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七章尊長苦心

得知朝廷已經派了安遠侯柳升領兵馬征討,又安排了黔國公沐晟大軍接應,南京兵部尚書李慶及廣東布政使張越隨軍參贊軍務,又另委了饋餉和支應糧草的官員,焦頭爛額的陳洽總算是鬆了一口氣。而彼時打探消息的彭十三恰好回來,張倬又把人借給了他,他也就不再多耽擱,很是道了一番謝意就匆匆離去。

畢竟,榮昌伯陳智敗死,張攸重傷黃福重病,都督方政領兵在交州府附近收攏敗兵,他一個人從最初的節制布按兩司到都司總兵府一肩挑,這沉甸甸的擔子實在不敢馬虎。

陳洽一走,張倬便立刻將兩個隨同張超前來的隨從叫了過來,仔仔細細詢問了一番此番進兵的經過。聽兩人說都是得知消息之後不曾耽擱就從京師啟程,幾天前路過廣西憑祥時,方才得到了這個消息,他不禁更是眉頭大皺,自然而然地回頭看了一眼被攙扶進屋的太醫。

張倬之前來的時候也曾想過在廣州帶一個大夫,但考慮到路上兇險難測,而毒箭這種外傷也不是尋常大夫能治得好的,因此也就罷了這個念頭。此時遂問道:「那這位太醫一路上就是隨你們疾馳而來?他可是精擅外傷?」

「回稟三老爺,何太醫曾經隨同太宗皇帝北征,很擅長調理刀劍外傷毒傷,所以這次太后才點了他隨行。只是他雖說多次隨軍,身子骨畢竟不如咱們,一路疾馳下來消耗不小,大少爺先前情急之下,差點拋下他先頭搶行,還是咱們死活勸住了。」

聽到裡頭悄無聲息,張倬雖心裡七上八下,卻也再沒什麼可問的,當下就吩咐兩人先去休息。等他們倆退下,他吩咐顓福在門口守著,才回身輕輕推開了房門,見那何太醫正在那裡診脈,而張超仍是跪在床前,他便放輕了腳步走上前去。等了一小會,何太醫就用袖子擦了擦汗,強自支撐著要站起身,結果腳下卻一個踉蹌。

張超也是連趕了二十天的路,這會兒眼看何太醫歪倒,卻已經是有心無力,所幸眼疾手快的張倬趕忙出手扶了一把。何太醫好容易穩住了身子,卻也沒去注意旁邊攙扶自己的人,只是直截了當地問道:「那毒箭如今可還在?」

「在,我立刻吩咐人去取來!」張倬出聲吩咐了外頭,見床上的張攸已經又暈了過去,心裡不禁更是著急,把人攙扶到外頭就連忙問道,「既已診斷,不知道如今情勢如何?」

「能夠拖到現在,一來是陽武伯原先身體就好,二來是及時削去了中毒的血肉,又吮出了毒血,用藥也沒有大差錯。只是中毒既然已深,用藥的時候就當兇猛些,之前的大夫都有些謹慎了。如今過去了一個多月,只能盡人事。不過我帶了一些調理毒傷的秘藥,倘若陽武伯能支撐下來,興許能保住性命,但這希望……而且,就算是人救回來,只怕將來……」

話還沒說完,匆匆跟出來的張超立刻對其怒目以視:「千里迢迢帶了你來,你竟然說只是盡人事?要不是你一路耽誤了時間,我們早幾天就能到!」

「住口!何太醫不比你年輕,奉王命奔波八千餘里到了這裡,如今不過是據實診斷,你卻口出怨言,你這敬上敬老的心何在?」張倬就怕張超莽撞,此時見他果然衝動了起來,連忙一口喝止了他,又將何太醫往外攙扶了出去,見張超已經是淚流滿面,他也覺得心中淒楚,卻只能低聲吩咐道,「多陪陪你父親,他這些天一直都是苦苦撐著。」

何太醫一路上已經領教了張超的火爆脾氣,雖念在人家父子極可能天人永隔,可他這一趟交阯同樣是可能丟命的苦差事,心底怨言自然非輕。張超剛剛這暴怒發火,他更是惱了起來。只張倬搶在前頭呵斥了,他臉色方才稍霽,直到人家親自攙扶他出來,又說了好一番誠懇的感激話,他自是舒展了眉頭。

「不知道大人是陽武伯的……」

「陽武伯是我的胞兄。」

「莫非……老大人的令郎便是如今任廣東布政使的張大人?」

張倬點了點頭,見這位太醫的臉色頓時僵住了,連道失禮,他少不得謙遜了幾句,又對何太醫很是道了一番感謝,待捧得人臉色霽和,他這才斷定適才張超這一遭衝動不會惹出什麼大麻煩。兩人到外頭耳房坐著稍等了一會,顓福就用帕子包裹著毒箭送了過來。檢視一遍之後,何太醫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果然不出所料,這是混合了多種毒蛇毒木的汁液……我帶來的那些藥應該管用。但還請老大人直告陽武伯長公子,這少則兩三日,多則五六日便能見成效,若是能支撐則好,若是不能,恐怕……就只能準備後事了!」

剛剛還滿面希望的顓福如遭雷擊,張倬也是深深嘆了一口氣,強打精神點點頭道:「不管怎麼樣,接下來就有勞何太醫了。」

抵達交州府已經有半個月,張倬一面陪在張攸床前照料,一面又要把人手撒出去打探消息,即便他素來好身體,這會兒盼到張超過來,他也有些受不得了,等顓福拿走方子和藥,送何太醫去安歇,他重新進了屋子,再也無法維持坐姿,直接癱在了那張太師椅上,沒過多久竟然睡了過去。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個已經躺在了床上,身上蓋著袷紗薄被,腦袋卻有些隱隱作痛。

「來人!」

不多時,外頭就有一個小廝匆匆進來,見張倬正支撐著坐起身,連忙上前扶了一把,口中說道:「老爺之前在外頭太師椅上睡著了,正好大少爺來找,瞧見這模樣就讓人抬著椅子到了這兒,親自抱了您到床上安置,還吩咐小的們不許打擾。」

「原來如此……我睡了多久,這會兒什麼時辰了?」

「回稟老爺,如今已經是早上卯時了,您從昨日下午一氣睡到了現在。」

張倬趿拉著鞋子下了床,只覺得頭昏腦脹渾身酸痛,一聽這話更是心裡一驚。交阯的氣候和中原大不相同,即使和同樣濕熱的廣州相比,也仍有差別,因此這些天他照應內務,常常得報內外人員病倒的消息,知道時下自個絕對不能有事。讓小廝服侍自己換了衣裳,他舒展了一下身子,見並無大礙,便匆匆出了門,結果正巧和張超撞了個正著。

晚上陪著重傷的父親說了好一陣子話,又歇了一夜恢復了精神,此時,張超自是換了一身衣裳。想到張倬不顧危險從廣州趕來,他心中感激,見面就恭恭敬敬行禮道謝,隨即便有些哽咽難言。見此情景,張倬只得安慰了他兩句,又問道:「你出來的時候,家裡情況如何?」

一說到家裡,張超立刻變了臉色,猶豫了好半晌才低聲說:「母親一聽這訊息就暈倒了,所以二弟原本要來,最後仍是不得不留在京師照料她。不過……」想起在此之前突然發生的那一樁事情,他竟是不知道該如何啟齒,猶豫許久方才訥訥言道,「方姨娘半年前就帶著七弟忽然失蹤了,連個信都不曾留下。因為此前已經有過一遭,母親說不便聲張,索性傳言出去母子倆染了疫病,辦了一場喪事……」

「荒唐,之前她已經跑過一次,之後不是一直讓人看著,怎麼會突然放鬆了防備?」

「她這幾年只是不出門,人卻一直安分,所以母親說不必像防賊似的防著,慢慢就撤了看守的人,之後她也一直呆在家裡,誰也沒想到突然又出了那麼一遭。好在事情過去這麼久,一直都沒有先前那樣不利的傳聞,再說,方姨娘也沒有跑到這兒來,總不會鬧大發了。」

雖是心中又驚又怒,但這是二房的家事,張倬也不好多說什麼,提醒了兩句就算揭過了,隨即又問起了此次出兵的消息。奈何張超也不過是過境憑祥聽到了消息,此外一無所知,什麼也說不上來。只說起進入交阯境內之後一路勉強還順利,他的臉色這才好轉了些。

「我之前從廣州過來,這一路卻是廝殺了兩場,傷了兩個殺了好些賊人,這才到了交州府。你只帶了這麼幾個人,居然能一路順順噹噹,運氣倒是不錯。」張倬見張超一下子愣住了,這才提醒道,「你父親如今這個樣子,你得有個預備。雖說將來你未必襲爵,可你要記得,你終究是你父親的長子,不能再犯錯處。就像之前呵斥太醫的事情……他是不入流,但做人要記得別人的好處,萬里奔波雖是君命,但也是他的盡心!若是傳出什麼話去,知道的說你是心繫父親安危,不知道的卻會說你是不敬君父!」

儘管滿腦子都是悲傷焦慮,但這會兒張倬突然教訓了這麼一頓,張超仍是陡然驚醒了過來。他在通州衛已經是歷練了這麼多年,人情世故即便不算練達,但終究不那麼陌生了。想到剛剛下人提起張倬一得到訊息就絲毫不曾耽擱趕到了交州府,此後又幾乎是每天守在父親跟前,他連忙躬身長揖道:「謝過三叔的教誨。這些天來,多虧了您照料父親。」

「都是一家人,說什麼見外的話。對了,看你這模樣,是要出門?」

和昨日的風塵僕僕不同,眼下的張超已經換上了一身簇新的大紅紵絲虎豹紋的官服,底下踏著一雙黑靴,再加上忠靖冠,瞧著不像是家居,反而像是要去辦事的光景。聽張倬問這個,他就肅然答道:「三叔,父親剛剛囑咐過,讓我以陽武伯長子的身份去布政司幫陳尚書儘快彈壓滿城的敗兵。父親說,若交州府平安,則他還可以多熬幾日;若交州府有失,他縱使……也決計無顏回京城。我身為人子,自當完成父親的託付。父親還讓我去看看黃老尚書。」

「二哥還是這脾氣……」

感慨歸感慨,張倬卻不敢阻了張超的正事,又囑咐了他一番便放了人離去。等人一走,他方才想起,張超一路趕過來幾乎是不眠不休,若是之後張攸萬一真的挺不住,少不得還有一場大事要辦。又要全忠又要全孝,雖說是難為了張超,可焉知就不是張攸保全提點兒子的一片苦心?張超之前年紀輕輕做了錯事,於是和爵位無緣,若沒有其他亮點,這輩子也就到頭了。

廣西南寧府。

由於此次又是雲南和廣西兩路進兵,但沐晟所領的軍隊只是後備,前隊仍然是從憑祥出發。張越雖說是領了參贊之名,但他終究不比資歷深厚的李慶,因此抵達之後除了協助安遠侯柳升的各項軍令公文,便是幫著協調另兩位文官饋餉運糧。這一天,因為南京兵部尚書李慶終於抵達,張越便親自帶了人去迎候。然而,甫一見面,他就愣住了。

一年多不見,這位他臨走時還極其健朗的兵部尚書,如今瞧著老相了許多,額頭上赫然可見深深的皺紋,由人扶著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步履一個踉蹌,險些就失足跌倒。好一陣子,他才看見了面前迎候的張越,當即甩開了攙扶自己的隨從,正色上了前去。

見張越深深躬身行禮,李慶自失地一笑,忙把人攙扶了起來。張越前往廣東上任的時候,他還是兵部尚書,之後卻轉了南京兵部,竟是從此和之前擠走的趙羾一樣過上了養老的日子。此次臨行前,他雖覺得身體不適,家人又是百般勸說他上表告病,但思來想去,他仍是丟下了那些身埋異鄉之類的顧忌,只挑了四個中年老僕隨侍,就在隸兵護送下趕了過來。

「爭強好勝了一輩子,沒想到臨到老時,卻能看到一位年輕才俊一飛沖天。」

儘管李慶沒有指名道姓,但這聽似誇獎話里的落寞張越還聽得出來,連忙岔開話題說了幾句別的。雖說布政使的品級和尚書只差著一丁點,況且李慶如今只是南京官,但一來是舊日上司,又是長輩,張越自然是處處讓先,等進了都司衙門閒人退避,他更是親自攙扶了腿腳哆嗦打顫的李慶往裡頭行去。走著走著,李慶就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如今身體大不如前,此次雖應命前來,卻向皇上討了特許,挑選南京兵部中的精敏之人隨行。一個是郎中史安,一個是主事陳鏞,他們都是才幹之士,回頭你可以見一見。」

這是託付還是舉薦?

張越心裡有些吃不准,但是,他深知李慶雖說嚴苛,亦是好鬥,但人品卻是持正,因而很快就點了點頭。待到他把李慶引入堂上,廝見之後,都督崔聚等兵將一時齊聚,安遠侯柳升便撂下了一句簡簡單單的話。

「九月二日進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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