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廳里已經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馬修一個人。
每一個人都在各司其職，忙碌各自的事，以充足的準備迎接明天奧斯塔口中宣稱的黑暗時代。
馬修手拿炭筆，在素描紙上著畫。
他已經有一陣子沒有畫畫了，首先是沒有時間，然後也沒有某種迫切的創作欲。
現在馬修感覺到那股久違的衝動，自己必須將這一幅畫給畫出來。
正當他打草稿，突然覺得好像被人盯著看。
馬修左右張望。
會議廳沒有其他人，就連索伊都被他打發出去，配合烏鴉做物資和人員調度。如今每一個人手都非常重要。
馬修最終將目光定格在左手方向的窗戶。
天鵝絨窗簾之間的玻璃窗外，是一張目光膽怯的少女臉。
她頭上的金髮盤在腦後，皎潔蒼白的臉上，最醒目的是右眼上有一條划過大半張臉的傷口，看起來有幾分可憐。
少女穿著一件白色水兵服，裸露出的脖子還能看出金屬光澤。
「阿拉克涅？你找吉賽爾嗎？」
馬修問。
外面的骸骨蛛後點點頭。
「先進來吧。」馬修說：「她還在紅十字研究會那，和雪萊夫人一起在查看最新的研究進展。」
阿拉克涅一拳將玻璃砸碎，穿破玻璃窗跳進來。
馬修臉皮抽了抽：「下次記得走正門。」
「好的。」
少女蛛後進來後，左右張望，很快注意力就集中在牆上的五幅畫上。
牆上掛著的畫框，從左到右依次是：《正義必勝》、《太陽騎士》、《團結就是力量》、《你要跳舞嗎》、《女神引導人民》。
她目光聚焦於第四幅畫《你要跳舞嗎》上。
當然了。
畫上的主角就是蛛後阿拉克涅本人。
她指著這幅畫說：「這個人，好熟悉，是誰。」
馬修放下手裡的炭筆，用毛巾擦了擦手指上的炭灰，慢慢走到她身旁：「是你啊。」
「我？」
阿拉克涅眼睛亮了：「弗朗茨說，只有漂亮的小姐才能被畫在畫上，那我也是漂亮的小姐。」
「對，你是。」
馬修笑著說。
他突然注意到了一個不對勁的地方。
阿拉克涅居然有了右臂。
「你的右手好了嗎？」馬修小心問。
他不確定到底是怎麼回事，加上阿拉克涅本身心智依舊是小孩子，成長速度快慢很難說。
「帕梅拉姐姐，給我裝上了一隻新手。」
阿拉克涅舒展右臂。
馬修這才看清，蛛後右手義肢由鋼鐵打造，銀色中帶著一些黑色的鍛造雲紋，手臂仿真度很高，與左手只有顏色和細節上的細微差異。
他記性很好，立即想起這隻魔術義肢的名字「精密者」。
當初帕梅拉失去手臂，到埃里克城的秘銀工坊分部選購魔術義肢，其中一個候選者就是這隻「精密者」。
魔術義肢「精密者」由三大鍊金術師之一的「精密之手」諾威爾製造，雖然已經是十年前的結構，但它對零件的精度切割和組合，依舊是其他魔術義肢不具備的。
阿拉克涅製作蜘蛛，對精度要求很高，倒是通常魔術義肢更加著重的魔術反應部分，她卻不需要。
馬修問她：「有了右手後，更方便了嗎？」
「開頭不習慣。」
阿拉克涅依舊是老實孩子，說話不撒謊：「我原本不想要這隻手，但吉賽爾姐姐說必須學會用右手，練習了很久很久，很辛苦。」
馬修突然想起小時候鄰居的一個孩子，他只用左手，被他爸媽一直糾正，讓他很痛苦，甚至說過如果沒有右手就好了這種話。
阿拉克涅就是這狀況。
「現在習慣了，覺得還可以。」
阿拉克涅抬起右手，握成拳頭：「可以打開窗戶，穿衣服很方便。」
馬修一陣語塞。
阿拉克涅頭戴吉賽爾的雛菊發卡，身著藍白經典水兵服，接近大腿根的超短裙，筆直的腿上穿著黑色貝琳達長筒襪，腳下是一雙黑色小皮鞋，更顯雙腿細長。
「這一身是弗朗茨給你設計參考的服裝，還是吉賽爾？」
「是弗朗茨先生給的建議。」阿拉克涅如實說。
果然，看這風格就是弗朗茨這個老色披了。
馬修本來想大聲斥責一番有傷風俗，但後來想想，還是算了。
可愛就夠了。
他換了一個話題：「你找吉賽爾幹什麼？」
「這個。」
阿拉克涅從裙子裡翻出兩隻蜘蛛，嚇了馬修一大跳。
他趕緊教這個常識匱乏的少女蛛後：「不能從裙子裡掏東西出來！你可以背一個單肩包，或者雙肩包，或者手提袋都可以，但就是不能從裙子裡往外掏東西，也不能把東西藏在裙子裡！懂嗎？」
「為什麼？」
「因為……不好看。」
「哦。」
馬修擦了擦汗：「你是製作出了新蜘蛛，這次不會還是和米勒一起的靈感吧？」
「不是。這是按照吉賽爾姐姐的想法，做出來的。」
阿拉克涅將這兩隻蜘蛛放在桌子上。
兩隻蜘蛛都是紅色，身體以銅打造，雞蛋大小，身體較薄，八足虛抱，彼此之間以一根蛛絲連接。
「它們兩個可以互相說話。」
阿拉克涅將蜘蛛之間的魔能蛛絲拉出來，可以延展到三十尺。
她遞給馬修一隻紅蜘蛛，然後自己拿著另一隻紅蜘蛛一路跑到大門外。
「吸血鬼大哥哥，能聽到嗎？」
馬修驚了：「有線電話……」
紅蜘蛛里傳來阿拉克涅的聲音：「這是『魔能話機』，有線電話是什麼？啊，吉賽爾姐姐。」
少女蛛後從大門回來，手拿紅蜘蛛，她旁邊站著手提收納箱、身著公務服毛呢大衣的吉賽爾。
「怎麼樣？這個還不錯吧。」
吉賽爾笑眯眯說。
「太不錯了。」
馬修由衷說：「你是怎麼想到讓她製作這個的，原理是怎樣的？」
「最初的想法，是來自你的低語果。」
吉賽爾放下收納箱，脫下身上的大衣掛在一旁衣架上，露出裡面的紅黑印花連衣裙。
「外面越來越冷了，還是家裡暖和。」
她摸了摸阿拉克涅的頭，接著剛才的話說：「低語果能夠在兩個人之間及時傳遞各種情報，這對於規避危險和抓住機會都至關重要，就和你說的一樣，充足的信息是做出決策、獲得戰略勝利的前提。」
「原理倒是簡單，魔能蛛絲本身就是極其優質的魔術反應介質，只需要能做出一個小小的魔術迴路，能夠捕捉外界聲音，然後通過魔能方式傳遞到另一端，就行了。」
「不過實際上，要做到這一點非常困難。需要憑空製造出特定效果的通用魔術迴路，這個魔術迴路不是簡單地釋放某種力量或效果，而是進行特殊形態的轉換、儲存和傳輸。」
「巫師所利用的複雜魔術迴路都是複製和模仿，源頭是特定魔靈身體結構，完全獨創的巫術，基本上都是非常簡單，稍微複雜一點，難度就會成倍數增加。」
吉賽爾一臉讚賞地看著旁邊的骸骨蛛後：「我們家阿拉克涅果然漂亮又聰明，這樣的問題都難不倒她。」
少女蛛後臉上都是高興，眼睛都笑彎。
馬修喜出望外：「阿拉克涅可以通過蛛絲，直接『創建特定魔術迴路』？」
「當然。」
吉賽爾點頭：「只是效果越複雜，製作起來約困難，需要大量時間進行後續優化和延展，也需要一些輔助的材料。」
馬修這次是完全忍不住內心激動：「太棒了，太棒了！阿拉克涅突破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關，能夠通過需求進行創造魔術迴路。吉賽爾，別忘了我們還有『巫術計算機』，如果讓阿拉克涅將魔術迴路的相關信息輸入進去……」
吉賽爾也猛地反應過來：「也就能完美復刻，甚至是組合和微調，變成學習資料和參考模型，直接通過魔能印表機刻上魔術迴路，大量製作……」
「對！」
馬修深呼吸了兩口，以平復自己的心情。被打破的窗戶吹進來的冷風，這時候變成了降溫助力。
「魔能話機」的誕生，證明了兩件事。
一是魔術迴路具有更多的可能性，能夠完全獨立創造，並不是只能沿用既有的魔靈生理結構的仿製品，但對研究和創作人員要求很高。
二是魔術迴路的研究的確值得大力投入，從模仿魔靈身體結構的低端製造業，變成真正以需求為主導的魔術迴路研發產業，是可行的。
這將不只是一兩件新式產品和工具，而是一整個新興產業，未來各種工具生產中樞的雛形。
阿拉克涅展現出的才能和開創性舉動，釋放出的積極信號，讓馬修覺得比獲得「奧爾巴德號」更加興奮。
奧爾巴德號雖然能夠迅速變成即戰力，但和莊園部分魔靈個體和裝置一樣，難以複製。
一旦損壞，就很難修復。
阿拉克涅卻讓新式魔能裝置變得可以被複製，理論上能夠批量生產，這就讓馬修夢想中的魔能工業化具有了實現的可能性。
以魔能為核心要素，生產量能夠大幅度提升，高新技術可以不斷產生和廣泛應用，勞動生產率顯著提高，從另一個方向走入工業時代並非不可能。
馬修細細思索，發現最大的問題是：巫師們的路走窄了。
他們掌握了最先進的生產資料「巫術」，但卻用來豢養魔靈，製作成魔金，解剖和獵取魔靈，複製它們體內魔術迴路和魔術反應堆。他們從未嘗試過將魔靈納入人類群體——當然了，這樣費力不討好，見效慢，又要冒著巨大倫理和文化排斥風險。
人總喜歡最快的收益，除非得到難以承受的巨大壓力，被逼入絕境。
哪怕曾經被緋蝗一族逼入絕境，被四公陰雲籠罩，真理之眼的巫師們也視若無睹，繼續我行我素。
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得到任何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