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二叔與我一樣,也是個閒散的人。打小聽痴了戲文里捉鬼伏妖的故事,一生慣愛尋仙問道,但一來苦於沒有機緣,二來也無那份心性。學佛吧,捨不得頭上三千煩惱絲;修道麼,也耐不住山中清苦。到最後,只得學人談玄服藥了……」

「數九隆冬里,也只披件軟舊衣裳,自詡寒暑不侵、飄飄欲飛……道長想必也曉得,那只是藥性使然,吃多了還會害了身子,家父幾番勸阻,他這才稍稍消停……但也沒過多久,他又尋到一位高人說是要鍊金丹。」

「高人?」

一提到這詞兒,李長安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位羊城道教協會副會長,素玄「真人」張大力。

王子服瞧見道士神色,只是笑道:

「有正經度牒的。」

那又如何?我也有啊。

李長安不以為然,卻也不好說出來,只等著下文。

「那位道長名喚羅玉卿,號雲水散人,自稱是龍虎山正一道第十四代入室弟子……」

「十四代?」

李長安聽到這兒,插了一句。

「當代的張天師,好像也才傳到第十四代吧。」

「所以才說是高人麼……瞧,咱們到了。」

談話間,兩人步入一間寬敞的庭院,李長安首先瞧見的,便是庭院中央一尊三角青銅丹爐,約麼七尺高,爐中炭火正當的青紅。

在丹爐前,擺著個法壇,令牌、長幡、銅鏡、浮塵……一應俱全。操持法事的是個儀表不俗的老道士,身形精瘦,鶴髮童顏,一把練鬢長須垂在胸前,正閉目持符誦詠不休,想必就是那個雲水散人了。

而在庭院上首,擺設著幾副桌椅,簇擁著一干看客,為首的是兩個中年男子,一個神色緊張望著丹爐來回踱步,另一個卻四平八穩坐在椅子上,面色隱隱透著不愉。

王子服趕緊引著道士上前寒暄,才曉得那個四平八穩的正是王子服的父親王景,而那個走動不休的便是王子服的二叔王喬了。

至於李長安,王子服只推說是結交的雲遊僧人,王景雖然有些懷疑,但卻沒有深究,反倒是讓人搬來張椅子,讓李長安一同坐下飲茶,觀看那老道煉丹。

李長安自無不可,他本來也對這雲水散人頗為好奇。

……………………

然而,並無什麼看頭。

老道士嘴中念著的東西又快又急,鬼曉得他究竟在念經,還是在罵娘,倒是偶爾跳出法壇,繞著丹爐走的九宮步頗為嫻熟。

所以麼,李長安很快將注意力散開,放在其他人身上,然而這麼一看,反而是瞧出了些道道。

院子裡,除了王家的幾位主人,還圍著許多的僕役,除了幾位侍奉的婢女,其餘都是些膀大腰圓的家丁,隱隱將老道士所在的中庭給圍了起來,特別是幾個出口,都被堵得嚴嚴實實。

「啪。」

身邊一聲輕響。

李長安側目看去,赫然見得地上倒著根鵝蛋粗的棍子以及一捆麻繩,旁邊立著個肥實的家丁,抖起臉上橫肉,衝著李長安「羞射」一笑,便將那棍子麻繩藏在了身後。

這是什麼陣仗?

王子服偷笑一聲,掩嘴悄聲說道:

「我二叔執意煉這金丹,花費頗具。人參、靈芝等藥材自是不必多所說,黃海的珍珠、東海的珊瑚,西域的玉石,北疆的鹿茸……諸多寶貨也被投進去,祭了爐火。粗粗估算下來,耗資怕是將近百萬!」

百萬麼?

老實說,不管在哪個世界,李長安一直是個不太注意錢財,也不曾富裕過的一個人,他對這個數字實在無甚實感。

還沒等咂吧出什麼味兒,庭中變故突生。

只聽得一聲爆響。

「噗。」

一股子黃煙自丹爐中噴出,那老道士立時怪叫道:

「壞事了!」

眾人的目光頓時齊刷刷投了過去,王子服的父親更是冷哼了一聲,扭頭對旁邊的家丁使了個眼色,而王子服的二叔王喬早就一蹦而起,沖入了場中急切問道:

「怎麼啦?!」

老道士緊促眉頭。

「丹氣泄了。」

場中眾人哪裡曉得他說的是什麼。丹氣泄了,那又如何?王子服小聲詢問起李長安,道士只將雙手一攤,不好意思,這個業務我也不熟啊。

好在老道士也沒讓人久等,開口解釋道:

「這煉製金丹本就是奪天地之造化,丹成之時必遭天妒。貧道先前多番作法,就是為了蒙昧天聽。但說來慚愧,貧道學藝不精,方才丹氣外泄,已被天道知曉,必定派遣天魔壞爐中的丹藥。」

老道話剛說完,王喬已急匆匆接道:

「那該如何是好啊?!」

老道士卻是踱了幾步,吊足了人胃口,才擺手笑道:

「無妨。」

「貧道有一道友,最擅長對付這些個壞人道行的天魔,只要請他相助,此丹必保無虞!」

李長安臉色頗為古怪,心想接下來是不是:我那道友必須要我親自去請,方肯出山,你且在此等候……

可那王喬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那位道長在何處?快快請他過來!」

老道神秘一笑,把長須一捋。

「蓬萊。」

王喬臉上欣喜頓時一滯,李長安眉頭一挑,旁邊王景冷笑連連,就差下令抓人了。

蓬萊、方丈、瀛洲,海外三仙山誰人不知。別說此山尚在海波深處,就是這莒州城離海岸也得有個幾千里的路程,須臾之間如何往返?

老道士瞧見王喬臉上神色,大笑道:

「莫慌,莫慌。貧道自有貧道的法子。」

說罷,喚來一個家丁,又取過一幅畫軸,讓他將其抖開。

但見畫上用濃淡筆墨勾出一片汪洋,海上碧波浩渺里藏著一座仙山,山上雲籠霧罩里又掩著樓閣,上角留白處寫著三個字:蓬萊圖。

末了,又轉頭對王喬說道:

「只是還有一事,須你知曉?」

王喬雖看得一頭霧水,但仍連忙應道:

「真人有何吩咐?」

「貧道儘量快去快回,但這一來一回的中間,難免會有小精魅前來叨擾。介時,就勞煩居士守護丹爐了。」

「我?」

王喬張大了嘴巴,指著自個兒的鼻子。

「不是你,又是何人?難不成是那個小和尚?」

說著,老道士將木劍、銅鏡、浮塵……一應物件統統塞進了王喬的懷裡。

而後,又從庭院中一叢鳳尾竹上取下竹葉,折成指長的小船,然後往那畫中一投,竹葉船頃刻沒入畫中,成了一艘簡筆勾勒的帆船。

「切勿謹守爐火,貧道去去就回。」

他再次囑咐,而後甩動袍袖翻轉,青天白日之下,忽的就沒了身影。

「看這畫!」

與之同時,拿著畫軸的家丁驚叫起來,李長安凝目看去,見得那張蓬萊圖居然活了過來,大洋上波濤開始翻湧,閣樓中似有人影走動,而船上多了個人影,駕著長帆駛向了海波深處。

「高人!高人!」

見了這一幕,王喬幾乎歡欣得要跳起來。

「大哥你看,我就說玉卿真人不是騙子,是真正的有道全真!」

王景一時也有些狐疑,難不成那老道士真如自個兒二弟所言,是個在世神仙?

正在遲疑間,但見一股子黑煙忽然竄起,遮天蔽日壓在了庭院上空;又有狂風平地而起,飛沙走石吹得人睜不開眼睛;俄爾,響起一連串孩童尖利的嬉笑聲,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時而有人的茶水無故打翻,時而有人被扯下了腰帶,時而有人被掀開了裙擺……一時間,驚叫接連不斷,堂上亂成一團。

「莫要慌張!」

王喬挺身而出,大聲疾呼。

「這些便是真人說言的精魅,只要守住丹爐不失,待到真人自蓬萊返還,彼輩自然退散。」

說著,招呼來了幾個家丁,將懷裡的法器一一分發,只留著個銅鏡抱在胸前。

「只要今天護住了丹爐不失,統統重重有賞……」

「郎……郎君!」

王喬正卯足了力氣鼓舞士氣,不曾想,旁邊的家丁忽然顫顫巍巍指著角落,舌尖打顫。

「慌什麼?我等有法器護身,管他什麼……」

他順勢看去。

「咣當。」

頓時呆立當場,銅鏡失手墜地,口中喃喃。

「小……小精魅?」

但見院牆上,一隻巨爪搭住牆頭,而後,一個青面獠牙,腦袋足有磨盤大小的巨鬼,從牆後探出了頭來。

這下就連王子服也坐不住了,他慌張揪住李長安的衣袖,顧不得遮掩身份,急忙喚了聲。

「道長!」

李長安擺擺手示意其稍安勿躁,慢悠悠起身,從旁邊的爐子上拿起銅皮燒水壺,搖了搖頭,說了句只有自個兒聽得懂得話。

「這特效做得還不錯,比國產五毛好多了,就是吃了韭菜不刷牙,味兒忒沖了些。」

說完,忽的捲起袖口托著壺底,將滿滿一壺沸水往空當處一潑。

「嗷!」

只聽得一聲慘嚎,滾燙的熱水潑出一個滿地打滾的老道士來。

頓時。

陰雲、狂風、黑煙、巨鬼……種種異相仿若夢幻泡影轉瞬即滅,唯有日光溫煦,清風拂面,幾許竹葉灑進庭院而已。

眾人瞧了瞧地上嗷嗷亂叫的老道士,又看了看施施然整理袖口的李長安,一時間是誰的腦袋也轉不過彎來。

還是王家的家主最先回過神來,他滿臉怒色中帶著一絲得意,拍案而起,呵斥道:「還愣著作甚?給我綁了!」

家丁們這才如夢初醒,掏出早已備好的棍子繩索一擁而上,老道士倒也是個認賭服輸的,沒有反抗乖乖受縛,沒幾下就綁了個四蹄倒攢。

而那王喬好似仍然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喃喃說道:

「大哥?真人?這是為何啊……」

「真人?」

王景沒好氣地說道。

「他是騙子!」

「可是……」王喬神色恍惚,「那些個異相?」

「障眼法!」

王景恨鐵不成鋼,連聲怒斥。

「我的金丹?」

「哪兒有什麼金丹。」

王景見他仍是執迷不悟,叫人打翻了丹爐,出人意料,裡頭倒也不是空空如也,而是放著一封書信。他取來啟視,只掃了一眼,就冷笑著將其扔到王喬的臉上。

王喬迷迷糊糊接過,小聲念詠,李長安靠得近,耳朵靈,聽了個分明。

「公此種財,皆非義物也。吾與公有宿緣,特來取去,為公打點陰間贖罪費用,日後自有效驗。幸毋相怪……」

好的嘛,這老騙子真有意思,騙了人還不夠,還打算留個信兒顯擺。

這下子,王喬好似終於清醒過來,一張老臉漲得通紅,氣勢洶洶衝到老騙子當前,揪住了衣領。

「金丹呢?」

得。

李長安翻了個白眼。

還迷糊著呢。

………………………………

是夜。

李長安辭別了王府。

來時他孑然一身,去時手上卻多了一頭大青驢。

「你這蠢驢兒……」

道士撫著驢腦袋。

「好生生的錦衣玉食不要,何苦跟著我風餐露宿?」

在先前辭別之際,大青驢咬著道士衣角不放,如今也只搖頭晃腦,甩得銅鈴叮噹作響。

不多時,身邊泛起薄霧。

李長安抬頭看去,身前已多了一隊陰兵,沖他俯首作禮。

道士還了一禮,卻是皺起了眉頭。

眼前這隊陰兵並不是上次所見的那一批,更重要的是燕大鬍子不在其中,只有婁成站在了當前。

「燕兄呢?」

婁成臉上堆起苦笑。

「招討和昨夜動手的兄弟都下獄待罪去了。」

李長安吃了一驚。

「這是為何?」

婁成搖頭苦笑。

「世人都曉神仙好,卻殊不知仙人固然逍遙,神靈卻難得自在,一言一行必在規矩之中,容不得半點逾越。」

「燕兄昨夜誅殺李魁奇?」

「私遣陰軍,濫用神職。」

婁成話鋒一轉。

「道長也不用過於擔心,招討雖下獄待罪,但我等麾下兵馬卻沒被遣散,想來府君並無嚴懲之意。」

說罷,將一封厚實的摺子遞給了過來。

「這是何物?」

「此乃記有吾等姓名的籙書。」

說著,他鄭重其事又是一禮。

「此後,玄霄道長但有差遣,吾等萬死不辭。」

……………………………………

清晨。

濃霧侵道。

郁州城門未開,門前卻已排起長龍。

道旁的茶攤早早支開了鋪子,賣起了茶水與早點。

「叮鈴鈴。」

一串兒的清脆聲響,店家轉頭看去。

喲呵。

好俊的大青驢。

肥實高壯,油光水亮。

驢主人打扮頗為古怪,是個短髮的道士,腰間還懸著一柄長劍。

但這些日子,郁州城來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江湖人士,店家也就見怪不怪,只是接待愈加小心了些。

那人要了碗茶水和些許吃食,潤了潤喉嚨,便把店家叫住。

「店家,我且問你。」

「近來可有什麼蹊蹺災禍?」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書都經過挑選和審覈。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