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鄉確實是要合併掉大部分村小,這個事情李家明早就猜出來了,但他照樣去找王老師打聽。他那些顧慮不是沒道理的,要是能聽到更詳細的安排,他也好盡力把弟妹們的生活照顧得更好。

上完第一節課,李家明走進辦公室時,王老師也剛接到鄉中小學校的電話通知,讓他去鄉上開會,商量村小合併的事。

「王老師,真要並了?」

「嗯「,王老師點了下頭,拿起桌上一疊油印的試卷和一支裝紅墨水的鋼筆遞過來,吩咐道:「今天考試,你來監考。我可能要很晚才回來,卷子你來改,下午再給同學們講解一下。」

李家明指著自己的鼻子,愕然道:「我?」

王老師是農村孩子出身,知道農村人都想什麼,笑笑道:「這有什麼?姜老師忙不過來時,你四哥經常替他改卷子,他能幹的事,你不能幹?放心吧,老師心裡有數,你替老師監考、改卷子、講卷子,你那些叔叔嬸嬸就會對你更有信心,你那些弟妹也會更有信心的。

家明,信心這東西很重要。家虎(毛砣)、家龍(細狗)他們天資不是很好,對自己也不是很有信心,你得給他們足夠的信心,他們才會堅持到底的。有信心不一定會成功,但沒有信心一定會失敗,明白嗎?」

「明白了,謝謝老師!」

李家明拿起試卷微微躬身,轉身出了教師辦公室,等他出了門一會,旁邊的張老師才遲疑得用官銜稱呼道:「王校長,這樣合適嗎?」

「呵呵,你要是忙不過來時,也可以讓他幫你代課。你放心,這小子的語文水平,教小學綽綽有餘了。」

「也是「,張老師也笑起來,感嘆道:「黃泥坪的風水還真好,出了個李家德,又出了個李家明!」

等到上課鈴響,張老師夾著課本,特意在五年級的教室門口看了幾眼。身材矮小的李家明,在全班同學們的驚訝目光下,鎮定得象真正的老師一樣,將試卷分成三疊讓同學們傳下去,神情自若道:「王老師臨時有事,今天的考試由我來監考。」

『天才!『張老師暗贊了一句,徑直去了上課。

小學測驗都是兩節課,第二節課下課鈴聲一響,李家明就將卷子收上來,隨手扔在自己課桌上。等做完課間操,打了第三節課的上課鈴,李家明當作沒看到周邊震驚的目光,掏出王老師給的鋼筆開始改試卷。

哎,以後再想裝嫩是不可能的了,為了給弟妹們足夠的信心,自己也只有硬著頭皮往神壇上爬,哪怕是摔得頭破血流也顧不上嘍。

到了下午快放學時,王老師終於騎著他那輛破車回來了,站在放學的隊伍前宣布:從下學期開始,銀子灘村小停辦,大家去鄉上中小學上學。

「毛砣,你們先等一下,我去找下王老師。」

「哦」

剛走出幾步的李家明又停了下來,轉身帶著大家回家。

全校六個老師有四個是民辦、代課的,這次學校合併,勢必要裁減大部分民辦、代課老師,恐怕王老師現在頭都大了。再說,自己的事還得自己來辦,得寫封信給父親解釋一下,讓他每個月多寄點錢回來,自己可不想兩兄妹以後長不高。

吃完晚飯,李家明將還不懂事的滿妹、小妹支去做作業,把廚房門給關緊了,陪著二伯坐在火塘邊烤火,小聲道:「二伯,毛砣、細狗伢天生不太會讀書,我給紅英嬸、蓮香嬸出了個主意,想讓他倆去考師範特長生……」。

這是好事,二伯也沒有作弊的羞恥感,反而很欣慰小侄子的顧家。

「二伯,搞體育的人跟平常人不同,他們要求吃得好,要有足夠的營養才能練得出成績!」

不用李家明繼續往下說,二伯也明白他的意思。農村裡的男人,一輩子都想自己做幢房子,不管是泥巴的還是磚的,這已經是他們的一個執念了。現在山林田土都是國家的,個人只有承包權沒有所有權,也只有那幢房子才是自己的,也是他們唯一能留給後人看得見的東西。

毛砣、細狗要加強營養那就要吃得好,肉蛋之類的不能斷,這對於農村家庭來說是個極大的負擔,何況傳猛、傳宗兩兄弟正想著做新房子,恨不得一分錢辦成兩半花。

二伯點了點頭,摸了摸李家明的腦袋瓜子,欣慰道:「我曉得了,我去跟他們說,儘量讓他們答應。」

不過,二伯也正色道:「家明,我不懂讀書的事,你確定你輔導六個伢子、妹子讀書,不會耽誤你自己?」

二伯也和二嬸樣,雖然不自私但也會考慮親疏間密,這事關係到堂兄弟妹們的前程,李家明也顧不得藏拙了,肯定道:「不會,二伯,我都學完初一的課程了。要不是四哥說的有道理,我現在就可以去跳級讀初二,輔導他們不會耽誤我自己的。」

這話二伯信,沒點真本事,怎麼可能拿全縣第一名?何況前天飯桌上,王老師和柳老師還誇獎這孩子聰明、懂事,以後又是第二個家德。

「那行,你去看書,我去傳猛哥那。」

一會,二伯和收拾完衛生、喂完豬的二嬸去了串門子。侄子出的主意好,就怕傳猛、傳宗一根筋,還總想著做屋做屋。子女要是有出息,要那幢屋有什麼用?大哥、大嫂就想得開,只管供伢子讀書,以後要是伢子有出息,想做什麼屋不容易?

果然不出李家明所料,李傳猛、李傳宗一聽都猶豫了,長期讓兒子吃蛋吃肉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以後這事能不能成還得另說。李傳宗還好點,他只有一個兒子,跟老婆商量兩句,咬咬牙決定博一把,反正錢花在兒子身上,以後兒子不爭氣沒考上,也怨不得父母沒幫他做幢屋。

可李傳猛不行,他有兩個兒子。錢花在小兒子身上,以後若是影響了大兒子娶親,大狗伢能沒有怨氣?手心手背都是肉,為人父母的,總得大體上一碗水端平。

李傳民也知道這事讓大堂哥為難,建議道:「傳猛哥,大狗伢也十六七歲了,要不你問問他的意見?要是細狗真能考個師範,以後你的田土山林,還不是他一個人的?」

也只好如此,坐在火塘邊的紅英嬸起身去自己房間裡,給正看電視的大兒子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說清楚,徵詢他的意見道:「大狗,這事關係到你以後娶親,耶耶(爸)、姆媽也不好拿主意,你和細狗都是我們的崽,手心手背都是肉。」

啊?才十六歲多的大狗伢還是個半大伢子,張大了嘴巴半天才冒了句,「姆媽,你和耶耶說了算就是,曉得我不懂這些事,你們還來問我?」

「蠢牯!」

紅英嬸敲了下大兒子的腦袋,又耐心地講了一遍,大狗伢這才知道母親不是跟他開玩笑,原來大人們在廚房裡說的就是這事啊?

大狗伢只是不會讀書,腦子可不笨,十六歲快十七歲的人了,哪沒有點自己的想法?

「姆媽,我不太會講話,說錯了,你可不能打我!」

紅英嬸心裡一黯,默默點頭,大狗伢這才放心道:「我不想跟耶耶去打零工了,我想跟傳田叔去廣東打工,跟軍伢哥哥樣學開車!」

「大狗,姆媽不是說這事!」

「你和耶耶要答應去跟傳田叔說,我就答應你們!」

「你」,紅英嬸被這個不懂事的大兒子氣到了,伸手就想揪他的耳朵,可手伸到一半又放了下來,頹然嘆氣道:「大狗,不是姆媽不願,你耶耶跟傳田叔以前吵過架,你又不是不曉得,你這不是為難你耶耶嗎?」

「這有什麼?上次傳田叔做屋,耶耶不照樣帶我回來幫忙?那天夜裡,傳田叔跟桃紅嬸嬸吵架,耶耶還不是幫他講話?」

「大人的事,你不懂!」

「曉得我不懂,你們還來問我?」

紅英嬸讓這不懂事的大兒子氣倒了,可又沒辦法跟他解釋。老公是個倔種,以前氣頭上說了一輩子不求傳田任何事,他就一定會說到做到的。成親快二十年了,自己老公是個什麼德性,紅英嬸心裡太清楚了,那就是頭見了棺材也不掉淚的犟牛!

再說,學開車很容易嗎?傳田是他自己打工賺了錢後,花六千多塊錢去東莞一個駕校拜師傅學的。六千多塊錢啊,在農村裡泥巴屋都能做一幢了!自己家裡,哪有那麼多錢?要有那麼多錢,早就開始做屋了!

傳田教軍伢開車,那都是傳祖、傳林開了口,他才冒著被公司發現開除的危險教;否則軍伢也要去什麼駕駛學校,交六千多塊錢才能學會。去年過年時,聽軍伢說他第一次練車的時候,路上車又多,要不是傳田手快,差點就出了車禍。

沉默了一陣,紅英嬸確實沒有把握讓傳田教了一個軍伢後,再幫自己教兒子,只好嘆氣道:「大狗,姆媽不為難你了。以後耶耶、姆媽攢的錢一分為二,你自己賺的加上我們給你攢的那一份我們不動,細狗的有多少就供他多少。」

父親是什麼脾氣,母親又是什麼脾氣,大狗伢太清楚不過了,見求不來自己想要的,母親又有掉眼淚的架勢,慌忙抱住起身想走的母親,急聲道:「姆媽姆媽,我開玩笑的,我開玩笑的。我又不是蠢牯,弟弟以後要是有出息,我面子上有光,還能沾他的光。要是他運氣不好,就當我白打幾年工,反正都是耶耶賺的錢多,我又賺不到什麼錢,這筆帳我還不會算?」

這話說得可真夠直接,可也讓紅英嬸喜上眉梢,確認道:「真的?以後要是弟弟沒考上,你也沒怨言?」

「姆媽哎,細狗是我弟弟!耶耶跟傳田叔吵過架,該幫的時候,不照樣從修水跑回來幫?要是他以後能不當作田佬,我高興還來不及,還會不下死力氣幫他?」

這話很中聽,也是大狗伢的真心話,紅英嬸這才喜笑顏開,愛憐地扭著大兒子的耳朵,罵道:「學會騙娘騙耶(爸)了是吧?」

「嘿嘿嘿,我就是想去學開車,跟著耶耶做事辛苦倒不怕,就是賺不到錢。」

了結了心事的紅英嬸心裡也活絡了,小聲罵道:「蠢牯!你耶耶不會去求,你自己不曉得去?」

一想起父親那脾氣,大狗伢脖子一縮,小聲道:「讓耶耶曉得了,還不打死我?」

這倒也是,就自己老公那狗脾氣,把面子看得比天還大,從來只能別人欠他的,他從不欠別人的。紅英嬸想了一會,小聲道:「沒事的,等軍伢回來過年時,你去跟他說。他什麼時候回廣東,你就偷著跟他去,隔了這麼遠,你耶耶還能追到廣東去?傳田叔不願教你,你就在外面打幾年工,等攢夠了錢,自己不會去學啊?」

想起父親打人的兇狠,自小被打怕了的大狗伢還是心有餘悸,「那?」

「怕什麼?你只要學會了,他還能真打死你啊?你又不是沒挨過打,大不了再讓他打一頓就是了。走,你自己去跟你耶耶說,這麼大的人了,你自己的事也要學會自己作主。」

「嗯」,大狗伢答應是這麼答應,心裡想得可是到時看到情形不對立即就跑。

兩母子到了廚房裡,跟正在火塘邊烤火的叔伯們一講,傳猛伯這才下定決心博這一把。二伯也連忙起身,去把自己小侄子叫過來,讓他詳細給三位堂兄弟解釋。這麼大的事,而且又是有風險的事,不說清楚,日後萬一有個什麼出入,大家心裡都會有疙瘩。

已經教完了妹妹們生字、拼音的李家明,聽二伯這麼一說,也讓毛砣、細狗伢跟著自己一起去。二伯說的有道理,這事在自己看來不大,可在現在的農村裡卻太大了,大到兩家人可能幾年都會白辛苦。自己只能是提個建議,至於怎麼做,應該由他們大人作主,最起碼毛砣和細狗伢自己也要願意。

來到了紅英嬸家的廚房裡,李家明一五一十地將早上毛砣是如何啟的頭、王老師又是如何說的、自己是如何猜想的全部講了一遍,最後小聲道:「傳猛伯、傳宗叔,其實這事很簡單,你們明天去學校,找王老師說說,就說當初毛砣、細狗伢的年齡報大了,想改回真實的年齡。要是王老師願意幫忙,他就會讓你改。改完了學校的檔案,你們再找個熟人去派出所送個禮,估計十有八九也能辦得成。

過完年,學校的檔案都要上交到鄉中小學,那麼多********,誰會認真去看?以後等中考時,只要毛砣、細狗有希望考特長班,不管哪個老師都不會為難的。」

傳猛伯聽自己小堂侄說的條條是道,一時間都愣了神,等紅英嬸暗地掐了他大腿上一把才回過神來,一巴掌扇在李家明後腦勺上。

「要的,就這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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