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如此,農事官全然沒有發覺,回答這些問題時,對面端端正正的吳清晨,不知何時微微抬起了頭,雙手握拳,站得筆直,原本恭恭敬敬的神情已經換成了全神貫注,原本輕聲細語的腔調也悄然增添幾分凝重。

很顯然,這是又一次地球早已預料的交談。

預料的意思,當然不是說地球方面已經將村莊耕牛集體受傷,領主命令農事官前來,農事官處置重傷牛倌,觀看吳清晨治療耕牛,旁觀吳清晨數數,詢問吳清晨照料牲口經驗等等這些兩三天裡發生的事務,各對象的反應,不同人物的對話,全部事無巨細地推測出來。

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傢伙不叫參謀,平凡點的叫導演,傳奇點的叫預言法師。

地球數十萬頭腦聰明,思維敏銳,邏輯縝密,反應靈敏……等等可以套上無數形容詞,卻摘不掉「正常人類」這頂更大帽子的參謀們,能力範圍之內,最多也只能根據吳清晨的培訓情況,為危機準備的各項應對方案,結合對已有信息,各人物模型的分析,大致預測到,村莊耕牛集體受傷之後,封建領主很有可能親自或者委派重要人物前來村莊,處理善後事宜。

同時,該封建領主,或某重要人物,發現吳清晨通過種種或主動或被動,或顯眼或隱蔽的方式,針對性展現出來的數學,辦事,治療耕牛的能力之後,如果一切順利,該封建領主,或者重要人物,也確實產生某些符合參謀團設想的念頭,一次更加深入的交談也就順理成章。

也就是說,這次交談,直接影響到參謀團為吳清晨這次設計的理想目標能否實現,同時也意味著吳清晨和這次理想目標的距離,已經只剩下最後一點點障礙。

如次重要的交談,吳清晨神態的變化,語氣的改變,也就理所當然。

重要的交談並不複雜,農事官詢問的內容並不困難,時間也並不算久,大約十來分鐘,先後問清楚吳清晨平日如何放養山羊,喂食母雞,驅使耕牛,照料牲畜,農事官微微凝神。

片刻之後,農事官望向牧師:「普拉亞閣下,您怎麼看?」

「如您所見,我只是一名牧師,農事和牲畜,我並不熟悉……」普拉亞先搖搖頭,然後指向吳清晨:「……不過,根據我對自己學生的了解,還有平日看到的情形,您盡可以放心,小洛斯剛才的回答都是實話。」

「當然,這一點我並不懷疑……」農事官點點頭:「農事和牲畜只是俗世的雜務,是否熟悉並不重要……我想問您的也不是這些……」

「現在這麼多耕牛受傷,村莊的情況很是困難,該死的牛倌不可能繼續任用,兩個活該斷手斷腳的兒子也不值得信任……您的學生倒是相當不錯……」農事官微微皺眉,神情很是猶豫:「不過,小洛斯年歲實在太小,照料牲畜的經驗也不是很多……這又……普拉亞閣下,或許,您可以給我一點建議。」

「建議……」

普拉亞稍稍沉吟,過了一小會,又一次指向面前的學生:「小洛斯六歲就開始喂雞,八歲開始放羊,十一歲開始下地幹活,這算不算懶惰的孩子?」

「當然不算,您有一個勤勞的學生。」

「小洛斯十天就學會了從一數到五十,五天就能夠數到一百,五天又學會了讓數字相加……這是您剛才親眼所見,這算不算愚蠢?」

「當然不算,您有一個聰明的學生。」

「小洛斯昨天夜晚拾到了您的銀幣,今天清早就送到了這裡,這算不算貪婪?」

「當然不算,主宰的光輝洗滌心靈,你有一個誠實可靠的好學生。」

「小洛斯可以治療耕牛,使原來需要十幾天才有可能幹活,足足半個月不能繼續翻耕的牛群儘快康復,這算不算可惡?」

「當然不算,這是艾克麗村莊的幸運。」

「這樣的話,為什麼不給您的堂弟,我的叔叔寫封信呢?或許您可以告訴我們尊敬的男爵閣下……」

一邊說,普拉亞微微一笑:「現在,他可愛的艾克麗村莊裡,少了一位牛倌,多出了四十頭受傷的耕牛,同時,您的面前,還有一位年紀很小,照料牲畜的經歷也很少,只不過恰好又勤勞,又聰明,又誠實,又可靠,同時還可以治療傷牛,使艾克麗村莊重新獲得一點點幸運的小傢伙呢?」

「沒錯……您說的對,您說的對……這已經不是平時管事可以決定,也不是我可以決定的事情,這件事我只需要傳達,具體如何,男爵閣下自然有自己的判斷……普拉亞閣下,太感謝您了……不過,很抱歉,現在我沒時間和您繼續聊了……」

一邊向牧師致歉,一邊轉身,普拉亞微笑的目光中,領著三名隨從,巴烈斯迅速走出教堂,門外很快響起了馬匹打響鼻的聲音,同時傳進來的還有巴烈斯高聲的命令:「巴士瑟,你走前面,動作快一點,讓伊弗利特管事把送信人領過來,還有……準備好我的羊皮卷和墨水……」

幾秒過後,一道急驟的馬蹄聲和三道急促的馬蹄聲飛快遠去。

教堂里,牧師轉回目光,面前,吳清晨嘴巴微張,雙手緊握,腦袋仰起,目光呆滯,深深地吸了口氣,卻久久沒有重新吐出胸腔。

普拉亞再次微笑一下:「好了,小洛斯,不要想太多,事情才剛剛開始……」

「牧師……老爺……太感謝您了……我……我……」

吳清晨的聲音重新了感激,甚至有些哽咽。

此時,吳清晨的哽咽,還有臉上驚訝驚喜的表情,並非全是偽裝。

進入中古世界來,抱著利用的目的接近牧師,足足三十幾天的日子裡,一次又一次地聆聽教誨,一次又一次地得到照顧,一次又一次感覺到牧師真心真意,同時還越來越真切的關懷,吳清晨心中,最初對土著神棍的蔑視,對牧師某些愚昧行為的鄙夷,早已無影無蹤,此時此刻,更是鼻樑陣陣發酸,心中陣陣真真切切的感激之情。

「好了,好了……」輕輕地撫了撫吳清晨乾乾淨淨的頭髮,「洛斯,事情才剛剛開始,到底會怎麼樣,誰也不知道呢……現在,你最重要的,還是儘量治好村莊受傷的耕牛,快去吧,不要耽誤了……」

「我知道,我一定會……還有……牧師……」

深深地吸口氣,吳清晨稍稍平緩情緒:「……老師……您可以再教教我治療骨頭受傷還有治療肉缺了幾塊麼?村莊裡幾頭受傷最重的耕牛,只治流血,可能比較勉強……我昨天想了好久好久,總覺得自己想的辦法可能還是……」

「受傷最重的幾頭!你想了辦法!」

普拉亞驟然猛吸一口涼氣,圓瞪的雙眼精光四射,下一刻,教堂里傳出了普拉亞高聲的命令:「安德烈,去我的房間,動作快一點!把醫典取出來!還有,準備好我的羊皮卷還有墨水!」

兩個半小時之後。

教堂,牧師臥室。

抓住細木棍,牧師右手摸索著挪動,老半天才終於將木棍重新蘸上墨水,也使本來就已經墨跡斑斑的衣袍又增添了一小塊黑點。

牧師毫不在意,或者說,牧師根本就沒有注意。

全神貫注地盯住面前塗畫極其潦草,許多地方根本就沒有使用刮刀,而是直接圈叉塗改的羊皮卷,牧師深深地皺起眉頭,手臂青筋綻出,神情極度專注,仿佛正創作一副希世珍寶。

「……牧師,謝謝您教我……快中午了,我先去給耕牛治傷吧?」

「恩……恩……」

牧師頭也不抬,隨口回答,雙眼依然緊緊地盯住面前的羊皮卷,直到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關門聲,牧師才猛地站了起來,衝到門邊飛快地拉開房門,「什麼,你現在就去給耕牛治傷?」

「是……是的,快中午了,傷口不能拖太久……」

「傷口不能拖?對,傷口不能拖。好,快去吧,我也去,一起去。」

「等一等……」剛剛走出兩步,牧師又停了下來,回頭望向矮桌:「……這個……我還有點事情,你先去吧……也許過會我會過來……」

「等一下……」

吳清晨又只走出兩步,牧師又站到了吳清晨的旁邊:「還是一起去吧,你學的倒挺對,不過我還是要看著才更放心……」

「還是算了……」

三步之後,牧師又一次停了下來。

「可是……這邊還沒有……不過……時間又到了中午……傷口不能拖……」

飛快地回頭看了看矮桌上還沒有完工的羊皮卷,又飛快地看了看門邊的日晷,又飛快地看了看羊皮卷,又飛快地望向日晷……

如此反覆再三,臥室十步之外,牧師不停地左右張望,左右為難,猶豫的神情讓人看了都覺得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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