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采臣養氣的功夫還可以,發泄了一下心中的怒氣就繼續抄起了佛經。

寫著寫著,自然就凝氣精神,心無旁騖了。

等到寧采臣抄完佛經,將經卷小心收拾起來準備睡覺,這時候,不知從何而來一陣陰風,將書房裡的燭火盡數吹滅。

書房裡一瞬間陷入黑暗,驟然由明轉暗,寧采臣什麼也看不清。

他心裡一跳,伸手去摸桌上的燭台,想重新點燃蠟燭。

黑暗裡,他不知道摸到了什麼東西,好像是堅硬的骨頭上覆蓋著淤泥,手中一片黏膩。

「什麼人?」

寧采臣呵斥道。

無人應答。

稍待片刻,等他適應了房中的黑暗,借著微薄的月光,他看到了一個黑影站在書桌前,露出一雙昏黃的眼睛凝視著他。

寧采臣向後退了一步,心裡如同擂鼓一般,道:「你是什麼人,怎麼進來的?」

那黑影終於動了,走起路來一高一低,散發著腐臭的氣息,聲音極為沙啞,像是從漏風的破袋子裡吹出來氣。

「人?我不是人。」

寧采臣聽他說話,反而心裡一定,道:「不是人,難道是鬼不成?」

那黑影朝寧采臣不斷靠近,寧采臣就不斷後退,始終與黑影保持一定距離。

「你說對了!」那黑影猛地撲了上來,如同餓虎飢狼,如同街頭搶食的野狗。

寧采臣大駭,抄起桌上的燭台砸向黑影。

燭台砸在黑影身上,如同掛在了泥漿當中,陷了進去。

那黑影被阻了阻勢頭,卻仍舊朝他撲來。

寧采臣連連後退,後背撞在了門上。

那黑影「嗬嗬」出氣,深處兩個黑乎乎的手抓了上來。

寧采臣貼著門就地一個驢打滾,翻到窗邊,一把支起了窗戶。

月光從窗戶里照進來,寧采臣才看到那黑影長得什麼樣。

是一個溺死鬼。

渾身包裹著腐爛的黑泥,露出來的胳膊、臉上也已經腐爛,皮肉化開,露出森森白骨。

那黑影撲在門上,撲了一空,看著窗邊的寧采臣,道:「我說了,我是鬼。」

他一邊走,身上的泥一邊往下掉,但總也不見少。

「我落在爛泥塘里,又一雙手拽著我往下沉,我奮力掙扎,越掙扎陷得越深,最後死在了爛泥塘里。」

那溺死鬼道:「我被人當了替身,我死了,他跑了。」

溺死鬼緩緩靠近寧采臣:「我死得冤呀,但我不想害人,所以忍了三十年。」

他的昏黃的眼珠子裡勉強生出一點血色,帶著令人窒息的惡意:「但是我忍不下去了。水裡冷,太冷了,泥巴重,太重了。」

「我忍了三十年,再不找人換我,就永遠也走不掉了。」

那溺死鬼道:「你是個好人,不如你來幫幫我。」

寧采臣臉色漲得通紅,道:「我是個好人你就來害我,這是什麼道理?做鬼也欺善怕惡?」

溺死鬼道:「我也是好人,怎麼沒有來幫我?做好人有什麼用,一輩子受人欺凌!」

寧采臣緩緩後退,道:「住嘴。我不說善惡有報這個樣的話,但人有良知,不是禽獸,人人向善,天下太平,人人向惡,生民倒懸。」

「鬼兄,你三十年不害人,叫我心生敬佩。」寧采臣拱了拱手,道:「但寧某這一身皮囊還有他用,請恕不能從命了。」

溺死鬼道:「由不得你,你願不願意我都找定你了!」

寧采臣平心靜氣,道:「鬼兄,我願意為你收斂屍骨,為你立傳祭祀,但不能任你殺我。」

溺死鬼再次向寧采臣撲了過來:「徒有虛名何用?」

「苦啊——」

寧采臣一把將書桌掀翻,正砸在溺死鬼身上。

溺死鬼被壓在桌下,不停地變幻身形,如同污水一般流淌著,緩緩從桌下鑽了出來。

寧采臣趁機推開門跑出去,吸了一口氣就要大喊。

但一口氣沒吸完,就被一隻手捂住口鼻。

寧采臣好懸沒背過氣去,就聽身後有聲音道:「我放開你,你不要喊。」

寧采臣只感覺有一根冰冷又堅硬的東西抵在他的後背,嚇得點了點頭。

那隻手收了回去,寧采臣狠狠喘了幾口氣。

就聽身後那人道:「你這書生,倒還有幾分膽識,見了這溺死鬼也不怕。」

寧采臣道:「怕也是怕的。」

那人問道:「怎麼不轉過來說話?」

說話間,才意識到自己的兵器抵在寧采臣背後,道:「抱歉抱歉。」

寧采臣背後一松,他小心轉過身來,就被驚了一下。

這是個白袍白帽白傘的白面人,手上一根纏著白紙的哭喪棒,方才就是此物抵在他的後心,讓寧采臣以為是什麼利器。

只是穿成這樣,顯然也不是普通人。

寧采臣小心問道:「這位大仙可是勾魂使者?」

白面人笑道:「正是白無常在此。」

寧采臣更加小心道:「難道是在下……」

白無常道:「那倒不是因為你,我是為了這溺死鬼來的。」

白無常抓起腰上的鎖鏈扔出,那鎖鏈就飛出去一把套在溺死鬼的脖頸上。

白無常拉近鎖鏈,將這溺死鬼拽到身前,白靴子踩在他的臉上,罵道:「你這不中用的東西,做人不能從一而終,做鬼也做不到,你能幹點什麼事?」

寧采臣不忍心,道:「無常大人,這位鬼兄三十年不曾為惡,何必折辱他?」

白無常嘆了一口,把腳抬起來,搖了搖頭道:「若是他早點狠下心來找個替身,如今已經轉世了,若是他能堅定一顆真心不願害人,過了今日就能與我同殿為臣。可惜他生前懦弱,死後一樣。膽怯大過善良,劣根大過善根,既不能早早救自己脫身,也不能一心一意脫俗塵。」

「可憐吶可憐。」

那溺死鬼流下淚來,磕了兩個頭,道:「饒命。」

白無常也不聽他爭辯,鎖鏈一拉,便將溺死鬼魂魄攝起,塞入腰間白布兜。

寧采臣被白無常那一番話鎮住了。

白無常看了他一眼,問道:「書生,你倒是有些才學膽識,我問你,你做學問可有什麼用處嗎?」

寧采臣道:「當官。」

白無常眼中露出幾分失望的神色,但寧采臣卻沒有瞧見。

白無常點了點頭,正欲告辭,就聽寧采臣繼續道:「當了官,才可以施展才學抱負,教化百姓,讓天下太平。」

白無常撫掌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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