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潔,夏蟲呢喃,山鄉的夜晚總是那麼幽靜。

久處繁華的李家明很喜歡這樣的夜晚,這是他在加州的莊園裡欣賞不到的,加州雖然有落基山脈,但矽谷那地方太平坦,沒有眼前的群山影綽。

跟在李家明後面散步的大狗伢,很不喜歡這種冷清,要不是家裡拘束著,又成家生子了,他早就到滬市去找毛砣混。大城市裡多好,熱鬧又好玩,還不如這山里?

今天家明來找大狗伢、軍伢,聊起屋裡的一些事,不聊還好,一聊就引來大狗伢的不快,而且是那種說不出嘴的不快。怎麼講?軍伢哥哥大方,老婆又當了官,自己可還除了有點錢外,毛都沒搞到幾根。可這種事講不出嘴,家明跟毛砣、細狗有錢是賺來的,文文她們是毛砣幫著賺的,總不能厚著臉皮講要家明或毛砣分自己一份吧?

這種想要東西,又想要面子的矛盾,作為堂弟的李家明很清楚,剛才在傳祖叔家見大狗伢欲言又止,這才拉他出來散步。一世人兩兄弟,李家明很清楚大狗伢為什麼會有這種心理,更清楚要不是面子問題,老早就跟自己張嘴了。

兩人一前一後,在月色里漫步,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金姑沅那座舊吊橋邊。這幾年山里人有錢了,以前的鋼索橋早換成了石拱橋,但老橋的橋墩還是留了下來,成了兒時的見證。

走在前面的李家明在橋墩上坐了下來,聽著懸崖下的激流聲,伸手將毛砣牛仔褲兜里的『中華煙』掏了出來,懷念道:「還記得不?以前我們經常在這嚇哭桂妹。」

「最後都是你裝好人,從小就這樣,我跟毛砣當壞人,好人都是你當的!」

「嘿嘿」,李家明嘿嘿直樂,這話還真沒冤枉他。小時候的自己皮是皮了點,但做什麼事都會動腦子,不管是什麼事,通常是黑鍋由大狗伢背,好處由他來得。就象是嚇唬桂妹玩,大家一起高興,最後挨罵的卻是大狗伢和細狗伢。

「笑笑,笑個屁啊?現在毛砣跟細狗也學了你的樣,死奸死奸。我以前怎麼就沒看出來,你那麼奸滑呢?偷涼鞋兌糖的事,要不是你總講好吃好吃,我會去偷大姐的新涼鞋?」

那事真沒印象了,但對照自己的作風,很有可能是自己想吃,就在這愣貨面前說了些什麼,勾動了他的饞蟲,才讓他乾了糊塗事。糖是大家分著吃了,最後挨揍的又是他一個人。

「行了,莫講我沒讓你去偷,即使是慫恿你去偷了,那又怎麼樣?你都比我大四歲,還聽我慫恿,這還是罪有應得?」

同坐在橋墩上的大狗伢點了煙,悻悻道:「我一世年就是腦殼蠢,盡上你們這些聰明人的當!」

吸了兩口一包能當人一天工資的『中華煙』,李家明半玩笑半勸誡道:「大狗,吃虧是福,沒人能什麼事都占贏面子的。」

「講得好聽,我挨打的時候,你不去享享福?」

「你不懂」,李家明撓了撓板寸頭,解釋道:「有幾大的肚子吃幾多飯,小伢子打死撐會撐死的。」

大狗伢只是腦子有點笨,但不代表他真傻,李家明剛才在軍伢那講了一通,現在又說這樣的話,他還能聽不出後面的意思?沉默著抽完半支煙,大狗伢瓮聲瓮氣道:「家明,我講良心事,你講的都是道理,我也曉得,但要我心裡舒服是不可能的。當時是我不對,不該偷奸不販香菇,但現在的差距也太大了點吧?莫以為我不曉得,毛砣搞網吧是你的主意,後來搞遊戲公司,也是你幫著出的主意。再講了,以後守祠堂、看祖墳的是我跟軍伢哥哥,你們還能跑回來?」

李家明好笑又好氣,那些事這混球做得來嗎?要不是這是兩輩子的親兄弟,他搭都懶得搭理,自己又不欠他的,憑什麼就賴上自己啊?

不對,笑完之後,李家明意識到這事不對。以自己對這愣貨的了解,這些小道理他講不出來,很可能是他老婆吹的枕頭風。不但是他,連帶著大哥、二哥可能都有這種心理,不過是這傢伙口直,敢直接說出來而已。

人心不足。升米恩,斗米仇。

突然間,李家明覺得自己這堂兄兼發小變得陌生了。原以為,只是淺薄女人的妒忌之辭,沒想到他還真聽進去了,而且把以前販香菇的事聯想起來,認為自己不幫他是因為那時他不幫自己。

等閒變卻故人心,說的是情人間的破事,但也說出了人心易變。這愣貨沒學會兄弟們的自強自立,卻學會了大哥的那種算計,總想著沾人便宜。要不是兩人從小玩大的,李家明真不想再管這愣貨。

人啊,蠢一點不要緊,最要緊的是不知感恩。一個不知感恩的人,即使是親兄弟,幫了也沒用,只會讓他越來越覺得大家欠了他的,他就應該坐享其成。

狠嘬了幾口煙,李家明將煙頭掐了,恨鐵不成鋼道:「大狗伢,做人要公道。當初你跟毛伢不想販香菇,我強求過你們不?毛砣起家的時候,我確實是幫了一把,但那只是順手之勞,能把事情做成那是他的本事,跟我有多大關係?

你去過我那玩,還記得桂銘和郭躍霖吧?也是我借錢給他們做網吧起家,他們的關係路子比毛砣大得多,賺的錢還沒毛砣一半多,而且他們現在做電商虧得一塌糊塗,這就是本事大小的問題。

毛砣、細狗從十幾歲開始認真讀書,我看什麼書,他們也跟著看,不懂的就問。有十幾年的時間,就是塊木頭都能雕成花。他們能有今天,那是以前學到的本事,你能怨得了誰?

我退一步講,即使我指條財路給你,你能做得成?以前縣裡修隧道,我喊你去開砂石廠,賺了錢不?賺了錢後呢,你不還是到處投錢,從來就沒想過做自己的事業?

毛砣開網吧的時候,肯定也跟你講過,要你投點錢給他吧,你投了嗎?你從來就是有好處就鑽,有風險就躲,等人家把事業做成了,你又來怪人家當初沒拖你入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人要臉樹要皮,李家明的毫不留情,讓大狗伢臉上火辣一片,惱怒道:「你就是講我沒本事嘍?」

確實是沒本事,除了會打架外,狗屁本事都沒有,李家明毫不動氣道:「隨便你怎麼想,我只是告訴你,老話講得對『幫你是人情,不幫你是道理』。大狗,你捫心自問,如果你不是姓李,憑你的本事能有今天?

做人啊,前半夜想別人,後半夜要多想想自己,莫把什麼事都怪別人不幫忙,要多想想自己幫了別人什麼忙。」

「我怎麼沒幫你們?要不是答應了守祖墳,我會貓在這山溝溝里?」

屁話!叔伯們都健在,輪得到你?好笑的李家明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無所謂道:「隨便你了,崽大不由娘,何況我們還只是堂兄弟。」

「你什麼意思?」

換成上輩子的李家明,能跟大狗伢理論一番,但現在他已經沒那雅興了。人生就是一場馬拉松式的長跑,有人咬著牙一直跑,比如已經身家億萬的自己,也有些人跑了幾步就嫌累放棄,比如眼前的愣種。總不能因為他跟自己有血緣關係,有兒時的感情,自己就停下腳步來拖著他跑吧?

這世上沒人欠誰的,誰也沒人就該欠他的,即使兒時欠了人家的,現在也全部還清了還有多。跟自己亦姐亦母的大姐,為了她自己的事業、家族的榮光,尚且與自己劃清了界限,何況還是個隔了兩代的堂兄。

說完了,李家明懶得理肯定紅面漲頸的大狗伢,自己回家洗澡睡覺,準備明天去市裡走動走動。跟曾副書記他們雖然是利益大於感情,但保持叔侄的名分,對他父親的事業幫助很大。或許全世界的人都會跟他有彼此之分,只有他父親才會跟他不分彼此,因為他是他父親生命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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