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六章 失去方知彌足珍貴

第五百七十六章失去方知彌足珍貴

雖說歷代向來嚴禁違時嫁娶,也就是居喪成婚,但由於這種婚事有告慰長輩在天之靈的意思,因此屢禁不絕。顧氏之前已經預料到自己興許熬不到親見孫兒成婚,於是早早準備好了遺表上奏,雖不能辭采華茂,但卻字字懇切句句真情。朱棣念在她守寡多年教導出了兩代好兒孫,特命於百日之內借吉就婚。面對這樣的旨意,最愛挑刺的太常寺也為之默然。

而有了皇帝這麼一句話,武安侯胡同這毗鄰的兩家再無猶豫,當即便議定照舊嫁娶。儘管如此,因原本定好的黃道吉日在顧氏喪期頭七之內,少不得又令人再作卜算,最後迎娶的日子就定在了九月二十八日。而在此之前,另一對原本定在九月十八成婚的新人,也把好日子往後延遲了幾天,恰是在九月二十五最終完婚。

按照靈犀的想法,原是打算為顧氏守孝一年,彭十三也沒有什麼異議,但王夫人想到張赳馬上就要借吉成婚,這一對的婚事更不應該拖延,因此便親自勸說了一番,總算是料理完了這一樁。由於彭十三父母都不在,端坐受禮的便只是英國公夫婦,這一夜的婚禮雖算不上熱鬧,卻也是溫馨喜慶。

顧氏雖然留了不少東西陪送給靈犀,婚事亦是辦得莊重,但畢竟不能和三日後的張家娶婦相提並論。即便是借吉成婚,府中上下仍然得先除喪服之制,和平日嫁娶一樣披紅戴吉,只在喜棚和其他儀制上稍加殺減,但該請的賓客還是都下了請柬,縱使因顧忌張家如今還在居喪期間不便登門的人,也往往人不到禮到,但凡在京勛貴更是人人到場。

眼看前頭行禮已畢,新郎新娘入洞房合卺去了,安遠侯柳升和英國公張輔座位相鄰,當即低聲說道:「若不是諜報阿魯台還不死心,武安侯也不用眼巴巴領兵守在開平。老夫人走得太過突然,武安侯也實在是不巧……英國公,說一句不敬的話,我倒是覺著不用那麼急的,若守孝一年,武安侯能趕回來,外頭人也就沒話好說了,不是麼?」

「嬸娘的遺表我瞧過,連唐德宗體察張茂宗亡母之請,將義章公主於孝期下降的例子都提了出來,足可見她心意已決,若是我們這些晚輩不遵,反而更是失了孝道。」張輔說著便嘆了一口氣,隨即搖搖頭道,「一年守孝之後便可名正言順地操辦,總比眼下風光,但畢竟亡者遺願更重要。她就是這麼個最大的念想,所以咱們自當替她完成。」

「說得也是。看到今天的情形,老夫人若是在天有靈,也當含笑了。」

安遠侯柳升感慨了一聲,見張輔不想多說話的模樣,他便不再羅嗦。須臾,新郎張赳再次出現在了大廳中,當下便是逐席敬酒。若是換成往日,自然少不得一番喧鬧取笑,這時節大伙兒都顧慮著場合,於是張赳自然是輕而易舉地過了關,就連鬧洞房的喧鬧也都省了。

儘管這一夜至為喜慶,但在賓客散去之後,那些歡聲笑語便全都消失在了寂靜的夜裡,餘下的就只有清冷的月光。畢竟是張赳的新婚之夜,而且已經過了喪期頭三天,已經用不著守靈,但晚上張信仍是執意在靈前再守一夜,於是,張超和張越擔心有事,索性就睡在了靈棚旁邊的屋子裡。

此時此刻,透過那門帘的縫隙,張越看著靈前長亮的指路燈,想起那天張輔親自守靈時的潸然淚下,眼睛不知不覺又有些紅了。剛剛辦完喜事,上半夜要收拾的東西極多,他也幾乎沒怎麼合眼,此時難免覺得眼睛酸痛困意重重。因自己又是幾天連二門都沒進,他不禁尋思明日一早一定要抽空去瞧瞧杜綰的情形如何,如是想著想著,他不知不覺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方才迷迷糊糊醒了過來,卻發現張超仍是抱膝坐在那裡。

「大哥?」

張超原本在發獃,聽到這突兀的叫喚,轉頭看見是張越正揉眼睛看著自己,便生硬地解釋道:「我睡不著,坐一會兒,你不用管我。」

「明日乃是三七,又要做一場佛事,到時候還要打點精神,你若是能睡還是睡一會,咱們幾個裡頭,畢竟你是長兄。」

張越知道張超心裡必定有事,但更明白此時勸多了也沒用,因此只說了這麼一句便再次睡下,又翻了個身子。他才剛剛合上眼睛,身後就傳來了一個喃喃自語的聲音。

「小時候祖母一向很喜歡我和二弟,所以我也最喜歡那時候的祖母。等到大了,我就老覺著她太嚴厲了,管束得人透不過氣來。一舉一動有禮儀章法,在外不能墮了家裡的聲名,在內要一心上進不能偷懶,就連婚事……就連婚事也不是我能做主的。所以,在金鄉衛的時候雖說常常有倭寇進犯,但我覺得那時候最自由。」

「成婚之前我和你去泗水街的那一趟,更是徹徹底底打破了我心裡頭的幻想,原來,生在這大家之中,是真的容不得一丁點逾矩的,所以我以為自己已經認了命。等到南下平倭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壓根就沒有認過命,我一直都是不甘心的。所以,我才忘了祖母的教導,忘了你的提醒,只想能快活一時就是一時。」

「做夢終究是做夢,總有夢醒的那一天。你告訴我真相的時候,我想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死,想著死了就一了百了,想著為什麼別人活著就能隨心所欲,我只是一次放縱便是這樣的結果。直到皇上那次召了我過去,我才知道,原來天恩雷霆本就是一起的。」

「如今祖母已經故去了,我才知道這家裡沒了她是怎樣一幅寥落模樣,我才知道她是這家裡的主心骨。從那次的事情之後,我就不曾在她面前多說過一句話,現在想想,我真是混蛋,若不是因為她對我還有期望,恐怕壓根不會費心訓斥我這個孫子,也不會在我身上再花費什麼精神……祖母,對不起,對不起……」

張越情不自禁地翻身過來,見張超坐在那裡滿臉淚水,不禁張了張口,但最終還是什麼話都沒說。望著陰沉沉的屋頂,他忍不住輕輕吐了一口氣。

祖母,您若是在天有靈,看到大哥真心悔過,一定會原諒他,不是嗎?不,應該說,您應該早就原諒了莽撞衝動的他,所以遺表上只提了忠君愛國鞠躬盡瘁的家訓,只提了張赳的婚事,而沒有留下關於其他人的隻言片語,因為您相信,大伙兒能把這一家操持好。

翌日一大清早,風塵僕僕的張倬一行終於趕回了家。先頭派出去的信使乃是昔日跟過張攸的家丁,一路緊趕慢趕,幾乎用最快的速度便趕到了南京。而接著信的張倬派穩妥家人護送妻子從水路北上,又交割完了所有公務,立刻帶著人匆匆忙忙由陸路急趕,總算是趕在三七這一日抵達了京師。看到那白紙糊上的大門,正下馬的他頓時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在地。

「三老爺!」

「靈棚,帶我去靈棚!」

勉力叫出了幾個字,張倬便由著兩個健壯門房上來架了自己往靈棚趕。由於一路都是天不亮起程天黑了才休息,一直都是打馬飛奔,還在中途換過一次馬,他的雙股已經是完全磨破了,只要一行動就是火辣辣的疼痛。當到了那滿是白幡白布的靈棚時,即使已經知道了那噩耗,他仍是感到心臟幾乎停頓了一下。

從小到大,他和顧氏這位嫡母並不親近。嫡母嫌他渾渾噩噩沒出息,他覺著她一板一眼太過偏心,也就是勉強維持著母慈子孝的那一套表面功夫罷了。只是隨著張越漸漸長大,他也漸漸時來運轉,和袁方合夥做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紅火,這母子的關係方才真正好轉了起來。那時候他還在背地裡腹謗過,心想人果然都是勢利的。

可是,若沒有這位嫡母,他也未必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或許能做一個富家翁,卻絕不可能看著兒子一步步顯達,看著家裡日漸興旺。就是從前,嫡母對他這個庶子也已經是很公平了,不管是哪家,一家人總分個聞達落魄,他沒有資格抱怨太多。而且,不管他以前是怎麼想的,如今那位鎮宅的老人已經不在了,已經永遠不在了。

在靈棚中哭靈之後,張倬便在張越的攙扶下去屋裡換下那套已經滿是灰塵的孝服。扶著兒子堅實的肩膀,他只覺得有一種異常可靠的感覺,竟是不由自主放鬆了身體。等到了自己的屋子,看見丫頭捧了粗麻衣送上,他正準備更換,卻看到張越拿著一個小瓷瓶走了過來。

看到張越把丫頭都屏退了,隨即親自上前,小心翼翼給自己褪了下裳,又親自小心翼翼地在那雙腿間磨出的一溜水泡上敷藥,他自是更覺著欣慰,那原本鑽心的疼痛也好似消減了許多。等到張越親自伺候自己穿好孝服的時候,他忍不住重重按住了兒子的肩膀。不管是從前還是以後,兒子才是自己最大的希望。

「越兒,如今老太太去了,我和你大伯父都得丁憂守孝,你二伯父出鎮在外,家裡就靠你們這些孫輩了。以後,你就真正是頂天立地的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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