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拆開了東宮送來的信件,信封中夾著一張小紙條,看到上面所寫的文字後,他瞳孔微縮,心臟猛的跳動了一下。

贛王世子,朱瞻基。

遠在江西的他,將棋子安插在了帝國的核心,監視著皇帝與太子的舉動。在經歷了大起大落之後,朱瞻基就像是一頭極有耐心的隱虎,在黑暗中舔舐自己的傷口,隱藏自己的爪牙,伺機而動。

他成長的太迅速的。

如今的朱瞻基,論手段,論心智,都遠不是當年那個稚嫩的皇太孫能比的,即使與他的父親,曾經的太子爺朱高熾相比,也是有過而無不及。

朱棣忽然感覺到渾身乏力,他喃喃道:「朕以為,在大明的疆域內,朕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可現在看來,朕就像是個天真的傻子,在上了年紀以後,無論是嗅覺還是直覺都遠不如當年。」

他有一種所有的一切都在脫離自己掌控的疲憊,無論是官員們的貪污斂財,亦或者是朱瞻基的隱忍圖謀,他都對此一無所知。

這對於一個控制欲極強的皇帝來說,是絕對不能容忍的,是莫大的羞辱。

他曾經將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間,可到了現在,那些被他控制的人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控,逐漸的成長了起來。與之相比,他因為年邁正在不斷的衰弱,不進反退。

倘若不是朱高燨一直在幫助他,恐怕他直到現在還被蒙在鼓中,像個傻子一樣為自己曾經的壯舉沾沾自喜,絲毫察覺不到危險將至。

湯承上前安慰道:「陛下,太子爺這不是一直在幫著您嗎,人無完人,這世上哪有一個人永遠保持巔峰的道理。更何況,如今大明盛世,不也是您一手締造出來的嗎?」

朱棣的內心稍微平衡了一些:「你說……不無道理,朕老了,但好在大明還有太子。」

他已是行至末路的暮年,但他的繼承人還是生機勃發的年輕人。

儘管他的各項能力都已經出現下滑,但他的太子,正處在如朝陽烈火般的上升期,年輕,敏銳,果斷,智慧,做事滴水不漏……

「你說的對,天底下從來就沒有長生不老之人,沒人能永遠站在山巔,但總有人會站在山巔。」

皇帝陛下長舒了一口氣,道,「到了朕這個歲數,也應該到了頤享天年的時候,以後的事,就交由年輕人來處理吧,朕也沒必要去操心了。」

湯承見到皇帝的情緒緩和了許多,心中這才鬆了口氣。

他是最了解朱棣的人,自然清楚,皇帝陛下現在身體並不好。太醫院的建議是勸誡皇帝靜養修心,切忌不可動怒。

但以老爺子的性格,又怎麼可能靜的下來,他天生就應該是馳騁馬上飛揚跋扈的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好在在外有太子鎮國,身邊有湯承陪伴,朱棣這才能安心許多。

「咳咳,咳咳咳——」

忽然,皇帝猛地劇烈的咳嗽了起來,面色蒼白,伏著身子難以站起,給湯承嚇了一大跳。

湯老公公連忙上前扶住皇帝的身子,沒等他反應過來,朱棣便當場暈厥了過去。

湯承大吼道:「御醫,傳御醫!」

……

朱高燨疾步走進了乾清宮,宮門前護衛將軍樊忠帶著上十二衛的禁軍巡邏,將乾清宮包圍的水泄不通,氣氛緊張,仿佛天塌下來了一般。

在見到朱高燨時,樊忠這才抬手示意,讓禁軍們讓出來一條路。

朱高燨沒有說話,徑直走入殿中,入眼看到一眾御醫,這個說一句那個說一句,場面極為混亂。

他一眼在人群當中看到了湯承,伸手將其邀來,嚴肅的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個事?」

朱高燨本來還忙得不可開交,從武院上課回來後又在文華殿處理國政,分身無暇,結果忽然來人,告訴他皇帝病倒了,這才急匆匆的趕了過來。

湯承說道:「陛下今日在看完殿下您送來的信件後,勃然大怒,揚言要讓你替他將名單上的人全都殺盡。後來我勸慰了幾句,陛下的狀態才稍微好轉一二,本以為已經無事的時候,陛下卻忽然開始咳嗽,旋即便暈厥了過去。」

朱高燨微微皺眉:「老爺子的身體這麼硬朗,怎麼會突然暈厥?伱速速命人清查這兩天老爺子的飲食、住宿等問題,看看哪裡出了差池。」

湯承搖了搖頭:「其實,陛下的龍體,已經衰弱不堪了。照太醫院說的,陛下現在就像是一株蟲蛀的參天大樹,從外來看是健康強壯,實則內部已經被掏空,衰敗的極快。」

朱高燨心裡咯噔了一下,他顧不上再繼續向湯承問下去,徑直走向了龍榻前,周圍的御醫紛紛讓路。

他掀開了帘子,便看到朱棣躺在榻上,緊閉雙目,大汗淋漓,面色如同白紙般枯素,昔日如猛虎般英武的皇帝,如今卻奄奄一息。

朱高燨坐在老爺子的床頭,抬起手來為對方把脈。

周圍的人都不敢發聲,生怕打擾到了太子殿下。

太醫院裡有很多人,都是靖難時燕師的隋軍大夫,戰後封為御醫,世代受此殊榮。他們當然知道,當年燕師軍營里,最好的軍醫正是面前的這位太子殿下。

朱高燨的醫術,出神入化,師從名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靖難時他雖然沒上過戰場,卻救下了無數燕師將領,所憑藉的就是這手妙手回春的醫術。

感受著皇帝的脈象,他輕閉雙目,眉頭緊皺。

良久,他才緩緩的站起身來。

湯承連忙走上前來,用希冀的眼神看著朱高燨:「太子殿下,陛下的身體如何?」

朱高燨沒有說話,而是對身後的御醫們揮了揮手。

人多耳雜,縱然是在深宮當中,也難免有祟者耳目。

湯承心領神會,轉身驅散御醫:「各位,暫且到側殿里候著吧,有事咱家自會找你們。」

待人群離開後,朱高燨方才嘆了一口氣,說道:「如你所說,老爺子的身體已經幾近崩潰,就像是遍布瘡痍的破房子,四處漏風,雖然太醫院一直在竭盡全力的為這間破房子糊東牆補西牆,但這終歸已經走到了極限。如果不出意外,老爺子的壽命應該已經不到半年了。」

按照原來的歷史,老爺子應該能堅挺到永樂二十二年,可現在還沒到永樂十六年,老爺子就已經挺不住了。

老爺子這一生,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積攢了無數暗傷。又因心事重重,經常徹夜難眠,精神內耗嚴重。倘若一直能保持緊繃的狀態,或許還能再撐個六七年。

可現在朱棣明白,即使這個帝國沒有自己也不會有任何影響,明王朝在朱高燨的帶領之下只會更好,他心中緊繃著的那根弦也就鬆懈了下來。

這一松,就是奔著要他命去的。

「言未出,結局已演千百遍,身未動,心中已過萬重山。行未果,假想宰難愁不展,事已畢,過往仍在腦中演。」

朱高燨嘆息道,「老爺子這一輩子都沒睡過安穩覺,年少時隨太祖高皇帝伐元建國,中年時靖難之役征討漠北,老年時治理國家忙於算計。他這不只是身體上的病,更是心病。」

「這個心病若是不醫還好,能一直推著他往前走,雖然活的很煎熬,但最起碼還能活著不是。可若是這個心病沒了,他的大限也就到了。」

「縱然我醫術再高超,面對心病也無濟於事,因為他這個心病是我給醫好的,總不可能再給他另找一個心病。我可為他開上一藥方子,但至多能為老爺子延壽半年,這已是人力極致了。」

他心中有些苦澀,兩世為人從未體驗過後悔滋味的他,此刻忽然悔意湧上心頭。

如果,他沒有表現的出色,沒有讓老爺子如此放心的將帝國交給他,或許老爺子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個陽壽無幾的局面。

老爺子現在是自己求死。

他這一生活的太累了,只是好好的睡上一覺,死後在地下長眠,與徐皇后相逢。

儘管老爺子這個爹當的很缺德,沒事就愛坑兒子,自打登上皇位以後就日日夜夜的算計兒子,時常讓朱高燨覺得無奈,但……

這個人,是這一世唯一能給到他父愛的親人,就像一座大山般,替朱高燨遮風擋雨。

儘管朱高燨並不需要別人替他遮風擋雨,但他依舊很享受這種父愛,可以讓他缺乏情緒的冰冷內心感受到久違的溫暖。

湯承聞言,沉默了許久,方才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國不可一日無主,陛下現在遲遲不醒,大事,當由掌璽的儲君定奪。現在這情況,太子爺您打算如何處置?」

朱高燨搖了搖頭,道:「國事暫且不說,你去找御醫們要一套銀針來,我先給老爺子針灸續命。」

湯承點了點頭,轉身前往側殿,與御醫們尋來一套針盒。

朱高燨打開針盒,裡面擺著大小不一足足四十九根銀針,他取出一根,放在燭火上炙烤……

……

一套針灸下來,耗費了足足兩個多時辰。

等朱高燨將銀針放回針盒時,朱棣本來如殿外霜雪般慘白的臉色已經稍有好轉,雖然依舊處於暈厥當中,但總體上來說已是無傷大雅。

反觀朱高燨在持續兩個多時辰的針灸後,面色發白,袖子下的手臂顫抖不止。

以他的體力,縱然是在戰場上廝殺一個晝夜都不會疲憊,可見這針灸對精神與身體的消耗是何等的恐怖,需要一直保持最專注的狀態,全天下估計都找不出來第二個人,能完成如此高難度的針灸。

朱高燨喘著氣說道:「經過我的針灸,快則七日,慢則半半月,老爺子就會醒來,之後還需佐以湯藥來休養生息。儘管如此,也只是吊著命罷了。」

湯承也看的出來朱小四現在很是乏累,安慰道:「殿下辛苦了,還請早些回東宮休息吧。」

「不急,我這些日子就住在乾清宮照顧老爺子了。」

朱高燨深吸了一口氣,輕閉雙目,努力的想要恢復些許力氣。

湯承站在他的身邊,默不作聲,不願意打擾少年。

良久,稍微緩過來一些的朱高燨睜開了雙眼,眸子冷靜:「皇帝暈厥的消息不可傳出,免得引起人心動盪,如今大明武將都集中在武院授課,群臣外放,不少官員還在安南。現在要是把老爺子陷入昏迷的事傳出去,不知道會引起多少么蛾子。」

「暫且將御醫全都留在乾清宮的側殿里,防止他們泄露消息。」

湯承點了點頭,道:「我去和樊忠說一聲,讓他帶著上十二衛的禁軍在乾清宮外晝夜巡邏。」

「不必!」

朱高燨搖頭道,「讓樊忠把人撤下去,一切保持常態,平時怎麼巡邏,現在就怎麼巡邏。你讓樊忠和禁軍如此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模樣,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皇帝出事了嗎,傻子都能猜出來真相。」

湯承恍然大悟,愧疚的低頭道:「是我遲鈍了。」

皇帝暈厥以後,他現在有些手足無措,竟犯了如此低級的錯誤,實在不該。好在朱高燨提醒,才讓他及時醒悟了過來。

朱高燨繼續說道:「我會以文華殿的名義宣告,皇帝遊歷香山,在此期間,國家事宜全都由我來執宰,以此來掩蓋真相。」

湯承點了點頭:「全聽殿下定奪。」

……

待朱高燨離開以後,從屏風之後,走出來一位被籠絡在黑暗之中的神秘人。

統帥影侍之人,身份最為神秘,至今為止,除了朱棣,沒人知道這個人的真實身份。

湯承看到這神秘人後,並不覺得意外,對方是皇帝的影子,影子永遠不會離開身體,而他也對朱棣寸步不離。

那神秘人低聲問道:「太子,值得信任嗎?」

湯承微微皺眉:「此言何意?」

神秘人幽幽的說道:「皇帝陷入昏迷當中,此時太子獨攬大權,他若想造反,即使是我也攔不住。」

湯承問道:「你懷疑太子會有異心?」

「我懷疑所有人。」

神秘人淡淡的說道,「他可能沒有這個野心,但他確實有這個能力,我們不得不防。」

然而,湯承卻搖了搖頭。

「我勸你還是別多想較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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