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魔窟中。

「咚。」

突如其來的鐘聲仿若洪鐘大呂。

耳中嘰喳不休的佛唱頃刻一掃而空。與之同時,一股子濃烈的血腥腐臭猛地在鼻腔炸開,眼前視界忽如油彩化開,露出「真容」下……

一張猙獰怪誕的鬼臉兒塞進眼來!

不。

李長安很快便意識到。

那不是什麼鬼臉。

那是一張人的面孔。

猙獰,是因為肌肉扭曲使得五官移位;怪誕,是因為皮膚紅腫潰爛讓面色斑駁。

道士頭皮發麻,汗毛乍起。

因這張突然出現的怪異面目,更是因為面孔旁,銅皮裹起稜角的棍頭,朝著自己的天靈呼嘯而下。

這是場伏殺!

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李長安沒有急於貿然閃躲。

他眼角的餘光瞥見,在左側斜後,亦有一人無聲無息悄然出現,沉身擰腰,手中一桿長槍捅刺而來;同樣在右側,有人以刀盾掩身撲殺而至。

三人已成合圍之勢,赫然封盡了李長安所有的退路。

然,更要命的是……

「嘣。」

黑暗中一聲短促弦響。

寒光乍現,卻是一根箭鏃電射而出,便要咬上他的喉嚨。

刀光、箭影、長槍、重棍,千鈞一髮之際,李長安只以兩個字應對。

「風來。」

頓時。

長風浩瀚,席捲而至。

以道士為中心,盤旋呼嘯。

處在風眼中的李長安自是衣角不興,三名伏擊者卻被旋風卷得東倒西歪,圍殺之勢頃刻潰散,便連那箭鏃也狂風帶偏,反倒射中了那名長槍手。

可是。

儘管箭鏃深深沒入了此人胸膛,可他卻是哼也沒哼上一聲,甚至於連半點反應也沒給,好似中的不是弩箭,是一束稻草,是一根秸稈。

反倒趁著風歇,仗著槍長,勉力刺出了一擊。

然圍攻之勢已解,又失卻了伏擊的突然隱蔽,這無力的攻擊又哪裡奈何得了李長安?他只是稍稍側身,便讓過了槍尖,而後劍身搭住了槍身,順勢一撩。

粘稠血漿點點飛濺。

便見得手指與長槍紛紛墜地。

緊接著,道士身形半點不停留,擰身抖動劍光,那凜凜劍鋒便似林間驚飛的長蛇,忽而竄起,繞過了一旁刀盾手手中盾牌掩身的空隙,間不容髮鑽進了其人的喉頭。

而後腳尖一墊,剛剛落地的長槍又被挑了起來,被他抬手接住,旋身作軸掃開再次撲上的「鬼臉」,借著這離心力奮力一擲。

「噗呲。」

長槍貫穿血肉。

「哐鏘。」

槍尖釘入石壁。

顫鳴不休的槍桿上,一個人影掙扎了片刻,終究慢慢沒了聲息,而手中重新上好的手弩也只得無力垂下。

…………………………

當那「鬼臉兒」捂著被劈開的面門頹然倒地,這場突然而短促的伏殺終於落下帷幕。

「咚。」

遠處的鐘聲依舊間歇響起,滌清了李長安腦中些許不適。他緩了幾口氣,俯身拾起方才打鬥時跌落的火把,可剛彎腰,濃烈的腐臭味幾乎要鑽進他的腦仁。

道士這才發現,地面上竟然鋪上了一層紅色的漿體,滿洞窟的惡臭便是由此而來,而且還黏在了火把上,好像是半凝固的帶血的鼻涕……

在這亂世廝混了許久,李長安也算是見多識廣,雖然噁心,也只是皺了皺眉眉頭。

他抬了抬腳,便見得腳底上拉起許多粘稠的絲絲縷縷,怪不得先前移動時頗為滯澀。可古怪的是,鐘聲響起之前,走動時卻沒有這種感覺。

李長安又揚起劍身,但見劍刃上沾染的不是鮮血,而是地上這種粘稠血漿……血漿由何而來,自是不言而喻。

道士舉高火把,火光蔓延開來,可眼前所見,不由讓人膽戰心驚。

窟中視線所及,積滿了厚厚的血漿,在火把照耀下映著瀲灩的光,而在更遠些的地方,洞窟的邊角……

殘肢四撒,頭顱亂滾,端的是屍骸枕籍!

完全不復鐘聲響起前,那個尋常的濕冷、尋常的陰暗、尋常的空闊的普通洞窟模樣。

幻術麼?

那可真是厲害了!

道士對比鐘聲前與鐘聲後,不由心悸不已,五感中除卻一個味覺不得而知,其餘形、聲、聞、觸,竟然都在不知不覺間為其篡改。而且,便連什麼時候中的招,他也沒半點頭緒。若非那鐘聲及時響起……

道士搖了搖頭,甩開心中冷意,但又升起了新的疑問。

這伏擊者究竟是何方神聖?

李長安把火把抵近了查看,三具伏屍中,手持長槍的身著戰袍套著件簡陋甲冑,是個軍中效命的丘八;旁邊使刀盾的,一身粗布短打,瞧模樣是個拿腦袋換饅頭的江湖客;而最開始,拿鐵頭棍往道士面門上招呼的,光溜溜的腦袋上燒著幾點戒疤,卻是個和尚。

風馬牛不相及。

道士正要皺眉,可忽然間,背後劍匣猛地鳴嘯起來,餘光瞥見那鬼臉僧人屍身一震,手臂一伸一曲。

「咔嚓。」

李長安心中警鈴大作,不假思索迅速側身。

便有一聲尖嘯擦著臉頰飛掠而過,在洞窟頂上濺起一道火花,而道士目光轉動,卻發現這直刺洞頂的物件居然是鬼臉僧人的手臂。

這洞窟可是不下丈高啊!

眼中驚駭未平。

「嘣。」

又是一聲熟悉弦響。

這次,「御風」短時間內卻無法再次調用,倉促間,只來得用火把稍作格擋,將來矢磕偏,同時扭轉身形,勉強避開要害,生生用肩膀吃了這一箭。

李長安咬牙吞下痛呼。

擰腰、伏身、撤步。

下一刻,那手臂如同一條軟鞭,從他頭頂上方一掃而過。

道士撤回站穩了,定眼看去。

在晦暗火光里,在「嘎吱嘎吱」的骨頭摩擦聲中,鬼臉僧人就同稚童手裡的提線木偶,肢體扭曲,動作古怪,拖著異變的手臂,慢慢地從血漿中站了起來。

而在它身後,本該被李長安一槍訂死的弩手,扔下了發射後的手弩,雙手握住槍桿,一點點把自己拔了出來。

好吧。

這下李長安百分之百確定了,這些傢伙的確不是人。

也在這時。

李長安身旁,那個用槍的丘八也「復活」過來,從地上跪坐而起,卻被道士瞧也不瞧上一眼,反手便是一劍梟首了事,落了個無頭屍,腰杆筆直,跪挺在地。

「呼呼……嘶嘶……」

山風灌入洞窟,稍稍驅散了些腐臭,卻帶來了更多侵骨的濕冷水汽。

「洞窟外面……」

李長安眸光轉動,瞧見鬼臉僧在原地扭動肢體,卻不上來搶攻,好似在等待什麼;瞧見火光照耀不及的周遭,淅淅索索的聲響里,隱隱有東西在蠕動;瞧見身後來路上,血漿淹沒的殘屍堆里,一具死屍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下雨了麼?」

道士饒有閒心自問了一句,目光轉回來,瞥見身側無頭屍跪得穩當挺直,順手就將火把插進了脖頸斷面,正好充作燭台。

也在這短短的當口,火光躍動中或者洞穴更幽暗處,一具又一具屍體「復活」過來,它們或完整,或殘缺,或是兵卒,或是僧人,或是常人模樣,或是扭曲變形……個有個的怪誕猙獰,只有腐臭的氣味兒,與動作間骨節錯位的「咔嚓」聲隱隱相連。

正似那地獄牢門沒箍嚴,放了惡鬼回人間!

群屍環侍。

道士目光卻平靜如水波不揚,他拔下肩上短簇,隨手擲地,這才不緊不慢抬眼掃視一圈,開口只一個字。

「來。」

恰如一聲令響,群魔嘶吼著蜂擁而來。

下一秒。

劍光飛轉如電。

……………………………………

劍光漸歇,窟中重歸平靜。

李長安坐在一張軟塌上,借著面半人高的銅鏡處理傷口,而手上拿來包紮的,是從高處扯下來的乾淨絲綢……也不曉得這化魔窟里怎麼還有這麼個豪華單間,裝扮得跟大家閨秀的閨房似的。

不過管他的。

李長安目光越過滿地碎屍――未免它們再次復甦,道士不得不把他們切得更碎一些――投向洞窟深處透出微光的石門。

想必裡頭就是供奉三身佛的佛堂了吧。

外頭都是這人間地獄模樣,裡面是個什麼鬼樣子,李長安也完全不抱期待。

可是,還是那句話。

來都來了。

道士錘了錘腰杆,慢吞吞起身。

扶著劍柄,拖著殘軀,搖搖晃晃走向了那道微光。

…………………………

「哦豁。」

穿過幾步短窄通道,站在佛堂當口。

李長安差點罵娘。

佛堂里不曉得點了多少蠟燭,璀璨的光讓適應了昏暗的道士有些睜不開眼,可即便如此,他也能看見佛堂中……

密密麻麻儘是活屍!

其中還有不少肢體明顯異變,李長安可是對鬼臉僧人印象深刻。

得。

準備跑路吧。

道士尋思著窟口狹窄,是否砍死一兩具堵住窟口,再行逃竄?

可隨即發現,這些活屍似乎對他並不感興趣,半點沒露出攻擊的意圖。

道士膽肥,試探著像佛堂中跨出一步,頓時那些活屍便齊刷刷看了過來;他趕緊又縮回步子,活屍們便又慢吞吞轉了回去。

瞧這模樣……好似在看守著什麼,莫不是那三身佛?

李長安於是踮起腳尖,向內張望,隨即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裡頭的蓮台上哪裡有什麼三頭六臂的佛陀,只一個被藤蔓纏繞得嚴嚴實實的女子。

該女子衣飾極盡華奢,卻身形枯瘦如乾屍,深陷的眼窩裡,一對招子無神地對著虛空。

李長安莫名覺得此人輪廓頗為熟悉,稍稍端詳。

這不就是白蓮聖女麼?!

驚訝之餘卻也嘿然。

這女人也是倒霉,明明是天下第一邪派的聖女,自身不但法術強橫,體內還寄宿著鬼神,可說是天下少有的厲害人物。偏偏李長安撞見她時,她就被封了修為,此後差點當了妖怪的壓寨夫人,還幾番被道士塞進羊皮,途中更是死了老公……現在更慘,絕世容顏不再,皮似老革,發似枯草,幾乎成了一具骷髏。

那麼。

救,還是不救?

道士目光落下來,瞧著堵塞在中間密密麻麻的群屍。

殺,亦或不殺?

念頭剛轉到這裡,李長安就覺得自己渾身的肌肉無不酸軟,周身的傷口無不疼痛。

算球吧。

道士揮了揮手,權作道別,握著劍柄緩步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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