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正月,努爾哈赤派其五弟巴雅喇、長子褚英和將領噶蓋、費英東等,領兵馬一千人,征討

安褚拉庫路。此役大捷,獲人畜萬餘,努爾哈赤遂賜巴雅喇為卓扎克圖,賜褚英為洪巴圖魯,噶蓋、

費英東等均有賞賜。

「洪」字在滿語中是「大」的意思,「巴圖魯」是「勇士」的意思,合起來即為大勇士之意,褚

英以年僅十八歲之齡獲此殊榮,在建州的地位由此拔上一個更高層台階。

之後努爾哈赤賜大阿哥府中設慶功宴,邀函也曾送到我的手上,我卻未曾赴宴,說不上是為什麼

,倒也不是因為懼怕流言而刻意去避嫌,只是覺得實在是提不起興致,所以寧可窩在炕上蒙頭睡覺。

代善也在年後完了婚,新娘是達褚祜巴晏的女兒李佳氏。成親後代善搬出了木柵,在內城安置了

房子。

轉眼便到十月,努爾哈赤第四次赴京朝貢。這一年他東奔西走顧著掠並擴充地盤,倒也沒來煩過

我幾次,有時稍有親昵之舉,我便退縮暗加回絕,他倒也不用強,只是淡淡的望著我笑,每次都笑得

我頭皮發麻才會收回目光。

日子過得實在無聊兼乏悶,好在皇太極時常過來黏我,只是我自從上次見識過他不同凡響的心智

後,早不敢再把他當成普通小孩那般小覷,他有時朝我天真無邪的粲然微笑,我卻覺得那笑容像極了

努爾哈赤,陽光背後總像是隱藏了陰暗的一角。

「東哥,今天你仍是教我寫漢字吧。」

皇太極的個子已長到我胸口,騎馬彎弓的本事也愈發的嫻熟,時常會在圍獵時打回一些體型龐大

的獐子野豬之類的動物。

我有時常常想他在人前裝出一副乖巧的模樣會不會覺得很累,可是我卻又是想錯了,他收斂起他

的睿智,他的城府,他的早熟,卻並沒有刻意的把自己裝扮成巴布泰、德格類、巴布海那些年齡相仿

的阿哥們一樣無知無能。在努爾哈赤這個建州統治者面前,皇太極將自己的文韜武略,聰穎機靈表現

得恰到好處,以致努爾哈赤常常在眾人面前誇讚這個兒子,甚至還大膽的讓這個年幼的兒子參與管理

內柵家政。

然而……一切也僅限於此,精明如努爾哈赤這樣的大人物也沒有察覺出,其實他的這個八阿哥,

遠遠不止他看到的那樣敷淺。

就連我,這個早就料知到未來皇太極終會繼承努爾哈赤大統,開創滿清皇朝的穿越先知,也無法

摸清眼前這個稚齡的孩童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嗒!」額頭上被彈了一下,我捂著痛處哇地叫出聲。

「又走神了!你怎麼老愛這樣?明明剛才還說著話,一會兒就兩眼發直,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了

。」皇太極挨著我坐在邊上,將手裡的毛筆硬塞到我手裡,「教我寫字。」

「你都說我寫的字很醜了,幹嘛還來煩我?」天一冷,我身上就開始發懶,雖然在北方也住了好

些年了,可還是住不慣啊。

一時間不由又神魂出竅,懷念起江南水鄉的和煦冬日……

「刷!」臉上一涼,我愣了下,卻發現皇太極的臉貼得我很近,正不懷好意的笑著。

「你做什麼……」瞥眼見到他手裡的毛筆,我心裡一驚,伸手往臉頰上一摸,果然濕了手,手指

上冰涼一片,全是烏黑的墨汁。

「哈哈!」他放聲笑倒。我還是第一次看他如此毫無遮攔的大笑,不禁心裡一動,像是被某種尖

銳的東西刺到了。我端正起身子,小丫頭葛戴擰了帕子來給我拭臉,我左手輕擺,她愣了愣,尷尬的

站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太極見我緊繃著臉,不苟言笑,也倒詫異了:「當真生氣啦?」他推了推我的手肘,我正專心

在紙上寫字,被他一推,一個「一」字收尾處拉出老長一條尾巴。

我瞪了他一眼:「坐好!」

他眨了下眼,果真不敢再動,乖乖的在杌子上坐端正了。

我指著白紙黑字命令他:「念出來聽聽。」

他漫不經心的只掃了一眼,嘀咕:「字可真丑……」我舉手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下,他臉撲到桌

面上,險些啃到硯台。

葛戴在一旁見了,竟克制不住「噗嗤」笑出來。

這小丫頭才不過九歲,在我眼裡仍是個孩子,雖然我如今已不大敢瞧不起這個時代的稚齡兒童,

但我寧可相信小孩子畢竟都是純真的。於是平庸笨拙的葛戴被我從一群小丫頭裡挑到了身邊服侍,說

是服侍,其實也不過就是作個伴而已,我哪能真的要一個才九歲的小孩子來伺候我這個有手有腳的大

人?良心上可實在過意不去,我會感覺自己像是個非法僱傭童工的黑心老闆。

我對葛戴放心,更主要的一個原因,還在於皇太極對待葛戴的態度上。天曉得從什麼時候起,我

的一舉一動竟然會以這個人小鬼大的八阿哥為衡量標準了,基本上他默認的人或物,我才敢放膽去接

近——我可真是越活越沒自信,越活越沒出息了!

葛戴也知自己失態了,忙捂著嘴傻愣的退後一步,臉上怯怯的,似乎接下來只要皇太極一個眼神

殺過去,她馬上就會放聲哭出來。

我正憐惜不已,皇太極已低聲吩咐:「下去端兩碗蓮子羹來,記得一碗要多加糖。」他沒抬眼看

任何人,只是專注的看著我寫的字。

葛戴仍是傻站著,眼睛只是盯著我,詢問著我的示下。我輕輕點頭後,她方才露出一抹靦腆的笑

容,恭身退下了。

「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待葛戴出去後,皇太極忽然指著紙上的字問我,「滿漢一家——我知

道這個『漢』字指的是大明國住在關內的那些百姓,這個『滿』字又是什麼意思?『一家』……是一

家人的意思嗎?」

我萬萬想不到他四個漢字居然都會認識,我原以為還要像以前那樣從頭教起的。

「你漢文識字大有進步啊,是誰教你的?」

「我找巴克什額爾德尼教我的。」「巴克什」這個稱號在女真語中是稱那些讀書識文有學問的人

,就好像勇士稱「巴圖魯」一樣。

「額爾德尼是誰?」在這個時代,舞刀弄槍,善於上馬彎弓,行軍打仗的人我見多了,可是精通

文墨的人還真是不多見。

「額爾德尼會蒙古文,漢文,學識淵博,阿瑪很是器重他。不過他並非像漢人的讀書人那般軟弱

無用,他打起仗來也很厲害。」

乖乖!還是個文武全才!這種人可真是稀有品種,我驚喜得兩眼放光。

「其實東哥你也很厲害……」皇太極忽然沉沉的笑,眼底深邃,黑得如同一團化不開的濃墨,「

一個葉赫部的格格,不僅會說大明的話,還能流暢的寫出一手漢字……這不是讓人覺得很奇怪嗎?」

我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的眼神又開始像x光線那樣恐怖了。

「那個……」我低下頭,絞盡腦汁的想給自己編個合理的謊言。

皇太極嘴角上揚,上身前傾,用筆在硯方上蘸足了墨,提筆在我寫的四個字邊上,依樣畫葫的也

寫了「滿漢一家」四個大字。只不過他寫的是字體骨架有力,字正氣挺,即便我這個外行人也一眼就

看出,他寫的要比我鬼畫的實在強出十倍不止。

「幸好沒跟你學。」他收筆,輕輕吹氣,將濕潤的墨跡吹乾,拿起紙來細細的品味。

我不屑的扭頭哼哼。

「東哥。」他忽然喊我的名字。我大感有山雨欲來前的緊張,皇太極一般都不會以這種口吻叫我

的名字,他跟我講話隨便的就像我是阿貓阿狗一樣。果然,他頓了頓,又道,「以後記得別在其他人

面前顯露出你會漢字,漢人的話以後也少說,還有,儘量和那些漢人保持距離……阿瑪不喜歡漢人!

阿瑪不喜歡漢人!

雖然是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可是我卻馬上聽出隱藏在這七個字背後的分量。

換作別人也許不明白,但是我卻是深知努爾哈赤日後必將反明,自立為王,這件事情雖然還沒有

發生,但是必然已深刻在努爾哈赤的心裡。每年規規矩矩的依例向朝廷納貢,這一切不過是維持的表

面臣服,努爾哈赤是必然會反的,只是我這個歷史超爛的人無法預知到底是在哪一年。

再次驚懼的望向皇太極——我是依靠已知的訊息推斷出這一切,那麼他又是靠的什麼?小小年紀

的他憑藉了什麼,竟然能夠如此敏銳的洞察到努爾哈赤刻意隱藏的內心?

他……真是太可怕了!

「東哥其實也很厲害,真的……」他望著我笑,笑容里透著純真爛漫,而我卻情不自禁的打了個

寒噤。

以後,絕對不能與他為敵!做誰的敵人都不能做他的敵人!我微微喘息,試圖讓自己紊亂的心跳

平靜下來。

「去洗把臉,一會兒吃蓮子羹。」他笑著收起桌上的紙硯,方才老成的模樣在霎那間消褪得一干

二凈,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一轉眼,我看見葛戴已小心翼翼的端著兩碗羹湯跨進門來。

將臉浸在溫熱的水裡,我漸漸恢復冷靜。看多了這樣的皇太極,早已見怪不怪,我應該能夠適應

了,可為什麼每次聽他說出這些話來,仍會不由自主的心跳加快,思維混亂?

葛戴將乾淨的帕子遞到我手上,我隨手抹了臉,便坐下喝蓮子羹。

皇太極用調羹舀了兩勺,便皺著眉頭放下了:「不是讓你多放糖了嗎?」

「啊。是,回八阿哥話,奴才確實這樣吩咐的,許是廚房裡的人沒聽清楚……」葛戴見皇太極面

色不佳,嚇得話越說越低。

我揚了揚眉,調羹伸到皇太極的碗里去舀了一勺,放進嘴裡嘗了下,味道甜得竟是發膩了,忍不

住叫道:「你還嫌不夠甜啊?小孩子吃太多糖沒好處,你正在換牙對不對?小心得蛀牙哦……還有糖

多吃了,體型會發胖,將來容易得三高……」

倏地閉嘴,我臉色刷地白了!皇太極若有所思的瞅著我。

要死了!我心底抽筋的哀嚎——怎麼一時嘴快,竟然會口不擇言的蹦出一連串的現代專有名詞。

我噌地站起身,拔腿就想往外跑,屋內的炭爐薰壞了我的腦子,我要到外頭雪地里挖個坑,把自

己的腦袋埋進去冷靜冷靜。

皇太極伸手阻攔我,卻只抓住了我的一隻袖子,我一個趔趄,險些撞在門柱上。

葛戴驚呼:「格格!」趕緊跑過來扶住我。

身後,皇太極仍是執拗的扯著我袖子,我一瞥眼,看見袖管處已被他扯開了線,他卻渾然不顧,

只是盯著我瞧。

我全身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天哪!怎麼又是那種恐怖的眼神?

「你到底是什麼人……」他喃喃的問。

咕咚,我表情痛苦的吞了口唾沫。

他卻眼神一變,幾乎是帶著自嘲的意味哂笑道:「我昨晚上一定沒睡好……借你的床躺一會兒可

好?」

我鬆了口氣,只要他不以那種凌厲的眼神咄咄逼人就什麼都好。

「葛戴,替八阿哥鋪被褥去,記得熏籠上不要點香,八阿哥不愛聞那味……」

皇太極微微一笑:「睡之前還想問你件事呢,那個『滿』字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心裡若是存了疑

惑,怕睡不著覺呢。」

「不就是滿清的意思唄!」我隨口答他。見葛戴忙著鋪床褥,又不願找外屋的嬤嬤進來添手腳,

便親自動手替他解衣扣,脫去鞋襪。他先還有些避讓,但只肩膀略為一縮,便仍是坐著沒動,任由我

替他寬衣。

「滿清是什麼意思?」

我正脫下他的襖褲,聽他這麼一問,也猛地僵住了。好半天才哈地一笑,將他抱起放到床上。

「睡吧,睡吧……沒啥意思,我胡亂寫的,哪裡就有特別的意思了。」我打諢胡說,只是將他塞

進被窩,強迫他把眼睛閉上。

今天真是狀態不佳,居然頻頻失誤,要知道「滿清」這個稱號現在除了我,可是誰都沒聽過的。

就連滿州現在也不叫滿州,只是建州的女真部落而已。

我今天可真是犯渾了!

失笑的輕拍皇太極的背,我低聲哼哼曲子,哄他睡覺。可誰知過了半個小時後我低頭一瞧,他卻

漲紅著臉,睜著一雙黑如點墨般的眸子定定的瞅著我。

「怎麼還不睡?睜著眼睛能睡得著嗎?趕緊把眼閉上。」我小聲恫嚇,這個時候的皇太極看起來

和尋常的小孩無甚分別。

「嗤——」他輕蔑的嗤笑,困頓的打了個哈欠,「別把我當小孩子,你明明也知道我不像個小孩

子。」

我一怔。這話聽著好耳熟啊,好像在很久之前,有個人也曾對我說過——

「……東哥,我會長大的……所以,不要一直把我當小孩子看。」

心口劇痛,我緩緩閉上眼,往事歷歷在目,代善的話清晰得猶如仍在耳邊。

他終於還是長大了!只是物是人非,什麼都已經不一樣了!

若干年後,此刻窩在我懷裡說著同樣話語的孩子,也會長大,也會……離我而去。

我的手不禁一抖,隨後緊緊的摟住了皇太極。

「怎麼了?」他支起身子問我,聲音已經帶著明顯的困意,可是在看到我臉上掛著的淚水後,猛

然驚醒,「好好的幹嘛哭啊?」

我搖頭,再搖頭,眼淚卻像斷線的珍珠般止不住的落下。

「好了,別哭了!」他開始慌了手腳,笨拙的拿袖子替我擦眼淚,「醜死了,越哭越丑……你這

個樣子等我長大了,豈不是要變成醜陋的嫲嫲[1]了?」

我抽泣:「我是女真……第一美女……」

「好,好,美女,你是美女……美女是永遠不會老的……」他惶惶不安的安慰我。

然而我的心憋得實在是太苦太苦了,這一旦哭出來後竟然怎麼也收不住,在這一刻,我只想抱緊

他,哭個痛快。

為什麼要我活在這個時代里,痛苦的默默承受著這一切呢?

為什麼老天非要選中我,卻連選擇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我不想待在這裡!

我想回去……好想回去……

[1]嫲嫲:也寫作媽媽,滿語發音mama,祖母、父之母輩、老嫗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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