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屋檐上的茅草浸滿晨露,竟夜趕製的草棚尚帶著濕潤的青綠。

這是官府設下的安置地,位於爺山腳下的一處村落。

村子狹小,不過幾段柵欄圍起十來間泥草房,便加上些連夜趕製的草棚,也不夠用。

李長安踏入這村子,首先見到的,便是屋中、檐下乃至泥地上,擁擠蜷縮著的一個又一個殘存者。

然而,沒有喧鬧,反而有些死寂。

只夾雜著些斷斷續續的呻吟,以及時不時的低聲哭泣。

一整夜過去了,獲救的喜悅早已褪去,恐懼與悲痛已然沉澱於心底,只餘下麻木與茫然在彼此臉上蔓延。

「只救下這麼點人?」

李長安有些黯然。

村子裡看來雖然擁堵,但細算下來,卻也不過數百人,不及事變之前,山上人數的十分之一。

「已經不少了。」

回話的是先前來告罪的道士,他自言是正一道「中」字輩,道號「溪石」。

「重傷的呢?」

李長安又問。昨夜山中救人,許多人都是硬生生從活屍牙口下搶下來的,其中腸穿肚爛的也不是沒有。

「都在東邊的義莊裡集中安置。」

說罷,溪石道人又解釋道:

「此間人雖承蒙道友相救,但那屍毒卻還殘留體內,一旦身死難免屍變。剛開始,鬧出了不少亂子。集中隔離起來,也沒辦法的辦法……」

正說話間,忽的傳來些喧鬧。

「不,不要!我不喝……」

只見得前方的屋子裡,踉蹌蹌奔出一個男人,腳下一滑,栽倒在泥濘中。沒等他爬起來,便被跟出來的兩個兵丁鉗制住。

男人哀聲告饒:

「軍爺饒命!我家裡還有老母與孩子……」

可沒說完,便被兵丁捏住下顎,強灌了一碗水下去。

「那是符水。」

溪石道人趕緊解釋。

「雖然可拔去屍毒,但毒性詭異厲害,難免有些人承受不住,反倒會提前屍變。一部分人見此,便不肯吃下這符水。殊不知,要他性命的不是符水,而是體內的屍毒……」

話說道這裡,前頭忽的有一些騷動,原是那男人忽的抽搐起來,臉上肉眼可見地鑽出許多紅毛。身邊的兩個兵丁卻是見怪不怪,一人將其摁住,一人抽出刀來。

「噗嗤。」

但見手起刀落。

頭顱混著熱血滾入爛泥。

溪石道人抿著嘴站了一陣,許久,才嘆了一聲,沖李長安說道:

「李道友,我師兄與幾個大人都在前方廳堂商議後續,正要請你過去。」

李長安卻搖了搖頭。

「昨夜救人儘是陰兵之力。」

「如今,陰兵已去,李某山野之人,又能如何呢?」

「爾等好自為之吧。」

說罷,竟是轉身就走。

………………

李長安並未遠去,只是轉身拐入村子邊沿的一間房舍。

「勞駕。」

他對躺在門口的抱著孩子的婦人說道。

那婦人眼珠子動了動,放下了孩子,抬手將自己的一雙被撕咬得不見幾塊好肉的腿慢慢搬開。

「多謝。」

李長安推門而入。

「道長?」

「是李道長!」

出乎意料,這屋子裡的,大多都是當初他問路的那個村子的村民。

他笑著回應了幾句,目光一轉,便在角落裡發現躺在地上的大青驢,以及已沉沉睡去卻仍緊抱著驢脖子不鬆手的囡囡。

「啊呃。」

驢兒見著主人,掃了掃尾巴,叫喚了一聲,便要用額頭拱醒小女孩,卻被李長安抬手阻止。

讓她睡吧,能睡著也是好事。

也在此時。

「道長……」

身後響起聲遲疑的呼喚,李長安回過頭,瞧見一張殷切卻也茫然的面孔。李長安認得他,是村子裡那個夢入黃粱的秀才。那日,他老婆得了符咒,便將其從床上揪了起來,臊眉耷眼地對李長安道了通謝。

道士目光一轉,沒見著印象中那個粗實的婦人,卻也沒多問,笑道:

「秀才公,有何事相商?」

「哪敢當得道長如此稱呼。」他連連擺手,「我只是想替大伙兒問一句……」

他抬起頭,悽苦里擠出幾分希冀。

「咱們這些人……今後該怎麼辦呢?」

………………

「怎麼辦?」

「除了盡數遷走,還能怎麼辦?!」

議事廳內,幾方首腦團團而坐。

就座的,官軍殘餘、龍驤衛、郁州州府三方不必多說,乃至於還有白蓮教的黃太湖,千佛寺殘存的和尚代表,一個叫普智的武僧。

發火的是官軍將領,其人姓賀。他本以為帶兵到這千佛寺,是個好吃好喝的好差事,卻沒想,丟光了部眾不說,自個兒還差點兒成了活屍的口糧,眼下正氣不打一處來。

而他發火的對象是郁州城衙門派來的代表,卻只是個帳房小吏。

曉得這邊有吃人的怪物,別說城裡的知州,就是但凡有點牌面、有點關係的官兒都不肯以身赴險。推諉來去,最後只推了個倒霉蛋出來頂缸。好在這人是本地人,心系鄉梓,凡事都肯用力。

但到底也只是個斗食的小官兒,面對這武將的跋扈,不敢稍有反駁,只嚅囁了句:

「朝廷……」

可沒待他說完,那武將便把怪眼一瞪。

「朝廷大軍正在平叛,哪裡顧得過這郁州城外幾具跳屍?」

幾具?幾具活屍能逼得你哭爹喊娘、丟盔卸甲?

這無恥無理的話倒是激起了倒霉蛋的幾分硬氣,他抬起頭來,懇切說道:

「這位大人,盡數遷走?說得輕巧。這千佛寺左近,數千戶人家,幾萬餘口人,且不提遷往何處。就說這舊糧將盡,新糧未熟的時節,若是遷移,又拿什麼果腹?」

這話縱使情真意切,但這年頭,哪個丘八不是屬螃蟹的?

「好膽!」

可那軍將聽了,卻只道區區小吏竟敢反駁自己,怒極反笑,竟是要抽刀子砍人。

那楊之極楊大人連忙出來打了個圓場,安撫了那丘八,又扭頭衝倒霉蛋說道:

「非是我等不顧郁州黎民死活,實在是妖魔一時難以制衡。今日它們是沒有下山,可誰敢斷定明日不會?介時,怪物擴散糜爛郁州還算是小,就怕其還有感染他人的手段。若是不遷移周邊民眾,到時候,這郁州可就不是幾千具活屍,而是幾萬具!恐怕就是朝廷遣來大軍也是無可奈何。」

最後,他「語重心長」地作下了結論。

「賀將軍這話,也是為大局考量麼。」

這番大道理壓得倒霉蛋啞口無言。

可道理說得再大,幾萬人的血淚難道就小麼?

他望向場中眾人,目光中即是質問也是哀求。

你官軍的職責不是保境安民麼?你鎮撫司的職責不是剷除妖邪麼?你千佛寺的祖業難道就不顧麼?還有白蓮教,死了左使死了教眾,便不肯復仇麼?

可是。

武將暴躁蠻橫下掩著膽怯,楊大人溫和之下是漠不關心,五大三粗的武僧頭子只曉得阿彌陀佛,白蓮教的黃太湖更是冷笑連連只是看戲,而龍圖道人……

龍圖道人側開臉,避開了那道目光。

他曉得,若是集結這裡所有的力量,捨得拚命,未必不能與山中的妖魔抗衡一二。可是他更是清楚,那賀將軍已經打點好了行禮,楊大人連夜上了奏章,普智昨夜偷偷託人變賣產業……就是他龍圖,儘管已經拔出了屍毒,恢復了一身法力神通,但三頭六臂的魔影卻一直盤桓在心底,讓他難以生出對抗的念頭。

羞愧萬分,無可奈何。

沒由來的,他想起了李長安。

想起這個只憑一腔意氣,便敢與白蓮教為敵;這個所有人都在往山下逃竄,他卻逆流而上,要去除魔救人的野道人。

若他在這裡,會怎麼做呢?

………………

李長安無能為力。

當秀才問出這句「怎麼辦」,當周遭人的目光都投過來,帶著亮晶晶的期許,他很想拍著胸脯,說一句「放心」。

可此時,他腦中便回想起,破曉時那一幕:滿山偏野的活屍,從樹林、從草叢、從山石、從山道……數之不盡、殺之不絕,咬著隊伍的尾巴洶洶而來,卻在山腳處戛然而止,無聲退去,仿若漲落的潮汐。

每每回想,止不住的心神搖動。

憑什麼讓他們安心?

自己這一人一劍?

還是郁州州府?朝廷大軍?鎮撫司?白蓮教?千佛寺武僧團?

這長久的沉默讓周遭人的目光漸漸暗淡,到最後,李長安只有說一句:

「各位,還是暫且去外地躲避一陣吧。」

說是躲避一陣,實際如何,聽者自然心知肚明,只是愈加沉默黯然。

道士只有勸慰。

「曉得大伙兒故土難離……」

可是,秀才卻是苦澀搖頭。

「哪裡是故土難離。」

他解釋道:

「道長不曉得,這爺山左近的農人,十之八九是和尚的佃戶,這佃戶的十之八九,卻是逃難的流民。就說我這不中用的老朽,本是中原人氏,說來慚愧,祖上也曾出過幾位兩千石,算是耕讀傳家。可這亂世里,經書也擋不住刀兵。家鄉起了亂子,也只好舉族搬遷。」

「本意去蘇杭投靠親友,可這路上,刀兵、盜匪、妖魔、野獸,輪番來了幾遭,到了這郁州地界,已是家人離散,錢財散盡,再也走不動了。花了好些年的工夫,這才勉強安頓下來,儘管種的是別人的地,但好歹肚裡有米,頭上有瓦。只是對不起我那妻子,本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為了我這只會讀書的窮酸,折騰成了個粗實農婦……」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陣,猛然發現自己說多了也說偏了,道了聲歉意。

「道長你看,我那會兒遷移時,既有青壯護持也有錢糧傍身,尚且如此。如今孤身一人,家裡的米缸也該見底了,還能怎麼著呢?」

說著,他呵呵一笑,塌著腰踱步到牆角,長嘶了一口氣,慢吞吞坐下。

「也罷,也罷。我若是走了,等我那老妻回魂了,怕是該找不著我。」

秀才說得輕鬆坦然,可這屋中氣氛卻愈加沉默難堪,李長安終於耐不住,逃也似的推開了房門。

屋外。

陽光熏起鄉下獨有的清新中帶著臭味兒的空氣,讓李長安心情稍稍一震。

他扭頭長久注視著那爺山,山腳處鬱鬱蔥蔥,山腰裡雲煙霧繞,山頂上連綿起伏的琉璃金頂映著燦漫的曦光。

青山寶剎,奈何是魔域妖巢。

他捏著劍柄,忽而開口:

「朋友,跟了我這麼久,看足了熱鬧,也該現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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