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真是人越狠,越得人敬重。

李家明那一刀砍下去,尤其是他說出欠誰、不欠誰的話後,整個世界都變了。鼻青眼腫的大伢、二伢、纏著繃帶的大嬸繞著他走,正眼都不敢瞧他一下;一干堂叔伯嬸都笑臉相迎;李家德兄弟再不進他的家門,每天下午幫他們父母洗完菜,偶爾與他迎面相遇時,眼神里除了仇恨還夾雜著屈辱,而李家明則是微笑相迎。

只是,讓李家明稍覺得遺憾的是,從二伯到軍伢哥都對他不再那麼親熱,都對他有了些敬而遠之的意思;哪怕是二嬸也不會再動不動拍拍他腦袋、扭扭他耳朵了,就更別提三姐把搶走的新自行車送了回來,還放下自行車就跑。也就是毛砣、細狗他們幾個小的,還是老老實實地過來讀書、做作業,連滿妹她們幾個小妹子做完作業後,都不會再纏著、賴著自己要聽故事。只有小妹,每天都跟著自己,連睡覺都要跟自己睡一起,生怕什麼時候不見了自己。

李家明除了每日陪著小妹,每天給她挖空心思講故事外,並不怎麼在意其他事。所謂日久見人心,隨著時間的推移,該回來的東西依舊會回來的。兩世為人,他看淡了財富、權勢卻更重親情,只要自己以誠待兄弟姐妹、以孝事伯嬸,該回來的親情還會回來。

轉眼間,就到了元宵邊,到了要開學的日子,也是李家明大伯、大嬸最艱難的日子。往年到這時,雖然艱難還有辦法可想,可今年兩口子坐在火塘邊,看著熊熊燃燒的柴火唉聲嘆氣。

李家七兄弟,除了李傳健和最小的李傳田,父母在世時都咬著牙送他們去學了門手藝。這些年來,雖然做手藝賺不到大錢,但農閒時好歹能補貼家用。

李傳健不同,年輕時心氣高,一心想著考學校,可那個時候的學校不是憑成績,而是靠組織推薦。等他在大姓人家掌握的組織面前撞得頭破血流時,學手藝已經是家裡沒那能力了,只好去村小當代課老師。要是他能吃苦耐勞堅持下去,或許也能象張老師樣修成正果,等到轉正的機會,可惜他又太聰明了。

眼看著大堂兄到了要成家的年齡,李傳健趁著父親病了,將他的病情往嚴重里說而且提出分家,省得正是壯勞動力的父親病好後,還要幫堂兄弟娶親。性子爆的李傳猛沒那麼多心眼,見拉扯自己三兄弟長大的小叔叔病得起不了床,不想鬧得辛苦一輩子的小叔叔萬一真不行了,到地下去見公公、婆婆、父親都去得不安心,咬著牙答應了,請來三個外婆家的舅舅,將好端端的家一分為二。

剛分家那段時間,李傳健著實過了幾年好日子,康復後的父親帶著兩個半大伢子的弟弟在生產隊上賺工分,他在學校里雨淋不著風吹不到,整天悠哉游哉。可他聰明,別人也不蠢,二婆婆見他如此精明會算計,等他父親病完全好了也提出分家,再次將一個家一分二,帶著她的繼子也就是李家明的父親另過。

那年頭,結婚沒有如今的鋪張、講究,只要父母雙方同意、家境有個相當,年輕人自己又看對了眼,拿二十塊錢的彩禮、殺頭豬、打鬥把豆子的豆腐,就可以將婚事給辦了。李傳猛人高馬大、會做泥瓦活、對寡婦母親又孝順,還拉扯著兩個弟弟,按說這樣的家境是很難成家的,卻沒想到贏得了鄰村的王紅英敬重、愛慕。她家拗不過倔強的女兒,只好同意了他倆的婚事,雖然借了幾十塊錢的債、一頭瘦豬、兩斗豆子,但也總算是成了家,兩口子帶著他娘和兩個弟弟往前奔。

輪到李傳健成家也簡單,他能說會道又有份輕閒的事做,跟年輕時很漂亮的余芳(大嬸)看對了眼。家裡幫他出了彩禮、豬肉、豆子,也順順噹噹把婚給結了,還隔年就生了對雙胞胎兒子,可他的好日子,到這也就算差不多了。

李傳民忠厚老實待人熱誠,王紅英的遠房堂妹王詩梅看中了他,又有同村姐妹的撮合,他父親就找李家明的婆婆借了頭豬,也幫二兒子把婚事辦了。隔年,二媳婦又給老人家添了個大孫女,孫子、孫女都齊了,老人家一高興就出了事,喝了點小酒中了風,沒多少天就撒手而去,緊接著就是與他相濡以沫的老妻。

兒大分家,樹大分杈,何況是雙親都去世了,李傳健他們這個家再次一分為二。

沒了老父親替他撐門頂戶,李傳健就得自己來硬頂。可他在學校賺的那點工分,哪夠他養家餬口?何況除了兩個兒子外,還有個五六歲的四弟李傳田。自此一個斯文的教書先生,最終只能辭去那份輕閒的代課老師工作,成了一個在土裡刨食的農民。

這也沒什麼,只要吃得了頭幾個月的苦,田裡、土裡的活總能學得會的,可李傳健偏偏又想走捷徑,整日圍著鄉上的工作組轉,想憑著他能說會道、能算會寫擠進公家門。

也真別說,以他的聰明能幹、小意奉承,還真讓鄉上的革委會主任非常喜歡,加上他的成分又好、鄉上也缺這樣能寫會算的人,準備破格將他招干。可惜天意弄人,正覺得前途光明的他去縣裡送信時,回來途中碰到大雨,山里路滑摔斷了腿。治是治好了,可鄉上的二把刀醫生,把李傳健治成了瘸子,領導再喜歡他,也不可能招個殘廢進鄉政府的,他也就徹底沒了進公家門的機會。

往事悠悠,仿佛還歷歷在目,李傳健長嘆了口氣,哆嗦著掏出煙絲、紙條卷了個喇叭筒,夾了塊火塘里的炭火點燃,看著那團火焰發獃。

怎麼辦啊?大伢、二伢惹出的事不大,可這蠢婆娘打了那隻畜生就是大事,能借的地方就那麼兩個,現在全被她堵死了!

「傳健,要不先欠學堂里的學費,等個把月我們就能緩過來了。」

「明年補習的錢呢?三伢讀高一的錢呢?」

性子急的余芳將手裡的柴火一扔,落火塘里濺起一陣灰塵,沒好氣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說怎麼辦?補習補習,你總想著補習,要是他們補習又考不上呢?考上了,三伢、家德又怎麼辦?

不是我說你,天天想天天算,到頭來呢?要是初幾里,你答應了老二,把三伢過房(繼)就好了。有什麼不行的?三伢這大的人了,還不曉得誰是親生娘耶(爸)。這下好了,連老二都不願借錢了,這可怎麼辦哦。」

李傳健已經沒有發火的力氣了,更沒有解釋的興趣,悶著頭抽完那根喇叭筒,佝僂著背去了看四個兒子。

大伢、二伢雖然不爭氣,可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總不能看著他們抱憾終身吧?理想的幻滅,李傳健自己體驗過兩次,不想讓兒子也經歷一次。當初要不是有老婆孩子,他都不知道能不能挺得過來!

樓上的李家仁、李家義也正憂心如焚,眼看著就開學了,可家裡遲遲湊不出學費。母親挨了那畜生一刀,那畜生倒是乾脆利落賠了三百塊錢,可錢還沒到手就讓那刁鑽的二嬸給扣了借帳,她還放言:自己兩兄弟別說沒錢讀書,就是病得要死都莫找她!

要是早知道會這樣,那天自己為什麼要嘴癢嘴賤啊?想起一時嘴賤的後果,李家仁兄弟就狠不得抽自己兩大嘴巴!

聽到房門外熟悉的腳步聲,李家仁兄弟象彈簧樣從椅子上跳起來,希冀地看著佝僂著背的父親,期盼他能和以前樣掏出一疊錢來給自己交學雜費。

可惜的是,倆兄弟的熱切期盼,讓一聲長嘆給擊碎了。

「哎,大伢、二伢,莫怪耶耶(爸)心硬,耶耶姆媽實在是無能為力了。耶耶說盡了好話,只差給人跪下,還是阿婆屋裡借不到,自己屋裡也借不到,只能委屈你們兄弟了。」

天塌了,李家仁兄弟覺得天塌了,不讀書了去幹嘛?

去打工?

想起二叔在工地上的窮酸樣,李家仁兄弟就不甘!工字是不出頭的,打工是出不了頭的,永遠都要低人一等的!

從懂事起就被父親教誨,要想不作田就要努力讀書,努力了十幾年,如今理想破滅了。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應該去考小中專!若是當初咬著牙考重點高中,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田地啊?

李傳健眼裡含著淚光,面若死灰的李家仁兄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象撈到一根救命稻草般撲跪在他面前,哀求道:「耶耶,二叔不是想要三伢過房嗎?你就答應了他吧!」

也坐在書房裡為兄長發愁的李家道一震,驚駭地看著自己大哥、二哥,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親兄弟居然會勸父親,過繼自己供他倆讀書!

過繼?平時那是過繼,現在就叫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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