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會,幸會。」

「久仰,久仰。」

「都說向兄氣度非凡,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

「過獎過獎,楊賢弟儀表堂堂,年少有為,才是羨煞旁人吶。」

千佛寺寮房的院落前,兩撥人涇渭分明,對持而立,看雙方神態大有一言不合就血濺當場的意思。而在隊伍前頭,雙方的領頭人卻是把臂寒暄,大有親友重逢之感。若是旁人見了,少不得要驚掉下巴,概因這兩人不是其他,那個錦衣中年是白蓮教右使向計升,而旁邊稍顯年輕的一個,則是鎮撫司龍驤衛新任指揮使楊之極。

要說這雙方可謂生死仇敵,可這兩位倒好,言語中的親熱,好似恨不得當場燒黃紙斬雞頭。

「都說向兄升任了貴教左使,可喜可賀!」

「楊賢弟新做了這龍驤衛指揮使的官兒,不也是同喜同喜?」

「對!貴教的聖女是咱懷遠侯的女兒,咱們雙方可不就是一家人,豈不正是同喜同喜?!」

「說得好!咱們正是一家。」

「既然都是一家人了,那往日的些許誤會……」

「咱們雙方有誤會麼?」

「是極是極!沒有誤會。那以後咱們可得多多走動。」

「當然,多多照會。」

…………………………

天色已晚,雙方各自散開。

當然也沒散多遠,不過同一排寮房,左右兩間廂房而已。

…………………………

「狗官。」

方進房門。

向左使便是一聲咒罵,而後使了個眼色,手下一人立刻捏起法訣,在房中撒下禁制,又屏退左右,一時間房內只餘三人。

向計升自是不比多說,他本是白蓮教主的心腹之人,在教內聲望隆重,白蓮左使死後更是從右使遷為左使,成為下一任教主的不二人選。

至於另外兩位都是教內護法。其中身形短小精瘦,神態卻昂然倨傲的老者名叫黃太湖,是太湖裡水賊出身,少時得有異術,能呼風喚雨、掀波起浪,有個諢號叫做「老蛟」。

另一人名喚倪萬春,聲名不顯,世人只曉得其出身於梅山教,手段邪異,因梅山巫術多用符水,故此人稱「水師」。方才設下禁制的就是此人。

向計升來回踱了幾步,轉過頭,卻沒開口,只用雙手比劃,竟是用了手語。

「陳之極那狗官是黨人出身,聖女出事之後,便忽然頂替了龍驤衛的老指揮使,做了龍驤衛的頭頭,想來是朝廷專門派來對付咱們的。兩位護法,你們看此人如何?」

「痴呆儒生哪兒懂江湖上的道道?」

黃太湖面露不屑,立時也比划著回應。

「以為聖女的爹當了朝廷的官兒,就能與咱們握手言和相安無事?我看又是個腦滿腸肥的官老爺。可笑龍驤衛那幫子人,攤上這麼個新上司。」

「不然。」

倪萬春卻皺起眉頭,提出了異議。

「讀書人最是皮裡陽秋,恐怕不好相與。」

向計升看罷,卻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兩位說得都對,卻都不盡然。」

「都說咬人的狗不叫,這話倒也不錯。這陳之極確實是一條牙尖嘴利的好狗!可惜狗就是狗,他的主子不讓咬人,他也就只敢沖咱們搖尾巴而已。」

「不過麼……」他冷笑一聲,「管他叫與不叫?尾巴搖與不搖?這條狗,我們都打定了!」

這位新晉的白蓮左使目光森冷。

「明日是這千佛寺法會最後一日,咱們雙方可是約定好了,在這法會上握手言和,共沐佛恩了。在加上匯聚來的三教九流,正是最熱鬧的時候,最好翻臉下手。」

他望向倪萬春。

「聖女那邊如何?」

「人手都已安插下去了,保管無虞。」

他又轉向黃太湖。

「明日法會上的準備如何?」

「官兵、千佛寺和尚、龍驤衛以及參拜信徒,其中但凡我教中人都安排好了。」

向左使點了點頭,卻又突然問道:「這龍驤衛上下可有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厲害人物?」

「死了燕行烈,罷了老指揮使,龍驤衛離心離德走了好些高手,需得咱們顧忌的大抵只剩下陳之極旁邊那個道人。」

「此人是誰?」

「龍圖道人楊典清。」

「原來是龍虎山的牛鼻子,倒也算個棘手人物。」

倪萬春遲疑了片刻。

「還有一事不知是不是真……」

「何事?」

「郁州城傳來消息,說是瞧見了一個短髮的道人。」

「李玄霄?!」

向左使凝眉沉吟不語。

…………………………

另一頭。

「妖人。」

楊指揮使拂袖罵了一句,轉頭又問。

「如何?」

在這件僧房中,同樣只剩下幾個龍驤衛的高層,都聚攏在一塊銅鏡當前,鏡面上放著朦朦的光,裡面似乎映著一個房間的模樣,可惜像是蒙著一層水霧,什麼也看不真切。

龍圖道人搖了搖頭,收起手上法訣,鏡面上的微光頓時一斂,成了尋常銅鏡模樣。

「這些妖人倒也謹慎。」

楊之極也不氣餒,只搖頭笑了笑,再開口卻只見嘴唇開合,沒聽著聲音流出。

屋內其他人卻是神色一凜,曉得這是在用唇語,談要事了。

楊之極開口詢問。

「官軍那邊呢?」

下首立刻有人同樣用唇語回應。

「已經通過聲氣了。」

他又問。

「白蓮妖女那邊呢?」

「已經加派人手,不管妖人是想渾水摸魚還是聲東擊西,都保管其有來無回。」

他點頭再問。

「千佛寺的和尚呢?」

「和尚們首鼠兩端,誰也不敢得罪,寺里的大和尚全都閉關去了,只一個首座和尚在外頭,據說在追殺一個妖魔。」

回答者說這話神色頗有些玩味兒,倒讓他也提起了些興致。

「哦?什麼妖魔?」

「風傳是只光頭的殭屍。」

「呵。」陳之極輕蔑一笑,作了個評價,「禿驢。」

「拿得了朝廷的好處,還想賣反賊的乖?暫且不管他們,收拾了白蓮教再與他們計較。」

接著,他問出了最重要的一點。

「我們的人呢?」

「詐稱辭官的兄弟,其他衛所派來的援手以及龍虎山的諸位道長,都已秘密潛入郁州城。」

「好!」

楊之極臉上浮出一股子酡紅,他握緊了拳頭。

「萬事俱備!只待明日法會最後一日,就是妖人覆滅之時。」

說罷,他看向了旁邊一直沉默的龍圖道人,開口沒稱呼道號,而是喚了鎮撫司的官職。

「楊僉事。本官一介儒生,運籌帷幄尚可,上陣殺敵就難免力有未逮了,明日就勞你多多用力了。」

龍圖道人神色平淡。

「分內之事。」

只是末了卻問了一句。

「當真要在明日動手?介時必然人多混雜,恐怕殺傷無辜。」

楊之極卻不假思索:「欲成大事,哪兒能顧惜小民性命?一家哭何如一路哭,打殺了白蓮教,才是大功德於朝廷,大功德於天下!」

說著,他話鋒一轉,面帶笑意。

「我楊之極是黨人,於這龍驤衛不過是過客,只要立下了這件大功,我固然是加官進爵,這龍驤衛指揮使的位置難道不會同樣姓楊麼?」

楊道人不置與否,只笑著道了聲。

「無量天尊。」

……………………………………

……………………………………

「蠢材!也不怕他們打起來?」

山道上,千佛寺的首座以及武僧的頭領―了難和尚俯視著腳下的寮房,他很是不解寺中的安排。鎮撫司與白蓮教這兩尊大佛,近來可是打出了狗腦子,怎麼就敢把他們塞到一塊兒?

不過麼,因著手下鬧出屍僧那檔子事,寺里也對他頗有微詞,正是該謹小慎微的時候,他也不會出來多管閒事。知客和尚的鍋,他首座和尚可背不得。

打起來就打起來吧,只要血濺不到身上就是。

他嗤笑一聲,加快腳步,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此時。

殘月清冷。

夜風帶著樹影招搖。

呼嗚……枯葉卷著寒氣撲面而來。

他緊了緊身上僧袍。

近日山上的夜風似乎格外冷冽了一些。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從那白蓮聖女上山那天?從他下山處理屍僧那天?還是說,從寺里其他大和尚開始漸漸閉門不出的時候……呵,想到這兒,了難便是冷笑連連……真是一幫子老狐狸,不,老王八!

他一時有些煩躁。

倒也不是因著寺里詭譎的形勢,當然更不會是舊廟下的殘骸,而是來自於那屍僧……

了難猶自記得那一刻。

他率領著手下的武僧將那殭屍團團圍住,可是那一刻,那魔物卻沒半點窮途末路的瘋狂,在被他手中混鐵棍砸爛那顆腐臭的腦袋之前。

屍僧抱著一顆人頭,盤膝而坐,便生紅毛的臉上竟是露出一股子平靜從容,然後雙手合什,道了一聲……

「阿彌陀佛。」

就是這一聲!如同附骨之疽纏在他心底,讓他釋懷不得。

了難只覺一個激靈自尾椎衝上腦袋,炸得頭皮發麻。

「誰?」

他猛地轉身,衝著聲音響起的方向,再次喝到:

「誰在那兒?出來!」

頓時,但見樹翳、牆角、檐下層層疊疊的陰影中,一個年輕僧人提著燈籠漫步而出。

「師叔。」

來人走近了,露出一張了難頗為眼熟,卻一時記不清的臉。

「主持請您去一趟大雄寶殿。」

原來是寺中僧人。

了難鬆了口氣,卻又趕緊把臉一板,露出威嚴的姿態。

大抵是去詢問那屍僧的處理後續,又或者商量明日法會事宜,那可是無遮大會的最後一日,左近信徒、權貴畢至,可容不得半點差池。

「好。」

了難頷首。

「且為我引路。」

………………………………

今夜的千佛寺好像格外的空闊,也格外的昏暗。

幾經折轉,穿過了幾間僧院,了難一路上愣是沒碰到一個僧人,也沒見著一處燈火。

腳步綴著腳步,月光勾著燈光。

一時間,好似天地間只剩下了難與那年輕僧人;也好似天地間所有的光源,只剩下天上的殘月與僧人手中的提燈。

沒由來的,夜風中迴蕩的冷意侵進了心底。

了難難免升起些疑惑。

僧眾呢?

燈火呢?

他不禁問道:

「今夜怎麼不見僧眾玩耍。」

「明日事務繁重,主持囑咐提早睡下了。」

「為何不點燃燈火?」

「無人出行,自是不需點燈。」

一問一答之間,二人已抵達一間大殿當前。

這是尊龐然大物,背倚著烏漆漆的山尖,窗戶中透出些暗淡的燭光,緊閉的大門上首,牌匾上的四個鎏金大字勾著微光――大雄寶殿。

嘎吱。

「師叔請進。」

了難頷首而入,在跨過朱漆門檻的一剎那,他腦中一點靈光閃現……是了,那年輕僧人前段日子常在維那身邊瞧見……空闊的大殿內燈影昏昏,只瞧見幾個影子盤坐在大殿深處,沉默無言,他又向前走了幾步……好似是維那新收的弟子,叫什麼……本願?

本願!

被做成肉身佛的本願!

突如其至的恐慌讓他身軀踉蹌,他猛地抬起頭……驀然,瞳孔緊縮。一股更大的驚悚攥住了身心。

那些個盤坐的身影確實是一直宣稱閉關的大和尚們,可抵近了,了難才看清他們因痛楚而扭曲的面孔,以及身下熟悉的蓮台。

嘎吱……砰!

大門忽然緊閉間,殿內燭光暴漲,滿室皆明。照清了面目猙獰的和尚,照清了一座空置的蓮台以及蓮台上的長鐵釘,照清了東邊悽苦的燃燈,照清了西方嬉笑的彌勒,也照清了大殿當中的……

了難渾身一軟,癱倒在地。

當中那尊佛陀……不是如來。

…………………………………………………………

…………………………………………………………

「師傅?師傅?」

昏暗寂靜的房中無人回應,小和尚本善起床掌起油燈。旁邊,另一張床榻上空蕩無人,棉被折得方正壓在枕下,而本該躺在上邊的人――老和尚了悟卻沒了蹤影。

又去做什麼呢?

自己師傅近來的行跡總是神神秘秘,本善也問了許多次,也總被三言兩語岔開,今晚又是大半夜悄悄出門……唉,也不曉得作得什麼妖?

「骨碌……」

五臟廟適時敲起了「鑼鼓」,小和尚很快就把自個兒師傅拋到了九霄雲外,天大地大肚皮最大,可這深更半夜哪兒找東西供奉這肚皮里的佛祖咧?

小和尚揉了揉乾癟癟的肚皮,又撓了撓光溜溜的腦袋,最後只得念起「阿彌陀佛」。

然而念起了「阿彌陀佛」便難免想起菩薩,想起菩薩又會想起木魚,想到木魚就會想到晚飯時那三個大饅頭,想到大饅頭就會想起那一大碗粥……哎,這幾日寺里供給的粥可真是香甜咧,奶白的粥里夾雜著絲絲縷縷的紅色,那是枸杞吧?剁融了煮爛在粥里,吃上一口滿滿都是香甜……

吸溜。

想到這兒,這口水就跟肚皮的叫喚一樣,剎不住了。這下好,念多少個「阿彌陀佛」都不頂用了。

「要不。」

小和尚摸下床。

「去廚房化個小緣?」

…………………………

小和尚很是後悔沒將房中那盞油燈帶上。

在他的印象中,千佛寺的夜晚總是熱鬧得很,常有僧人四處玩耍走動,寺院各處也是燈火相連。

今夜卻不同。

黑漆漆的、空蕩蕩的。

夜風掠過長長的走廊,仿若鬼哭一樣的低吟盤桓不去。天上殘月投下冷光,映照得那樹、那牆、那樑柱甚至於那些個佛像都變作了魑魅魍魎,窺視著深夜出行之人。

本善不由得將腳步放輕,放輕,再放輕,最後只有腳尖著地,卻尤嫌那點輕微觸響過於刺耳。

好在離廚房並不遠了。

「咦?」

「廚房這裡怎麼這麼多的僧人?」

小和尚轉過一個迴廊,驚訝地發現廚房前的空地上,架起了許多鍋灶,大量僧眾在鍋灶間奔走忙碌。

大抵是在準備明日的齋飯吧。

小和尚猜想。

明日就是法會最後一天了,據說會湧進大量信徒,所以寺內一應僧眾才無暇玩耍,都在此間忙碌,可是……

為什麼沒人說話呢?

場中,明明是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其中忙碌的僧眾卻好似都成了啞巴,只有鍋中稀粥的沸騰聲,灶中木柴的爆裂聲以及偶爾走動的腳步聲傳進他的耳朵。

這怪異的一幕,讓小和尚跨出的腳步遲疑了一下,默默地收了回來,他藏進陰影里,瞪大了眼睛。

和尚們在熬粥,熟悉的香氣飄過來,小和尚忍不住吸了一大口,卻發現相較於這幾日吃過的粥,和尚們現在熬煮的還差了一份香甜。

他踮起腳朝著離自己最近的一口鍋張望,但見蒸騰的水汽里,白色的米粒在水中溫吞吞的翻滾,原來還差了一味枸杞。

小和尚剛做如此猜想,就瞧見一個僧人走到那口鍋前,手拿著長柄勺在鍋中攪拌了一陣,而後貼著滾燙的鍋沿,將上半身探了進去,另一隻手上從懷中掏出了一把匕首……

小和尚猛地捂住嘴巴。

只見僧人忽然把匕首捅進了自己的脖子左側,而後慢吞吞拉向了右側,但饒是這麼一個巨大的豁口,卻無有血液噴濺而出。

直到那僧人將匕首收回懷中,空出的手抓住下巴拉起腦袋,脖頸的豁口才仿若張開的大嘴,嘔出一股紅得刺眼的、及其粘稠的流體「垂」入粥中。

而僧人另一隻手上的長柄勺,仍舊在有條不紊的攪拌著,將落入鍋中的流體攪成絲絲縷縷,仿若剁融煮爛的枸杞散入粥中。

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誘人香甜鑽入鼻腔,小和尚卻是胃中翻滾,臉色慘白。

忽然。

他身後的陰暗中,一雙枯瘦蒼老的手悄無聲息地探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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