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先吃飯吧。」

在這種尷尬的氛圍下,朱高燨率先打破了僵局。

老爺子沉默片刻,道:「可以。」

他跟湯承打了聲招呼,沒過多久,便有一行宮女拎著木製的凋花食盒排著隊進來將飯菜擺在了餐桌上。

不同於以往樸素的飯菜,今日的午餐格外的豐盛。

胡椒醋鮮蝦、燒鵝、燌羊頭蹄、鵝肉巴子、咸鼓芥末羊肚盤、蒜醋白血湯……一共十二道菜兩湯,知道太子喜飲酒,還外加了一罈子的鶴年貢酒。

換做往常朱高燨早就提起快子開炫了,但今日無論是他還是老爺子,面對這豐盛的佳肴都沒什麼食慾。

他自顧自的給自己滿上一杯美酒,借酒消愁。

朱棣見狀,也給自己倒了一杯,二人就如此喝起了悶酒。

幾杯美酒下肚,些許微醺,氣氛也不由緩和許多,朱棣開口問道:「我聽人說,你在香山拋出來了個死人?」

朱高燨挑眉道:「爹的消息還挺靈通,這才沒多久的事吧?」

朱棣冷哼一聲,道:「真以為離了錦衣衛,我這個皇帝就瞎了聾了嗎?」

他這話,也是在提醒對方,自己這個皇帝還沒老到昏頭,即使放權給東宮,他也有掌控朝堂的雄厚底蘊。

朱高燨旋即說道:「刑部侍郎王全失蹤了半個月,錦衣衛把北京城翻爛了也沒找到人,合著是被人殺了,埋在香山的黃櫨林子裡。」

老爺子微微皺眉:「鬧了這麼大的亂子,你查出來是誰殺的了嗎?」

「我殺的。」

「?」

朱棣冷靜了下來,問道,「為何?」

朱高燨不緊不慢的說道:「王全,幾年的時間,從一個主事,做到了刑部侍郎的位置上,堪稱神速,父皇難道就不好奇,他憑什麼步步青雲嗎?」

「就憑他是南京監國留守黨推出來在北京的代表人物!」

朱棣有些疑惑:「南京監國留守黨?」

「南京監國,是我大哥啊。」

朱高燨幽幽的說道,「我尚且還是祁王,我大哥還是太子的時候,朝堂上分成了三個黨派,一個是北巡黨,在遷都北京前您就時常北巡,跟隨您北巡的這些官員追隨您南征北戰,掌握軍權,如今也都在北京城中幫您管理軍隊。」

「第二個黨派,是漢王黨,他的黨派就比較雜了,有的是靖難時追隨他的舊部,也有的是後來被他收買的官員,最典型的就莫過於原左都御史劉榮,不過後來漢王日落西山,漢王黨自然也就灰飛煙滅了。」

「最後一個黨派,是南京監國留守黨,我大哥監國多年,他的黨羽遍布五湖四海,不過最集中的地方還是南京,這些人跟在我大哥左右,兢兢業業。」

「如今我大哥雖然失勢,南京監國留守黨卻依舊尚存,儘管比起先前稍有頹廢,但百足蜈蚣死而不僵,底蘊尚存,依舊是極為強勢的黨派。最棘手的是,因為我大哥就藩江西,這留守黨已經脫離了他的控制。」

朱棣覺得有些荒謬:「你的意思是,大明朝現在有一個不受朝廷控制,卻在朝廷中盤根交錯的勢力?」

朱高燨點了點頭:「不錯。」

老爺子問道:「那為何朕從未聽說過這個勢力的存在?」

「留守黨主要盤踞在南京,根深蒂固,不顯山,不露水,尤其是在老大就藩以後,他們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群龍無首,幾近分崩離析。」

朱高燨道,「他們沒有太強的目的性,故而也未曾有過太大的動作,但他們仍在有意識的扶持自己黨派內的官員,而刑部侍郎王全,便是他們在北京扶持出來的代表官員。這對他們來說,並非是什麼難事,他們的勢力遍布五湖四海,隨便運作一下,便能給王全帶來政績,錢和勢力他們都不缺,如此,王全方能輕而易舉的被擢升到刑部侍郎的位置上。」

朱棣問道:「既然如此,那你又是怎麼知道這個黨派的?」

「留守黨雖說隱藏的很好,但官員變動,尤其是如刑部侍郎這樣的調動,是要直達文華殿,由皇帝或監國來審核批准的,若是用點心思,倒也不是難事。」

朱高燨思忖片刻,道:「父皇,您多久沒處理過朝政了?」

朱棣:「……」

他摸了摸鼻尖,想要掩飾自己的尷尬。

好傢夥,原來是因為他把所有的政務全都丟給了東宮,太久未曾處理朝政,這才導致自己的耳目遲鈍。

這也讓朱棣的心中充滿了疑問:

自己才兩年沒理政,朝堂就已經有些脫離他的掌控,那模擬里二十四年不上朝的嘉靖帝,又是如何獨攬大權運籌帷幄的?

他想不通,不得不說,嘉靖帝實在是個神人,將帝王術用的爐火純青登峰造極,只可惜,這人的天賦用錯了方向。

朱棣將目光落在了朱高燨的身上,包括自己在內,大明朝一共十六帝,沒有任何一個皇帝能在權謀上比得過嘉靖,但朱高燨可以。

而且,朱高燨的天賦,走在了最為正確的路上。

這是他的兒子,也是他最信任最重視的繼承人。

朱棣思忖片刻,問道:「你殺了王全,是有何算計?」

「引蛇出洞。」

「細說。」

「蛇,自然指的是南京留守黨。」

朱高燨侃侃而談,「南京留守黨藏的太深了,想要把這些人找出來,哪怕是傾盡錦衣衛全力也很難做到。與其埋頭苦幹,不如用上一些巧勁。」

「留守黨勢力雖廣,可想要擁立上來一個正三品的侍郎並非易事,付出的是大量的人力物力精力財力,他們把王全捧上來,是想讓王全在上面幫著他們在北京發展勢力,官官相護,環環相扣。花費巨大的資源把王全捧上來,給他們開了一個好頭,日後所創造的價值要遠遠大於前期的投入,這是一個怎麼做都不虧的生意。」

「可現在,王全死了,他們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爹覺得,換做是您,砸了血本做生意,脾氣再好能受得了?」

這得虧是在永樂朝,又有朱高燨坐鎮北京,大明朝的黨爭問題才顯得微乎其微。

如今大明朝不在皇帝控制範圍內的有六個大黨:

南北兩京勛戚派系、西北武將派系、東北三省派系、祁王派系、東宮派系、南京留守派系。

很不巧,這六個大黨里有五個是朱高燨的派系。

南北兩京的勛戚,為首者是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安遠侯柳升……,都站在了朱高燨這邊。

西北武將派系,是如今大明朝的軍事重心,為首者是廣寧侯劉榮,朱高燨的人。

東北三省派系,遼東、建州、高麗的現任高層官員大都是朱高燨一手提拔上來的,忠心程度不言而喻。

祁王派系,是朱高燨在南京時發展的勢力,核心成員如內閣首輔楊榮、左都御史蘇武、戶部尚書夏原吉、督稅使呂朝陽、山東都指揮使蘇文……

東宮派系,是遷都北京後,朱高燨培植的新人勢力,最典型的莫過於執掌錦衣衛的沉青玉、現任錦衣衛二把手張牧之……

六個大黨里五個都是朱高燨的人,孤立無援的留守黨反倒是顯得有些弱不經風了,根本就沒什麼黨爭可言,大明朝都是我的人,誰有資格跟我玩黨爭。

若是明末,對於一個大黨來說,別說是一個侍郎了,就算是內閣大學士死了他們也不會放在心上,大不了再換一個就是了。

崇禎帝在位十七年,內閣首輔換了十九任,可見黨爭有多激烈,甚至有官員連上級的名字都還沒記住,這位上級就已經被擼下台了。

相比之下,留守黨的行徑已經可以說是人畜無害了。

即便如此,朱高燨也沒打算放過留守黨。

留守黨人畜無害,是因為他們太弱了,在朱高燨的壓力面前不敢探頭,倘若他們的勢力強大到可以威脅皇權,怎麼可能還會人畜無害,今天朱高燨殺他們一個侍郎,明天他們就敢叫囂著換個太子!

臭名昭著的東林黨,在最初尚且弱小的時候,也不過是單純的想要標榜氣節,崇尚實學,想要去抵制朝堂上的激烈黨爭。可等到他們反客為主,成為朝堂上最大的黨派之後,最初反對黨爭的東林黨成了黨爭最勐烈的黨派,瘋狂的去打壓其他黨派,為了爭奪權力不擇手段。

屠龍的少年終成惡龍,對於一個外力無法摧毀的國家來說,內部問題卻可以輕易的將他推倒。

如果不解決黨爭的問題,哪怕是朱高燨帶著大明滅了世界上所有的國家,成為了唯一的帝國,在他死後,帝國照樣也會迅速的衰弱。

朱棣狐疑的問道:「先不說你如何將留守黨覆滅,就算你讓留守黨覆滅,就真的能根絕大明黨爭嗎?」

朱高燨搖了搖頭:「不能。」

朱棣不解:「那你滅了留守黨,還有何意義?」

朱高燨沉默片刻,方才緩緩說道:「天道之數,至極則反,盛極則衰。炎炎之火,滅期近矣。」

「天地萬物,都有一個它的自然規律,由盛而衰,譬如從花開到凋零,白天到黑夜,所有一切的東西都會有它的一個自然規律。縱然是恆古至今高懸青空的太陽,終有一天也會熄滅,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太陽都有熄滅的一天,凡人建立的王朝,焉能永盛不衰?」

黨爭的問題是不可能根治的,有人就會有權力,有權力就會有黨爭,而朱高燨能做的,就是延緩帝國被權力腐爛的過程,爭取去給大明續命。

而他收于謙為門生,也正是為布局做鋪墊。

朱棣思忖片刻,問道:「你怎麼知道太陽會熄滅的?」

朱高燨道:「這我就得給你普及一下恆星、紅巨星、白矮星、黑矮星的有關知識了。」

朱棣決然道:「大可不必。」

……

朱高燨吃完飯以後,心滿意足的離開了。

皇帝盯著他的背影,眼神卻有些複雜。

朱高燨在這兒叭叭說了半天,連太陽是否會熄滅這種話題都扯出來了,但卻沒有在建文帝的去向上說一句話。

他始終篤定,朱高燨肯定知道建文帝的蹤跡,就是不肯告訴他!

否則在模擬里,對方是怎麼知道太祖爺朱元章給沐成寫的遺言內容的,難不成還能是朱元章託夢給朱高燨的?

這不純純扯澹嗎!

唯一的可能,便是這小子跟建文帝有聯繫,從建文的手上得知了書信的內容。

「你不願意說,朕也便不問了。」

朱棣喃喃自語,「但朕相信,你遲早會告訴朕的,哪怕是在朕臨終之前也好。」

「朕沒多少時間了啊,老四。」

「這是我最後的心愿了。」

……

出了宮門,朱高燨的面色冷了下來。

他站在原地思慮許久,轉而走向了內閣的方向,尋到了楊榮。

楊榮見到他後躬身行禮:「殿下駕到,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恕罪。」

「行了,別跟我在這兒廢話,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這些無用的客套。」

朱高燨陰著臉道,「遷都北京也有一陣子了,黃冊是否整理了出來?」

楊榮搖了搖頭:「黃冊還在南京後湖的黃冊庫,主要是因為黃冊事關重大,不可輕動,一旦轉移的時候出了些許差錯,整個大明的運轉都會出問題。」

他沒好意思說,內閣根本就沒打算把黃冊從南京搬到北京。

黃冊,也就是記錄賦役的冊子,詳細的登載了鄉貫、姓名、年齡、丁口、田宅、資產,並按從事職業,劃定戶籍,主要分為民、軍、匠三大類。黃冊共造四份,分別上送戶部,布政使司、府、縣各存一份。必須由本人填寫,或本戶自報請人代寫,如有隱瞞作弊,家長處死,家屬流放化外。

後湖黃冊庫,是修建在南京玄武湖之上的國家中央檔桉庫,舉國上下全部的土地與戶籍檔桉均藏於此,數萬餘冊,冊冊金貴。想要把黃冊庫搬到北京,需要極大的人力和物力,而且有不可忽視的風險,一旦在搬運的過程中出了什麼意外,把有關官員的腦袋全砍了都不夠贖罪的。

朱高燨斬釘截鐵道:「你不必和我說這些,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我給你兩個月的時間,想盡辦法也要把黃冊庫從南京搬到北京來。」

「我把你抬到現在的位置上,是要你幫我做事的,倘若做不成,要你何用?」

今天老爺子提到了建文帝,朱高燨才想起來外面還飄著這麼一位野生皇帝。

其實建文是否還活著對他都不重要,他根本就沒把建文放在心上,但對於老爺子來說,這很重要。

這是老爺子的一個心結,倘若不找到建文,老爺子就算是死,也恐怕難以瞑目。

而想要除去這個心結,朱高燨想到的辦法便是從黃冊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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