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小,我從頭濕到腳,徹底被澆成落湯雞。

門房奴才給我開門時,臉上仿佛抽筋似的一陣痙攣,瞪著我看了老半天愣沒說出一句話來。直到我捋

著濕漉漉的頭髮,啞聲問:「我能進去麼?」他這才恍然大悟,哆嗦著倒退兩步,猛地轉身飛奔。

「回、回來了――小福晉回來了――」興奮得顫抖的呼聲瞬間傳遍整個府邸。

我嘆了口氣,踩著灌滿泥水的鞋子,一腳才堪堪跨過門檻,忽然迎面撲來一團黑影,不由分說,猛然

將我帶入懷裡。

鼻樑撞在他的胸口,我痛得鼻子發酸,抬頭望去,記憶中的那張稜角分明的臉孔此刻蒼白得猶如一張

白紙。沒等我再仔細看個清楚,他突然用力一摟,我被他緊緊勒住,差點喘不過氣來。

他……在顫抖,雖然強烈的克制,然而薄衫下緊繃的肌肉依然在微微抽搐著。

我抽著鼻子,澀然:「我並不是想離開……」

一句話沒有說完,他倏然低頭,冰冷顫抖的雙唇抵死纏綿的吻住我。我閉上眼,淚水無聲的自眼角滑

落。

「歌玲澤!叫人準備熱水……動作快點!」喝斥聲中,我被皇太極騰身攔腰抱了起來。

疲乏困頓的縮在他的懷裡,他緊張的抱著我快步往我住的屋跑。跑動帶起的顛晃令我眩暈,穿過他臂

彎的縫隙看出去,淅淅瀝瀝的雨里站著一排的人影。

滿臉妒意,恨不能撲上來咬我一口的娥爾赫;極力保持鎮定,但表情已顯得有些僵硬的哲哲;以及…

…臉色蒼白,悲喜交集,感懷拭淚的葛戴……

洗完澡,換了身乾淨的真絲長袍,我靜靜的坐在繡墩上,任由歌玲澤用巾帕替我揉搓頭髮。

皇太極進門的時候,屋外的亮光將他的影子拖得老長老長,他站在門邊不說話,我低著頭只是看著他

的影子,痴痴的發怔。

歌玲澤乖覺的退出門外,門扉被「吱嘎」一聲帶上時,我心裡一跳,擱在膝蓋上的十指慢慢收攏。

影子在動,一步步的靠近,我心揪緊。頭頂響起細微的呼吸聲,然後肩上的長髮被輕柔的撩起,他拿

了梳子輕輕的替我梳理。

我身子瑟縮的偏向一邊,卻被他伸手牢牢按住肩膀,隨即他屈膝蹲下,四目陡然相望,我突然發現他

的臉孔竟是如此憔悴削瘦,眼圈瘀黑,眼底布滿血絲。

「不要鬥了,好不好?」他無力的低語,「我們……何苦非得這樣彼此折磨對方?」

我眼眶一熱,無語凝噎。

他伸手細細的在我臉頰上摩挲,貪戀痴迷的看著我,目光迷朦如霧:「不要離開我!你知道我不能沒

有你……」

我深深吸氣。

皇太極啊……內心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我原以為他不會再願意向我低頭――有些時候我覺得自己很了

解他,有些時候又覺得其實自己無法真正觸摸到他的內心……他一步步的接近他的目標,一步步的邁向他

的理想,這原是既定的事實,卻也同時讓我無奈的陷入極度的彷徨和不安。

都道是無情莫過帝王!

我怕……最後他真的會離我越來越遠。

「能答應我一件事麼?」

「你說。」

我苦澀的笑了下,即便是現在這般的動情時刻,他也絕不會胡亂應承那種「無論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你。」的言語。

「能否……放代善一馬?」

他眸光一閃,雖是轉瞬即逝,但那股冰冷徹骨的凌厲卻仍是讓我深深為之一寒。

沉默良久,他神情複雜難測,正當我的一顆心急遽沉下時,他忽然啞聲開口:「好!」

簡簡單單一個「好」字,卻讓我如釋重負,仿若放下了一塊心頭大石。我忍不住含淚笑起,手指稍稍

一動,手心裡捂得發燙的硬物硌得指骨生疼。

我伸手將他的右手拉起,讓它伸直平攤,然後慢慢將左手緊握的東西輕輕放落他的掌心。

他低頭只是略一掃視,猛然一震,眼瞼飛快抬起,露出一抹驚異之色。我微微一笑,雙手十指扯住那

串碧璽手串,用盡全力向兩邊一扯,只聽「嘩」地一聲,串珠的絲線繃斷,翠珠四濺,叮叮咚咚滾落一地

他定定的凝望住我,目光深邃明亮,煞是好看,仿若漫天黑夜中的一點繁星落在了他的瞳孔之中,眩

惑得叫人迷醉。

輕輕的抱住他,我靠上他肩頭,低聲細語:「我是你的,只是你的……」

最後一個字終在他俯身狂熱的親吻下,化作一聲呢喃。

七月,明萬曆帝駕崩,其長子朱常洛登基二十九天後,因服食紅丸竟一命嗚呼。兩個月後,十五歲的

天啟帝朱由校坐上紫禁城金鑾寶殿上的那把龍椅。

十月,大金國遷都界藩城。

從赫圖阿拉城遷往新貝勒府的那幾日,儘管府里上下有近百名的奴才聽候使喚,卻仍是折騰得合府人

仰馬翻。

我的箱籠是最多的,除了我自己的,皇太極日常穿用之物差不多都在我屋裡,所以搬家的時候等於是

連他的家當一起搬。

我在家忙著,可這位一家之主,卻早在搬家之前便跟隨努爾哈赤及眾貝勒先行去了界藩城,不管不顧

的撇下一屋子的女眷亂成一鍋粥。

葛戴身懷六甲,行動不便,自顧不暇,偏生娥爾赫是個除了會咋咋呼呼,就只會吃乾飯不幹活的主兒

,整日就聽見她在園子裡扯著嗓門喝斥奴僕,大呼小叫。葛戴有心想托我管一管,可我在她開口前就藉口

說自己身份太低,無法服眾,推諉得一乾二淨。

我懶得管她們怎麼折騰,只顧打理自己這片兔子窩……在毫無秩序及管理制度的情況下,四貝勒府內

的主子各自為戰,亂得底下奴才雞飛狗跳,做事混亂無章。

我抱著事不關已,甚至有點幸災樂禍的心態看好戲。花了一天的工夫將自個屋裡該拿的、該搬的全都

整裝完畢,餘下的時間正打算好好練練已經有點生疏的刀法,忽然葛戴的大丫頭跑了來,說是大福晉累得

動了胎氣,大夫要她休息,不可再操勞,家事已託了哲哲福晉打理一二,懇求我去大屋添把手。

這些年皇太極把家事委任於葛戴,葛戴不敢懈怠,事事都不假他人之手,親力親為。皇太極的家業越

創越大,奴隸人口也越來越多,各處的土地莊子,進帳款項也比從前多出了無數倍。葛戴把這個家打理得

井井有條,財政和內務上都搞得不錯。這會子突然用上了哲哲,雖是事出有因,到底還是不大放心撒手放

權的。

葛戴的心思我懂,我雖從來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米蟲,但事關皇太極的家業,我就算向來性子懶

散慣了,也不會真的忍心撒手不管不顧。她也並非是真要我幫什麼忙,只是讓我每日到大屋明間坐上一坐

,盯著每日進出的款項銀錢,其他的人手安頓則由哲哲去安排。

說白了,就是財務歸我管,人事歸哲哲管,而葛戴作為ceo隱在了幕後。

這幾日我冷眼旁觀,發現哲哲這個人其實極賦領導才能,而且頭腦極好,在現代絕對是個白領高層管

理――她清楚這個機會對她而言有多難得,她在家是最不得寵的一個,若是能藉此機會展示出自己的工作

能力,興許會有一番轉機。

我雖不喜歡她,卻仍是不得不佩服她的睿智冷靜,面對一家子上百號的的奴才,吩咐交待下去的事情

有條不紊,一樁樁一件件都乾得極是利落乾脆,絕不拖泥帶水。

我連坐了兩天的凳子,親眼目睹她打理混如亂麻的家事,竟是滴水不漏,條理清晰,思維敏捷得叫人

不得不刮目相看,佩服至極。

冷眼旁觀了兩日後,我開始重新審度她,這個外表端莊嫻靜,來自於蒙古科爾沁的年輕格格,到底還

會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潛力可挖?有時我甚至冒出個古怪的念頭,如果哲哲不是皇太極的妻子,我會不會像

現在這樣對她心懷芥蒂?也許……我和她能成為朋友。

搬家工程耗時頗費,到得正式出發那日,整個赫圖阿拉人潮湧動。宗親貴眷的車隊先行,販夫走卒綴

在末尾。

排在最先的打著正黃旗的旗號,華蓋金輦,旌旗飄揚,僅看隨行的儀仗便已教人咋舌――這還是我第

一次見到汗王內宅女眷出行,果然創國之後排場和氣勢已與之前仍屬建州部落時無法比擬。

我們這一行屬於正白旗,兩黃旗後是大貝勒的兩紅旗,再然後是二貝勒的鑲藍旗、三貝勒的正藍旗…

…十二阿哥的鑲白旗跟在我們隊伍之後。

「烏吉黑額涅[1],我們搬去新家,阿瑪和額涅去不去呢?我以後還能見到他們嗎?」蘭豁爾雙手巴住

車窗窗框,回頭小聲問我。

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笑道:「一同去……你以後還會見到他們的。」

「那太好了!」她歡呼雀躍,笑嘻嘻的挨過來摟住我的脖子,「可我還是最喜歡和烏吉黑額涅住在一

起……」小丫頭嘴兒特甜,直把我哄得笑不攏嘴。

這一路上有她伴著,倒也不寂寞。幾日後抵達新居,發現新宅選址甚是不錯,竟是比赫圖阿拉原先的

那棟老宅院強出一倍不止,這同時也從另一側面可以看出,皇太極如今在努爾哈赤心目中的地位愈發拔高

了。

等再次陪著哲哲打發完那些瑣碎的家務事後,皇太極終於風塵僕僕的返回新家。

甫一見面,他便興沖沖的拉著我直奔回屋。房裡的藏書還未完全擺上書架,散亂的堆了一地。

「大明皇帝把熊廷弼罷職了……悠然,你說的一點沒錯,大明這個新帝昏庸無能。他居然罷了熊廷弼

的遼東經略,讓袁應泰接替其職,可見這個年輕皇帝實在沒識人的眼光。」

啊,天啟皇帝……

我沉默無語。

明熹宗朱由校,歷史上有名的不愛江山,卻癖好乾木匠活的文盲皇帝,對於這樣一個人用「昏庸無能

」來形容他已屬厚道,其實說他「禍國殃民」亦不為過。這個小皇帝寵信閹人魏忠賢,最終把一個大明朝

搞得烏煙瘴氣,百姓怨聲載道,直接導致最後李自成的農民起義……

「在想什麼?」

「哦……沒。」我猛然清醒,咬著下唇哂笑,「沒想什麼……」

對於關外大清創業開國史,我所知實在有限,除了還記得幾個人名之外,基本等同於空白。倒是明末

一些有名的歷史事件,中學課本上卻是有學過的,我這個記性不是很好的腦袋裡總算還或多或少的記得一

些。只是……記得歸記得,這些歷史還是不方便在皇太極面前多加提及。

他太聰明,也太機警,我若是不小心多嘴漏了丁點不該透露的口風,只怕他會將我從裡到外盤問個徹

底。

就好比上次一不小心提到了遼東經略熊廷弼――熊廷弼此人我只知道是個能打仗的人――可憐的我會

知道這個名字,還要拜武俠小說《碧血劍》所賜。小說後記中作者金庸曾提及袁崇煥此人,雖然時間過去

太久,我現在不是記得太清楚了,但是有兩個人的名字卻深深刻進了我的腦海里。

一為熊廷弼,二乃袁崇煥。

倏地我想起一事,急忙抬起頭盯住了他。

「怎麼了?」他隨手抽出的一張羊皮地圖,一邊攤開,一邊漫不經心的問。

「咱們說好了的,你得帶了我一同去!」

「什麼?」

「不許裝蒜!」我右手往羊皮地圖上輕輕一按,睨著他意味深長的笑起,「熊廷弼不在了,你們如何

會放棄這大好機會?你去哪我便也去哪,哪怕是去瀋陽也不能例外。」

他驚訝的望著我,過了好一會兒,眼裡漸漸浮現笑意:「果然瞞不了你。」說著,攬臂將我摟在懷裡

我靠在他懷裡,兩人久久不說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皇太極摟著我的胳膊緊了下:「還有件事,我

反覆思量,覺得還是要跟你說一聲。」

「什麼事?」聽出他話里的慎重,我不禁斂起了笑容。

「你的妹妹……」

心裡一驚,我雖足不出戶,但濟蘭和碩托通姦這個秘密之前被我無意中窺探到了,我便留了心思,平

時也曾多方打聽過,外頭只傳碩托忍受不了阿瑪和繼母的虐待,準備叛逃投奔大明,結果事情敗露。努爾

哈赤得知後質問代善,代善維護妻子,指證兒子行為有失檢點,努爾哈赤只是不信……

這段家務事鬧得沸沸揚揚,倒是白惹了許多人看熱鬧。

「濟蘭她也有錯,希望她受了這次的教訓,以後能和大貝勒好好過日子……」

「沒有以後了,她死了。」

我身體一僵,愕然抬頭,看到皇太極一臉肅穆。

「怎麼會?」

「你絕不會想到的,是二哥親自動的手。汗阿瑪堅信碩托無罪,要二哥給他個交代,所以……」他冷

笑,「他還真是下得去手。」

我猛地一顫。

「你以後還會求我放他一馬麼?若是下次我死在他手裡……」

「胡說!」

我掙紮起來,他箍著我不放,柔聲安慰:「好了,好了,我不說他了。濟蘭是東哥的妹妹,你只是步

悠然,葉赫早亡了,管他代善還是濟蘭,都與我們無關。悠然,我會對你好的。你受的委屈,以後我都會

補給你。你會是我的妻子,我皇太極獨一無二的妻子……」

[1]烏吉黑額涅:滿語發音ujihe eniye,養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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