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州。

爺山腳下。

千佛寺側畔的某處小村莊。

村外的田埂上,搭建著個半人高的小廟。按理說,這般小廟存身的多是土地公婆,但此處不然,廟中端坐的卻是個面無表情的佛陀。

一個鄉民打扮的男人蹲在廟前,給佛陀換了新鮮貢品,插上了香燭,本意就該跪拜磕頭了,不料,他卻徑直站了起來。

「呸。」

竟是一口唾沫噴到了佛像臉上。

做了這大不敬的舉動,這人好似又做賊心虛起來,飛快地張望了兩側,又彎下腰仔仔細細把佛像擦了個乾淨。

他舒了一口氣,起身,回頭。

嚇!

一張碩大的驢臉幾乎懟到了眼前。

驢背上,短髮的道人拱手問道:

「叨擾了,請問……」

話沒完,這人驚叫了一聲,遮住臉一溜煙兒竄進了村子。

嘿。

道士莞爾。

怕什麼?

難不成牛鼻子還會給和尚告密不成?

他搖搖頭,翻身下來,牽著大青驢,銅鈴叮噹,跟著男人進了村子。

……………………

李長安在郁州城外,得了店家的指點,曉得在這爺山腳下,千佛寺這百年古剎的跟前,恰好有具殭屍正在四處吃人,風傳還作和尚打扮。

道士尋思這屍僧與屍佛也相差仿佛,就到這邊來撞撞運氣,眼下遇著了這小村子,便來打聽一二順道討碗酒水。

不料。

「大娘……」

「呀!」

「老丈……」

「砰!」

……

一連吃了幾個閉門羹,道士是鬱悶得直撓頭,這村子的人怎麼見了他,都根見了鬼似的。

好在沒多久,一個老人主動迎了上來。

「道長也不要置氣,近來這郁州城來了許多江湖人士,多了不少是非。道長你身形高大,又配著武器,小民們見識淺,難免害怕。更何況……」

這老人指著村外的小廟笑而不語,意中所指不言而喻。

李長安在郁州城也打聽過,曉得這千佛寺和尚的做派,卻也好笑。

「這和尚不幹好事,關我道人何事?」

「都是出家人嘛。」

老人打了個馬虎眼,引著道士進了家門。

「鄉民對我避如蛇蠍,老丈為何敢帶我進門?」

老人笑了笑。

「一來我看道長面善,不像歹人;二來我是這村子的里正,本就該我出面;三來麼,我先前也是供奉太上老君的。」

「原來是老居士當面。」

李長安趕緊起身,道了句「無量天尊」。

老里正也還了一禮,又朝著屋內喚了一聲。

「囡囡,還不給道長倒碗水來。」

頓時,一個小丫頭騰騰騰地跑了進來,放下兩碗水,沒等著道士「謝謝」出口,又騰騰跑了出去,躲在門後,怯生生探出兩個總角。

道士只好把這一聲謝謝給了老里正,老里正擺了擺手,開門見山地問道:

「卻不知道長為何而來?」

李長安將這碗水一飲而盡,笑道:

「特為斬妖除魔而來?」

「喔。」老人一個激靈蹦起來,滿眼的驚喜,「道長會法術?」

「略通一二,但……」

道士本想說比起手上貧乏的法術,他還是更擅長平砍。可這老人已經拿著半截話,興匆匆跑出了大門。

「大傢伙快過來,村裡的那些個怪事有法子解決啦!」

………………

不消片刻,屋子裡黑壓壓擠滿了鄉民,七嘴八舌吵得李長安一時失神。不得已,老里正把他們全攆進了院子,排好隊一個個講。

才到院子。

「道長!道長!」

人堆後頭,一個邋遢漢子跳著腳連聲高呼。

「請說。」

那漢子趕忙擠進來。

「我家屋子就在村西頭,往常也無什麼怪事,就是自一年前開始,每到夜裡總有一個妖怪潛入廚房,拿舌頭去舔灶台與木桶。」

妖怪?道士聞言打起了精神。

「那妖怪長什麼模樣?」

「七八歲孩童長短,只一隻腳蹦踏,舌頭卻又寬又長。」

道士想了想,別說,這妖怪他還真有印象。

「應該是『垢嘗』。」他解釋道,「是種被家中污垢吸引過來的小妖怪,你把家裡仔細打掃一番,它自然就離去了。」

「不過麼……」

李長安打量了幾下這邋遢漢。鄉下人終日為生計操勞,少有功夫打理自個兒,難免蓬頭垢面了些,但眼前這人卻是分外的邋遢。

「清掃屋子後,你呀最好再仔細洗個熱水澡。」

「為啥?」漢子不解。

「你想想,你若不洗澡,介時房子乾淨了,你卻不幹凈,你說那『垢嘗』會去舔哪一個?」

在眾人的鬨笑聲中,邋遢漢面紅耳赤被擠到了一旁,一個六旬老漢扛著鋤頭取代了他的位置。老漢打著赤腳上邊裹滿了泥,想來剛從田土裡回來。

「小老兒的渾家死了好些年了,近來卻連連於我託夢,說是脖子被勒緊了,喘不得氣。勞煩道長幫小老兒解解夢,是個凶兆?還是吉兆?」

「哪來什麼凶吉?」道士搖搖頭,反問了一句。「多久沒去掃墓了?」

老漢聞言,一時間沒有作答,只把鋤頭放下來杵在身前,幽幽嘆了口氣。

「不瞞道長,小老兒並不是本地人,是早些年逃難過來的。當年走得急,渾家的骸骨還有祖宗的牌位,都丟在了老家。近些年好不容易安頓下來,但路上太亂,也就回不去了。仔細想想,估算著也有七八年了。」

道士沉吟了一陣。

「人活著的時候,魂魄存身於軀殼,死後若是沒歸於地府,魂魄多半存身於墳塋……」

老漢神色急切。

「我那渾家……」

李長安點點頭。

「老丈你的亡妻頻頻託夢,說是脖頸被勒喘不得氣,多半是藤蔓勒住了墓碑。你若有心,就託過路人帶個口信,讓家鄉親朋幫你打理一下墳墓吧。」

老漢神色恍惚拜謝辭去,場中也一時有些凝重。大抵是鄉民們境遇相同,心有戚戚吧。

「道長,我也能問麼?」

這時,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插了進來。道士轉眼一看,卻是老里正的小孫女在門後欲言又止。

「胡鬧!」

老里正把臉一板,開口呵斥。

道士趕忙勸到:「小孩子靈性未泯,容易瞧見髒東西。老居士莫要置氣,讓囡囡說吧。」

老人猶疑了一下,終於點頭應允,小丫頭這才開口繼續說道。

「我在家裡,老是發現角落裡有東西在活動,但爺爺總是不信,還說那是老鼠,可那東西明明沒有尾巴,哪裡是老鼠?」

「你說的東西是不是它?」

道士忽然指向東廚的屋檐,場中人齊涮涮看過去。

嘩!

頓時,滿院子的譁然。

但見青瓦與斗拱的夾角,被煙燻得烏黑的木樑上,簇擁著幾個小傢伙。黑乎乎的毛絨絨的一團,也找不到眼耳口鼻,看來柔軟又蓬鬆。被眾人的注視一驚,亂糟糟的一頓蹦踏,最後……

噗。

散成了幾點軟軟的草灰,順著瓦隙間滲下的陽光,輕飄飄往下落。

「那是煙糰子,沒什麼危害的小妖精,至於出現的原因麼……」

道士笑吟吟對老里正說道。

「老居士,你家的煙囪該找人通一通了。」

老人連連點頭道謝。接著,一個粗實的農婦擠上前來,開了腔。周遭人都喚她「秀才婆」。

「我家那窮酸近來不曉得遭了什麼瘟,前些日子一連睡了三天三夜,醒了就說自己在什麼木卯州句象國當了大官,還成了駙馬。這下好,書也不讀了,田地也不照看了,娃兒也不管了,整日就躺在床上發夢!」

「除了嗜睡,身體精神可有妨礙?」

一提到這個,她就來氣。

「嘿!他吃飽喝足了就睡,比豬過得都好,能有什麼妨礙?」

婦人越說越氣,連帶周遭的鄰居都數落了一通,道士趕緊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

「你家左近可有柳樹?」

她一拍大腿肉。

「後院就有一棵老柳。」

「柳樹旁可有蟻穴?」

「對對。」

婦人連連點頭。

「樹下便有一窩。」

「那就對頭咯。」

道士撿起根枯枝,在地上劃拉。

「木加卯是個柳字。句象者,蚼蟓也,是螞蟻的別稱。依我看,是你家相公夢中偶爾與柳樹、蟻穴精氣交感,再加上心有所想便做了這一枕黃粱美夢,偏生又念念不舍罷了。」

說著。

「大娘莫急。」

道士從驢背的行囊中,取出硃砂、黃紙、毛筆。

「貧道這就為你書一道符,你拿去焚於樹下,保管斷了你家相公的白日夢。」

不一陣,黃符書就,婦人趕緊接過,卻忽然一拍腦門。

「道長稍等。」

說完,風風火火就沖了出去,沒多久,又風風火火沖了回來,手上卻多了小半籃子雞蛋。

「家裡無有錢財,道長莫要嫌棄。」

這下子鄉民們都有學有樣,取來了各種謝禮。

李長安從中挑了些米糧蔬果,請老里正為他做一頓飯,其餘的都盡數推卻了。

………………

又過了幾番問答。

李長安發現,村民們所說的怪事,多半是自個兒胡思亂想,剩下的大半都是些不成氣候的小妖小怪,最後一小撮麻煩些,但也不過一張黃符的事。

通常,這些小麻煩,民間的巫祝神婆都能解決。再不濟,殷勤拜祭灶神、門神、土地神,也可在一定程度上驅趕陰邪。何況,這村子還在珈藍寶地門口,佛爺們就不管管麼?

道士將這疑問述之於口。

立時有人回答。

「和尚們只管索要貢品,哪兒管我等這些『小事』?」

「早先年這左近的村子還有個神婆,可前一陣,被和尚們說是妖邪,亂棍打走了。」

「和尚們還說咱們這兒是他們的道場,除了菩薩不許有其他神像,連門神也不讓咱們貼嘞。」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群情漸漸洶湧,連「禿驢」、「鬼樂官」之類的字眼兒都冒了出來。

眼看就要控制不住。

「住嘴!」

老里正沉著臉,罵了一聲。

「莫要給道長招惹麻煩。」

道士連連擺手,笑道:

「不礙事,我這番前來,也有一件事兒想詢問大夥。我一直在追索一個妖魔,不曉得諸位有無消息?」

說著,他取出黃殼書,翻到屍佛那一頁。但見書頁上,那三頭六臂的魔物色彩鮮活,幾欲透紙而出。

忽然,場中是落針可聞的寂靜。

良久,才有人遲疑吱聲:「這不是……」

「慎言。」

老里正勃然作色。

「問了一大堆,道長也累了,就此散去吧。」

說著,竟是把村民們都趕走了。

道士沒有氣惱,只靜靜的等著老里正給他個答覆。

「唉。」

老人嘆了口氣。

「道長可曉得這千佛寺三位祖師的來由?」

道士點頭,之前燕行烈也提及過這千佛寺的故事。

「空見、空性、空衍三位神僧捨身鎮魔,貧道也是佩服得很。」

「那道長可知,傳說三位神僧圓寂後,金身合為一體,就是這三頭六臂端坐蓮台的模樣……」老里正指著黃殼書,鄭重說道,「這若是讓寺里的大師們瞧見,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道士雖然不以為意,但也曉得人家是好意相勸,當下只是點頭將書收起。

「卻是貧道孟浪了。」

見此,老里正鬆了口氣,卻又皺眉問道:「道長要打聽的,就是這個三頭六臂的妖魔?」

「那倒不是。」道士笑了笑,「臨時起意而已。」

他將在郁州城探聽到那屍僧的消息告知了理正,老人思索了片刻,說道:

「先前倒是有這麼個風傳,弄得村子裡也人心惶惶,最近卻突然沒了消息。」

老里正原地徘徊了幾步,忽的開口。

「道長若真要尋它,興許能去一趟……」

…………………………

「就是這裡麼?」

李長安牽著大青驢站在一處大火燃盡的廢墟當前。

老甲正說,傳言這個村莊所有人都被屍僧所殺。受害者遺體感染邪氣屍變,被和尚關入寺廟,一併用大火超度。

此時,落日殷紅。

黃昏的風穿過空蕩蕩的門戶,響起些淒冷的哭訴。

李長安眸光冷冽,流轉如電,幾隻野狗嗚咽一聲,夾尾逃竄。

他這才俯身,打量著腳下這幾具被野狗從廢墟里刨出的屍體。

屍體焦黑,四肢蜷縮,辨不清面目。

一者頭部凹陷,應當是被鈍器擊碎顱骨;一者身首分離,斷口平整,應當是被一刀削首……道士祭起沖龍玉,但聞得滿鼻焦臭,卻無有半點邪氣。

妖魔所殺?

屍變?

呵。

道士冷笑一聲,抬起頭來。

焦黑的廢墟上,三座殘破的佛像依偎在一起,儼然一副三頭六臂的模樣,殘陽為它鍍上一層血色,淒風好似它在絮絮低語。

三身……佛麼?

李長安按劍而立,心有所感。

看來那化魔窟,得走上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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