坤雖然離得遠遠的,以洋槍狙射控場,殺官殺將,殺劊子手。並且,還把高手引走,但他並不是沒有關注葉銀章等一行小刀會眾人。

當時,眼角餘光掃過,那些人中,有兩人出手格外驚艷……

一人劍如游龍,寒光點點,殺得士卒膽寒,不敢靠近。

另一人身形極其高大,腳下大踏步前行開路,一拳一個,攔路兵士如同稻草人一般的亂飛。

若不是尹伏被張坤的洋槍引起注意力,這兩人,無疑就是最顯眼的耙子,會引得尹宗師重點照顧。

不得不說,當時在葉銀章重傷無力之時,這兩人在救援行動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其實我們也不算陌生了,之前還打過交道的。」

楊文仲端起茶杯,客氣的沾了一下唇,笑著道:「恆豐商行送往東山的糧草兵器,就是我們托的鏢。」

見到張坤還要客氣,楊文仲微微擺手,面色沉重:「這趟鏢看起來是為源順鏢局解圍,實際上合則兩利,你們此行,也算是真正的幫到忙了……東山那裡的情形,比張師傅想像得還要糟糕許多。

如果說,在京城,洋人祭司還有著種種顧忌,不會太過明目張胆。遠離京城之外,就全都露出了虎狼本性來,虎狼,終究是要吃人的。」

「已經亂到這個地步了嗎?」張坤一聽就明白了。

這兩位是義合拳的人,殺官造反,殺洋人摧毀光明教廷……

現如今,聽說東山、直隸一帶已經是糾集數十萬百姓,結社自保,練拳圖強。

與洋人和官府,正斗得轟轟烈烈,每天都要死上很多人。

「我們也是沒辦法,若是百姓真的能夠有一口吃的,又怎麼可能拼上性命不要,與官府作對,與洋槍洋炮血拚呢?」

剛開始的時候,義合拳民,沒有兵器,沒有糧食,只憑著一些農具,自然是打不過那些凶神惡煞的朝廷兵卒的。

一直被追得到東躲西逃,苦不堪言。

這並不奇怪。

青廷兵馬,也不是都那麼爛。

他們雖然在打洋人的時候,膽子一個比一個小,只要見著洋人的面,衝著天空放了排槍,掉轉屁股轉頭就跑……

但這只是在外戰戰場之上。

真正在國內戰場上,打起老百姓來,那是個個凶神惡煞,勇不可當。

這些泥腿子,這些順民,一直在他們的統治之下……

看慣了對方的卑微和懦弱,那些吃皇糧的,當然有著心理優勢。

打起百姓來,既有著狠心,又下得死手,自然是勝戰連連,越打越有信心。

後來,義合拳在一些江湖好漢的帶領下,各地選出主事師兄,教導拳法……只要是身強力壯者,學得一陣時間,也就有了保命本事。

天下百姓,人人習武,個個練拳,等到學有所成……

這時再打起來,朝廷士兵就有些抓瞎了。

他們發現,漸漸的就打不過這些泥腿子。

於是,就與洋人聯合起來。

在洋槍洋炮的鎮壓下,拳民和朝廷軍兵,基本上算是打了個平手,如今已經陷入了僵局之中。

隨著楊文仲把東山的情形一一道來,張坤就有些沉默。

他知道對方的想法,卻沒有多說什麼。

更沒有應承什麼。

天下處處烽煙,他佩服那些戰鬥在第一線,不顧生死拚命搏殺的英雄好漢。此時卻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就這麼一腳踏入時代的旋渦之中。

最重要的是,從後世而來,他其實知道,義合拳,終究沒能成事。

一時義憤,以不平開路;到後來,也會因為心中不平而壞事。

打起來,眼珠子都迷了,再分不清敵人和自己人,被人逗得團團轉,徒勞送死而已。

沒有組織,沒有綱領,只憑拳法武功,只憑一腔血氣,正面迎戰洋槍洋炮。

就算能勝得一時,長遠看來,卻看不到什麼光明。

「這次前來,除了見上張師傅一面之外,也是替葉師傅他們,來道上一聲感謝。先前若非張師傅動手,我們這些人全都凶多吉少……」

說到這裡,楊文仲面上就露出慚愧神色來。

他們都自詡為老江湖,凡事多想三分。

也曾想到劫法場這事,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危險……畢竟,出動了這麼多高手,就算是打不過,也能全身而退。

卻沒想到,對方竟然會無恥到在法場之上,百姓之中埋伏兩個宗師級高手,簡直是匪夷所思。

若是張坤沒有出手,劫法場眾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跑不掉。

那時可就會讓天下英雄,笑掉了大牙。

「其實也怪不得你們,尹伏以及李文東這兩人,是衝著我來的,你們只是受了池魚之殃。」

張坤搖搖頭。

王至平這時突然出聲,眼神全是狂熱:「市井傳聞,張師傅力抗兩大宗師聯手。並且,於長春宮中,數千禁軍身前,把尹伏尹大宗師當場打死?」

「僥倖得手,不足掛齒。」

張坤呵呵笑道。

被一個身材接近兩米二三的高壯大漢這麼火辣辣的看著,他感覺全身都起了雞皮,渾身不自在。

「不知可否與張師傅試試手?見識一下狂刀刀術?」

聽到張坤承認,王至平更顯激動,連忙倒了一杯茶,捧了上來。

那日,他離得不遠,其實是看過張坤與會友張重華鏢頭打生死擂的,對這位與自己差不多同齡的高手,自然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那等拳意刀意,那神乎其神的身法刀法,讓人神往。

身為武痴本性,見著強者,要是不試一下手,體悟一下對方的勁力……就像一個老饕見著肥美的紅燒肉偏偏不能動快品嘗一番,心裡痒痒得實在難受。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

師叔楊文仲整天在耳邊說道,說自己除了一身蠻力之外,就一無是處,比起張坤來差得簡直天遠地遠。

這話聽多了,也不是不服,就是心裡很不得勁。

總想要證明一下自己。

別人家的孩子,那又怎麼啦?我又不差。

腦子裡千般念頭,萬般想法,一一閃過,王至平舉起茶杯,半弓著身體向前,自然而然就有一種狂烈霸道的氣勢升騰而起。

[推窗望月,水中天。]

王至平練的是查拳,發力舒展流暢,出手大氣昂揚,這一式推窗望月,出手之間堂堂皇皇,如大海揚波。

以自身為水,水蘊萬物,至柔而至剛,以力壓人。

雖然只是試手討教,態度也很恭敬,王至平卻沒有少了半分戰心,實在是天生的勐將苗子,遇強愈強。

一式敬茶,打得氣象萬千,頗具大家風範。

楊文仲本想開口呵斥,話到嘴邊,又停了下來。

若有所思的看著王至平這一式拳法,眼中陡然浮現出震撼之色。

有些人的成長,就在一剎那間。

或許,天天帶在身邊,看不出什麼變化。

但是,一回頭,卻發現,孩子長大了,早就變得不再如自己想像中模樣。

看到這一拳,楊文仲甚至覺得,如果換做自己正面相對,很可能要用出龍泉劍法中的殺招,才能抵敵得過。

這一拳,霸氣外顯,王氣內蘊,發力三分,而藏力七分,妙趣橫生……

難道,異日又是一個化勁宗師。

「噗……」

一聲輕微悶響。

張坤對王至平的這式拳法,恍若視而不見,只是笑眯眯的伸手過去。

一手接,一手捧……

剛剛接到茶杯,悶響之中,千餘斤力道,化為層層波浪,一浪浪涌將過來。

勁力圓柔暗涌,再次化為山體岩石,勐然拍擊而落,讓人忍不住就反震或退避。

但張坤卻沒有多餘的任何動作,仍然施施然安然端坐,手腕手指微微一挑。

呼……

王至平兩米二三的巨大身體,突然就不受控制,整個人彷佛木偶一般,被數指之力挑到半空。

腳下離地三寸。

他心下大驚,想要前沖,沖不過去,眼前山阻石攔。

想要後退,也退不回去……

茶杯上面似乎有著無窮粘力,把他的一雙手牢牢粘在那裡,催動勁道,一到手腕處,就消失無蹤。

被一股奇異的剛柔旋轉勁道,消融一空。

還沒等他的心裡湧起失落,那滾燙茶杯忽然一震,一股震力出現,彭……

他身形後退,連退三步,堪堪站穩。

王至平眼神茫然……

自己就這麼如同木偶般被引動,全身力氣一點也打不出來。

不太敢相信眼前這個事實。

『果然,我還是比較適合做個飯桶嗎?』

他站立好一會,才醒過神來,拱手笑道:「張師傅的拳法果然神乎其神,尹伏那老傢伙死得不冤,至平心服口服,多謝指點了。」

高手過招,勁力變化,其中有著很深刻的道與理。

與張坤這麼試了一手之後,王至平似乎就能感悟得到,其中有著很多能讓自己學習的地方,這時哪裡還不知道,眼前這位不但高屋建瓴的指出了自己拳法中的弊病,更是指明了暗勁階段前行的道途所在。

這種借著試勁,演力演法的心胸,比起他的拳術,更能讓人拜服。

王至平心中感激,當下全無芥蒂,立即伏身便拜。

「王師傅客氣了,霸拳之名,名不虛傳……他日你若突破至化勁煉髓,咱們再來比劃比劃。」

張坤笑著攔住。

這話之中有著殷殷期許,也有著凌雲壯志。

事實上,他對這位霸拳王至平,極為看好。

畢竟,歷史上留名的厲害人物,在沒有自己存在的時空之中,對方都能成長到那般厲害。

如今提前窺見前路,是不是會走得更遠一些呢?

拳法和武術,所有的技擊之術,其實是很不公平的。

有些人天賦異稟,就算不練拳,戰鬥力也很強。

普普通通的一個啥也不會的農夫,舉手投足就有六七百斤力道,隨手抓住對手,就像扔小孩一般。

這種人練起拳來,與那種瘦骨如柴,身體孱弱的拳手相比,優勢大了不知多少倍。

而王至平,就是天生異稟。

異日前途不可限量,怎麼看都是沖陣殺敵的虎將之才。

當然,王小丫同學也屬於這一類。

隨便練練,身體就生出無窮潛力來,力道好像不要錢一般的從身體之中生成出來。身大力不虧,打起來,自是無往而不利。

見到張坤對王至平的試手行為,並沒有生氣,反而暗中指點,楊文仲心下佩服,也放下擔心,笑道:「葉師傅那裡,楊大夫已經趕過去了,應該沒有大礙,就不勞張師傅掛懷。只不過,有一件事,關於源順王總鏢頭的事情,不知當不當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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