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鋪開,張宣拿起鋼筆就寫,不要醞釀情緒。

給米見寫信,他從來都不用醞釀情緒,兩輩子以來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就算那些話都是瑣碎的念叨,相信米見也不會嫌棄。

寫:

米見,見信快樂。

我以前嘴上說總想給你寫信,但在剛才提起鋼筆的片刻,才發現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給你寫信。

請原諒我這個嘴強王者。

這次突然給你寫信,是因為我剛經歷了一場生死。這次我乘坐圖154客機從羊城飛往滬市…

把飛機上的事情詳細描述一遍,張宣頓了頓,又寫:

都說生死間能勘破世間一切,能大徹大悟,我想我在寫遺書的瞬間,好像頓悟了。

你知道嗎,那一瞬間我腦子裡只塞得下6個人:我親愛的媽媽,我兩個性格截然相反的姐姐,那待我如親兒子般的舅舅,以及…,還有你。

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一個秘密,我這些年經常做夢,經常做同一個夢。

夢中只有你和我,夢中我們的對話也總是一塵不變。

夢的場景似乎在幾十年後,地點在一個公墓…

夢中,你對著墓碑喃喃自語:「好多人問我,這輩子單著後不後悔。我告訴他們,路是自己選的,活的瀟瀟洒灑,沒什麼後悔的。」

接著你又對我嘆氣說:「你知道嗎,如果說我真的有什麼後悔的地方,就是感覺對不住媽媽她老人家。

她給我了我優秀的臉蛋,優秀的基因,卻在我這斷了,沒能傳承下去。」

把前生的最刻骨銘心的記憶以夢的方式描述一遍。

張宣繼續寫: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為什麼這個夢會如此荒誕,為什麼總是做同一個夢,以至於我屢屢分不清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你知道嗎,我在飛機上的時候,特別想對你說三個字,彌留之際不想留遺憾。

可當筆寫到這裡時,我又犯了老毛病,心血來潮過後總是克制,不過也沒關係,有些話說不說都一樣,你這麼聰明早就懂了。

滿腔的話想對你說,但要是什麼都跟你說,這些信紙又怎麼寫得完呢?

所以還是長話短說,最後囑咐一句:如果我哪天出現意外,請不要拒絕我的好意。

信寫完,張宣檢查一遍,隨後署名日期一個不落。

工工整整的寫信格式,工工整整地擱筆。

張宣揉揉有些鼓脹的太陽穴,心裡在感嘆:自己都重生了,按道理來講應該吉星高照、鴻運當頭啊,是天命之子才對。

可事實是自己並不是那天命之子,他娘的,這次竟然差點小命不保。

生死無常,不要留遺憾。這是張宣從鬼門關走一趟痛切心扉的領悟。

其實說起來也是矯情,都兩世為人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對不對?

可是有些事情,說是一套,做是一套,或者這就是人的通病吧,愛給自己找一個做壞人的理由。

而且,要是按照前生的軌跡走,想要米見這種矜持的性子慢慢接受自己,還得好多年去了。

可經歷飛機一事,他算是看透了,好事和壞事不知道哪一個先來,自己又不是這世界的主角,沒有仙神的氣運光環籠罩,遇到不尋常時,該怎麼樣還是得怎麼樣。

不想等了,自己現在這麼忙,以後肯定經常要坐飛機,萬一真的出意外了呢?

把米見的信折好,從抽屜中拿出一個備用的挂號信,把信放進去,用膠水封好口子,貼好郵票。

靜思些許…

張宣的視線又落到了遺書上,想了想,又拿過新的信紙開始落筆,給莉莉絲寫信。

要是以往,他是打死也不會主動給這個虎妞寫信的,因為這是明明白白地惹禍上身。

因為這等於是給對方遞台階,莉莉絲肯定會抓住機會得寸進尺。

但經此一事,還有什麼想不透的呢…

瀟瀟洒灑就寫滿兩頁信,他也懶得檢查,折好,放入信封中。

鎖門,拿傘下樓。

準備下石階的時候,老鄧喊:「張宣,你這是去哪?」

張宣回:「寄信。」

老鄧問:「吃晚餐了沒?」

張宣回答:「沒有。」

老鄧發出邀請:「寄信快去快回,等會來我這吃點兒。」

張宣揮揮手,瞟一眼旁邊的魯倪就拒絕道:「不了,我最近充滿了愛的氣息,不適合跟你們這種光棍相處。」

魯倪氣笑了,盯著他的背影斥責:「張宣,你這是皮癢了是吧?」

張宣樂呵呵地回:「有這精力別跟我沖,想想怎麼樣幫老鄧脫單吧,順便也幫幫你自己。」

魯倪頓足:「張宣你給我滾回來。」

張宣笑著再次揮手,走了。

跑到校外,張宣先是把兩封信寄了。

接著吃個加辣牛肉粉,喝點湯,全身暖烘烘的舒適。

返校時,在水果攤買了一兜雙伶愛吃的水果,提著匆匆忙忙穿過北門,就往財會班教室趕。

靠近小禮堂時,張宣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文慧,這本「白鹿原」是陳忠實先生送給我舅舅的,你看上面還有陳忠實先生的親筆簽名,我知道你喜歡讀這書,今天我把它送給你。」

一個帶著近視眼鏡、梳著中分的年輕男子圍著文慧滔滔不絕,長相出奇的還不錯。

文慧禮貌拒絕:「不好意思,我確實喜歡陳老先生的書,但簽名版的我已經有了,你自己留著吧。」

聽文慧這麼說,男生一臉遺憾,隨即翻開書本又道:「我也喜歡這書,可文中有些地方我讀不太透徹,你能幫我分析分析嗎?」

文慧不著痕跡退後一步:「對不起,時間不太早了,我得走了。」

男生把書本合攏,慌忙說:「那我送送你吧,大晚上的一個女孩子不太安全。」

文慧又退一步,再次拒絕:「不用,接我的人已經來了。」

張宣,「……」

本想站著看個戲,沒想到被人利用了。

見文慧走到張宣身邊就安靜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跟來的男生踟躕著停住了腳步,眼睛盯著張宣上上下下打量一陣,隨後一臉晦澀地走了。

目送男生黯然退場,張宣打趣問:「愛慕者?」

文慧爽利一笑,沒接話,算是默認。

張宣邁開步子,問:「天都黑了,你怎麼在這?」

文慧跟著往教學樓走,回答道:「在小禮堂排練節目。」

「管院什麼活動,我怎麼不知道?」

「不是管院活動,是學校的大合唱。」

「鋼琴演奏?」

「嗯。」

「雙伶和鄒青竹呢,這次怎麼沒陪你?」

「最近導員和學生會考勤比較嚴,她們在上晚自習。」

話到這,兩人突然不知道說什麼了,走著走著,陷入了沉默。

快要到教學樓時,張宣想起什麼,忽然問:「你有「白鹿原」的簽名版?」

文慧會心一笑,回答說:「沒有。」

「那你看過這書嗎?」

「嗯,讀過三遍。」

聞言,張宣回身說:「那是真的喜歡了。」

文慧莫名,微微抬首望著他,輕輕點頭。

張宣繼續走,「你看過「風聲」沒?」

文慧盯著他的背部,想了想問:「「風聲」是什麼,是新出的文學作品嗎?」

張宣差點打個趔趄,不想再搭理她了。

這個星期都不想搭理她了,下個月也不想跟這女人說話了。

他娘的,忒打擊人。

來到財會班,張宣推開門,在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熟門熟路地坐在了杜雙伶身邊。

把水果放地上,張宣搶過她的紙和筆,寫:報道,我回來了。

杜雙伶看完,關心寫:這趟出門順利嗎?

張宣回:順利,就是有點想你。

杜雙伶臉有點熱,用餘光掃一眼周邊,就滿心歡喜地寫:有多想?

張宣寫:多想?這個沒法用語言描繪。你是現在跟我回租房,還是晚上碰頭?

杜雙伶臉色瞬間發燙,怨念地寫:你不疼我。

張宣一愣,崴起手指算了算,哎喲,雙伶同志今天來了親戚,不,應該是昨天來的。

鬱悶啊!

盡興而來,敗興而歸,老男人此刻意興闌珊。

「米見,你的信!」

中午,米見上完課回到宿舍,剛坐下沒多久,一室友就從外面進來,把信遞給她。

米見昨晚沒怎麼睡好,現在有點困。但下一秒想到什麼,起身接過信,看了看就走出了宿舍。

室友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情況,隨即偏頭跟其她幾人說:「姑娘們,直覺告訴我,不對勁呀。」

另一個立馬問:「哪裡寄來的?」

「中大。」

「那肯定是個大帥哥。」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中大比我們北大差啊…」

「……」

「……」

宿舍在熱火朝天聊什麼,米見不知道。

她尋一處沒人的草地,坐下就開始細細察看挂號信的封面。

盯著信封上熟悉的字跡瞅了小會,臉上的困意似乎消散了許多。

開始拆信。

信紙有三張。

第一張信紙內容,張宣寫得是關於空難的事情。

看到一半,米見手指用力捏著,差點沒握穩信紙。

穩了穩心緒,米見強按著心情繼續往下讀。

時間過的緩沉,當讀完整個第一張信紙時,米見忽地起身,在身上各個口袋摸了摸,沒找到IC卡。

隨即匆匆回宿舍,從包里找到IC卡後,又是一陣趕,來到一個沒人的電話亭。

插卡,撥號…

開始打張宣教師公寓租房的電話。

只是「叮叮噹噹」一連串數字過後,當手指按最後的「井」號鍵時,她又猛地停住了。

米見停手了。

在電話亭默然幾分鐘後,又靜靜地抽出IC卡。

回到剛才的草地上,從兜里掏出信,開始讀第二頁信紙。

第二頁信,字數不多,寫的是飛機上大徹大悟時的心境,以及那時刻的想法、跟遺囑。

米見看完後,久久沒見動靜。

手沒動靜,腳沒動靜,身體沒動靜,眼神沒了神韻,仿佛呼吸凝固了一般,近看是畫中人,遠看卻似一樽雕像。

如此這般,不知過了多久,反正好長時間後…

米見才回過神來,換到第三頁信紙。

最後一張信紙,張宣寫的是夢,公墓場景。

這次米見看得順暢許多,幾乎是一口氣閱讀完。

只是看完後,米見的心情更加複雜了。

來回細細讀了三遍。

心境同樣顛覆了三遍。

米見最後雙手抱著膝蓋,抬頭望向藍天白雲。

這一刻,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在同一片天空下、那張中大的臉,想起了年前看的那個「八字」。

算命先生告訴她:花有重開日,人無常少年。你和心選之人有阻礙,這道坎如果邁不過,容易孤獨終老。

而張宣的夢裡:自己這輩子是單著的。

孤獨終老…

單著的…

兩個人,兩張口,一個意思。

這是巧合嗎?

米見抱膝在草地上呆了一下午,腦海里總是反反覆復想著「遺書」的事情。

腦海里反反覆復充斥一個問題:你和心選之人有阻礙,這道坎如果邁不過,容易孤獨終老…

夜色漸濃,華燈初上。

米見回到宿舍,從抽屜里找出只用過一次的、塵封已久的信紙本,放包里。

接著放一支筆,一本書。

抽屜關到一半時,米見頓了頓,又把它拉開,伸手到最裡邊的角落,摸出一顆紙包糖。

這顆紙包糖是綠色彩紙,握在手心悄悄放衣兜里。

這時有室友問:「米見,你是要去圖書館嗎?」

米見把抽屜關好,回答說:「對,你要一起去不。」

室友晃了晃手裡的書本,得意地表示:「還用說嘛,你哪次少的了我。」

米見好看地笑了,兩人並排著出了宿舍,去了圖書館。

路上,舍友問:「你今天沒事吧?」

米見回答:「沒事。」

室友不信,「真的沒事?」

「嗯,真沒事。」米見如是說。

室友還是不信,挽起她胳膊道:「你以前從不缺課的。可今天下午你連著缺了四節課,老師點名都是我幫你喊的「到」。我真是個好人。」

米見微笑說:「好人,謝謝。」

室友打趣問:「怎麼謝?」

米見說:「我請你吃飯。」

室友搖頭,「好噠,嘻嘻,下次我還幫你喊「到」,喔~你儘管缺課吧,儘管和情郎打電話吧。」

米見抿抿嘴,爾後跟著笑了。

ps:飛機事件是知乎查找的資料,沒有胡編亂造,確實是有這樣的事情,至於降落傘,也是故事裡那位老人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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