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侯府並不是誰人都可以輕易進入了。

更何況雷損常年來遵從蔡京指示,而諸葛神侯卻支持著金風細雨樓,雷純親自來到神侯府,不啻於身入龍潭虎穴。

但她溫柔而堅韌地說出一字一句,請求引薦宋虛之時,卻有令人無法忽視的力量。

看守無法定奪,親自傳遞消息給諸葛正我。

諸葛正我聽完了之後,對李忘塵道,「你和雷姑娘還有關係?」

李忘塵道,「適逢其會,我救過她。不過老實說,並不太熟,我完全沒想到還有和她再見的一日,而且是她主動找上門來,不知道她是否有什麼目的?」

雷純雖身無武功,卻心思深沉冰雪聰明,是堪比林仙兒的人物,李忘塵並不敢小看。

諸葛正我道,「你的意思是?」

李忘塵道,「不見了,我還挺怕她的。這或許是因為我的目標中有她爹的緣故。」

雖然雷損不是雷純親爹,卻也沒什麼差別就是了。

蘇夢枕殺了雷損之後,她可將蘇夢枕折磨得夠嗆。

諸葛正我卻微微一笑,「我建議你們見上一面,可藉此傳出去你的近況。」

諸葛正我的意見,大概天下人都沒有能夠輕易忽視的,李忘塵想了想,伸手一扣,猛然扣在自己胸口竅穴,然後身子一顫,臉色一下子蒼白了下來,抬頭再看人時,已一臉病容,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好像擁有某種隔閡,極為不暢通一般。

李忘塵咳咳兩聲,「哎喲,這下我可和蘇夢枕有共同語言了。」

諸葛正我無奈的笑了笑,「這話若給金風細雨樓聽了去,保管有上千個高手找你拚命。」

李忘塵道,「但我相信蘇夢枕不會生氣。」

諸葛正我道,「這倒也是。」

這是移穴截脈法中的一路手法,本來是限制旁人的,現在用在自己身上,卻可收束精氣神,將其截成一段一段,各自安放在四肢百骸,不得齊全。

當然只會起到掩人耳目的效果,一旦遭遇任何危險,李忘塵都有功力再復、迎頭而上的選擇,現在的局勢還沒有到他自縛手腳的程度。

為了避免府中可能的耳目,引起消息泄露,他被安置在一處偏僻的竹屋內,現在就地一躺,蓋上小被,已成了個在病榻上久居的病號,正以生無可戀的眼神看著天花板。

竹屋的角落煎煮苦香沉鬱的藥,沸騰的熱水綻放出大大小小的泡沫,每每破裂炸開,濃烈的藥氣噴吐而出,形成肉眼可見的一縷彎彎繞繞的氣霧。

雷純到來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在人們看不到的長袖下,她目光一凝,輕輕握拳,用指甲嵌入肉中,將幾個侍女留在房外五步,獨自進了房間來。

李忘塵勉勉強強道,「你、你是……」

雷純道,「小女見過恩公。」

李忘塵道,「什……什麼……」

雷純道,「我是昔日被恩公在漢水救下的女子,同時亦是六分半堂堂主雷損的獨女,姓雷名純。」

這當然是李忘塵早就知道的,但此時此刻,李忘塵須得努力尋找被五雷轟頂的感覺,方能取信於人。

也不知道怎麼了,他電光火石間竟想到了面見邀月憐星的感受,這下子胸中的害怕恐懼噴涌而出,一個字忍不住脫口而出,「啊!?」

可惜意外倒是意外了,中氣未免足了一些,而且裡面更多恐慌。

他媽的,怎麼都這麼久了,還這麼怕這兩個女人,宋虛你真沒出息!

李忘塵在內心裡將兩個自己脫開干係,堅決不給李忘塵沾染污點。

雷純沒發現什麼端倪,只是微笑道,「恩公會否已十分後悔救下雷純?」

應該後悔嗎?若是宋虛應該會後悔的吧?

於是李忘塵又長吁一口氣,就好像是拉屎的時候並未對準,導致拉在了茅坑外邊一樣惋惜和後悔。順便還在這一口氣中加入顫顫巍巍、上氣不接下氣的斷續感,一口氣長吁出去,可謂形神兼備,令人動容,李忘塵暗自給自己打出滿分評價。

雖然無話,卻比任何話語都更加有力。

若是溫柔遭到這般嫌棄待遇,只怕連房頂也給掀開了,雷純卻神色不變,仍然微笑道,「江湖中多是這般的因緣際會,最是捉弄人了,恩公既救下了純兒,就是想要反悔也沒招咯。」

又轉過身去,款款幾步,來到煎煮藥罐前,背對著李忘塵靜靜看了許久,沒有聲息。

李忘塵艱難地問,「你……你在……」

從雷純的背影傳來聲音,「放心,純兒並未下毒暗算,只是擔憂恩公傷勢,通過管中窺豹,看看藥材——看來恩公應該是無什麼大礙,只是調養一段時日。」

她居然還會一些醫術。

雷純說到這裡,卻又搖了搖頭,「怎麼一直恩公恩公地叫著,顯得這樣生分,不若我叫你宋大哥吧?」

按照宋虛「人設」,應該拒絕此舉。

李忘塵正準備張口回絕。

雷純卻也不等李忘塵同意與否,已去端了個小凳子,到李忘塵近前坐著,笑道,「宋大哥,宋大哥,宋大哥。」

連續叫了三聲,聲音甜蜜輕柔,足以令人骨頭也酥了,李忘塵卻聽出點不對的意思,斜眼偷偷一看,發現雷純的臉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些閃爍變化的光痕,映襯在剝殼雞蛋般光滑的臉蛋上,有一種十分淒迷幽清的美。

她竟不知何時哭了。

她一邊流著淚,一邊笑著叫李忘塵宋大哥,連續叫了三聲。

李忘塵道,「你……哭……啊……對不起!」

他開始還很疑惑,轉瞬便明白了,是剛才自己那一聲長嘆給弄出來的事情。自己後悔救她,令雷純傷心得哭出了聲,但她只是默默流淚,並未大吵大鬧,所以才沒有被第一時間發現。

雷純奇道,「哪裡哭了,我哭了嗎?」

伸手擦擦眼角,這才發現掌中果然一片水漬,她呆了一呆,臉上的笑容方才漸漸消失,變得失魂落魄,令李忘塵想到一朵花漸漸枯萎的樣子。他本來與雷純會面,做好了偽裝準備,但看到此情此景,竟然也忍不住有點真的可憐這姑娘了。

見面之前,他在心裡將雷純和林仙兒劃分為同樣危險的女人,現在才想起二者到底是不同的,起碼雷純從未主動害人,一切旨在復仇,只是到了最後她的行動不能止步了而已。

李忘塵又道了一聲,「對不起……對不起……」

兩個對不起,一個因令她傷心哭泣,另一個則是因心中給予對方成見。

這當然是雷純所不能體會到的內情了,她只是別過臉去,幽幽道,「宋大哥道歉什麼,並不干你的事情。」沉默了一會兒,道,「是父親和蘇樓主。」

這句話仿佛有太多太多的意思。

李忘塵卻全能理解。

雷純一邊是雷損的女兒,一邊是蘇夢枕的未婚妻。

她一邊要繼承六分半堂的基業,另一邊卻又要成為金風細雨樓的樓主夫人。

這本是天大的好事,因為這足以令她成為臨安府上下最有權勢的幾個女人之一。而且雷純並無對婚事不滿,蘇夢枕雖渾身是病,卻是天下有數的青年才俊,她更知道蘇夢枕傾心自己,雖未必有蘇夢枕喜歡自己那樣喜歡他,卻始終是對他有點佩服和親近的。

其實她本來已做好了成為蘇夫人的準備。

但蘇夢枕近年來急於求成,屢次打破與六分半堂的默契,兩大勢力間鬥爭愈來愈烈,明里死傷無數,暗地裡更有不知道多少陰謀詭計。

這是因為蘇夢枕爭強好勝,志在要蓋過雷損一頭,他想要成為雷損的女婿,卻不想要以失敗者、未決者的身份娶雷純。更何況,還始終有病情的隱患,時間在漸漸逼迫蘇夢枕做出從前不做的事情。

雷純已看出了蘇夢枕的意思:他就是容不下雷損。

蘇夢枕的確深愛雷純,卻永遠不可能為了雷純而放棄殺死雷損。

他的最大底線是:在與雷純完婚之前殺死雷損,而非在拜過天地之後,殺死妻子的父親。

而雷損也見招拆招,他老謀深算地做出一個選擇,那就是引薦雷純遠遠看過一眼關七。

那是雷純印象深刻的畫面,她見到了神與魔,也見到了天的敵人,而當她看見關七的時候,對方也已經看到了她,本來空洞的眼眸里立刻湧現出一種東西,那是一種奇妙的愛意和溫暖。

關七甚至朝著她笑了笑。

在那一笑中,雷純並沒有感受到傳說中的關七關木旦那足以將人吞沒的狂氣、殺意、鬥志、煞性,反而在自己的心中,湧現出難以言喻的某種「聯繫」,她到現在也沒弄懂那聯繫是什麼,只能肯定不是愛情,她很親近關七。

但關七難以說出一句成系的話,他困頓、頹廢、虛弱,整個人都被囚禁在一輛給犯人用的囚車裡,他的琵琶骨被穿,穴道受制,全身上下布滿咒文,囚車上貼著符咒,看上去一點沒有迷天盟盟主的氣魄,而是一頭被圈養的野獸。

雷損對待他的態度,也像是對待野獸——那是一種骨子裡瞧不起對方,但明面上卻又小心翼翼,害怕對方擇人而噬的態度。

那是一場奇妙的聚會,雷純並不討厭那聚會本身。

但這次會面依然給予雷純重大打擊,因為聚會除去本身,尚有延伸出來的意義,而她非常清楚父親的意思。

雷純總歸不笨。

如此以來,京師的三方江湖勢力,新銳崛起的金風細雨樓,老而彌堅的六分半堂,困受基業的迷天盟,都給予雷純微妙而尷尬、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定位。

而未婚夫蘇夢枕,父親雷損,更在這短短時日,各自換了一張面孔,變得令雷純無比陌生、恐懼,她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

臨安府對王小石、郭大路而言,是發揮一身本事,闖蕩天下的地方。

但對於雷純而言,卻是個陰雲密布、不見光艷的魔窟。

李忘塵艱難地說道,「你……你應該逃!」

這應該是他見到雷純以來,所說的第一句真心話。

他說的也的確很艱難,移穴截脈法效用極大,若不先沖開自己給自己設下的限制,李忘塵將貨真價實與身受重傷者好無區別。

雷純怔了一怔,笑道,「宋大哥受了這樣重的傷勢,可少說些話。」

李忘塵固執道,「你必須逃!」

雷純道,「逃?我逃不了的。」她面露自嘲笑容,「我怎麼可能坐視父親被殺,我理應幫助父親對付蘇樓主,但若蘇樓主身死,我就立刻成為謀算未婚夫的不貞女人,將受到江湖人的唾罵,我已深陷要麼不忠、要麼不孝的境地。」

說著說著,她聲音忽然放大了一些,以破罐子破摔的態度道,「不過反過來說,不管誰勝,我都將能忠或能孝。我已拿好主意,若我爹死去,我就為了我爹對付蘇夢枕,若蘇樓主死去,我將為了我的丈夫對付我爹,最好是他們親自將我一併所殺,令我魂歸九泉……」

說出這幾句話的時候,雷純的眼眸里散發出難以言喻的瘋狂,和她一向柔弱清麗的氣質,並不符合。甚至在她的嘴角,還升上了一絲絲扭曲的笑意。

看來她似乎早在重大壓力下,有些不正常了。

李忘塵打斷道,「就逃。」

他說這話時,緊緊盯著雷純,眼中仿佛射出令人不容置疑的光芒,仿佛他親眼看到過一個未來,只要做出一個選擇,雷純將能夠與臨安府的一切切斷聯繫,再無任何瓜葛,瀟洒自在地過自己一段人生。

他的目光好像在說這樣一段話,「你就是你,你不需要忠也不需要孝,不需要雷損也不需要蘇夢枕,你就是雷純。」

雷純怔了一怔,雙眸慢慢恢復清明,站起身來看著李忘塵道,「宋大哥,真不知道你哪來的自信。我本來是聽說你遭受了重創,才過來看看你的樣子,想要安慰安慰你,勸解勸解你——沒成想,到了現在,反而成了你安慰我,給我想辦法。」

李忘塵勉強地笑了笑,「誰說,我在,安慰?」

雷純不禁莞爾道,「我知道啦,宋大哥是奇男子,是最厲害的那人,你不是在虛假安慰,而是確有其事。」

李忘塵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雷純道,「累了嗎?」

李忘塵閉上眼睛,發出好像是小貓叫一般微弱的從鼻子裡擠出來的聲音,「嗯。」

雷純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道了一聲,「謝謝你,宋大哥。」

李忘塵又嗯了一聲。

雷純轉身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李忘塵一眼,「請休息吧,宋大哥。」

李忘塵再嗯了一聲。

雷純已出了房間,先帶上了房門,但還是忍不住將腦袋探進來,「要不要喝點水?宋大哥。」

李忘塵沒有回答。

終於再無聲息。

等到過了好久,雷純走得很遠很遠了,李忘塵才終於憋不住了,在床上一蹦就跳了起來,一邊深呼吸,一邊伸展筋骨。

嘎吱,房門打開。

彭,李忘塵當場倒地,如同電影片場中中槍倒地的龍套。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反應過來,誰能欺騙自己這先天神力高手的感知,來到門前悄無聲息猝不及防地打開房門。

微微睜開一線眼睛,諸葛正我似憋笑般看著李忘塵,並故作驚奇地「哎呀」一聲。

李忘塵躺在地上咬牙切齒道,「故意的!」

第四十八章雷純,run!ru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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