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本善稀里糊塗下了山,跌跌撞撞迷了道路,慌不擇路撞見了活屍,又莫名其妙被陰兵所救。

短短一夜,堪稱歷經曲折。

可他卻對這兇險毫不在意,只一心注意山上那道鐘聲。

鐘聲越來越稀,越來越輕。

待到旭日破曉,活屍退去,人群開始歡呼,他等候許久的鐘聲卻終究不再響起。

他知道師傅撒了謊,師傅再也回不來了。

在一片歡騰里,他的眼珠子卻是止不住地往外竄。淚眼朦朧里,瞧著人群前那個短髮的道人。

大伙兒都說他救了許多人,可為何偏偏救不了師傅。

等等……短髮?

他苦巴巴皺起小臉,回想起臨行前師傅的再三叮囑。

「記清楚了麼?本善。」

「記清了。」

「那便好,你現在就下山去尋一個人。」

「誰?」

「一個道人。」

「隔壁的龍圖?」

「不,一個短髮的道人。」

………………

李長安沒想到一直綴在自己身後的居然是個小和尚。

他打量了幾眼對方,破破爛爛的僧袍,髒兮兮的臉蛋,額頭上還有個大青包,想來昨夜應該在山上吃了不少苦頭,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可道士卻沒因此展現出多少和善,一來是心情沉鬱,二來是這時候,恐怕任誰都不會對千佛寺和尚有個好臉色。

但李長安終究是個不會因自己的無能,而遷怒於他人的人,故此,也只是帶著幾分冷漠,平靜問道:

「小和尚,為何跟著我?」

本善不安得很。李長安其實想錯了,他頭上的青包不是昨夜在山上磕的,而是今早在村子裡被一個婦人拿土疙瘩砸的,因為昨天夜裡,她的丈夫吃掉了她的孩子。

小和尚有些委屈,但並不生氣,誰讓自個兒確實是千佛寺的和尚。

他只是害怕,害怕眼前的道士同那個婦人一般,遷怒與他。那婦人手頭只有土疙瘩,而這道人腰間可是懸著一柄劍。但是一想到師傅,他便只能按捺住轉身逃跑的衝動,低著頭怯聲回到:

「我師傅讓我找你。」

「找我為何?」

「我師祖托我師傅讓我來找你。」

這什麼跟什麼?繞口令?

李長安有心拂袖而去,可看那小和尚可憐巴巴的模樣,終究是心底一軟。

「那我問你。」他耐住性子,「你師祖是誰?」

「空衍。」

倒是個爛大街的耳熟名字,山裡的野鬼和尚叫空衍,墜入魔道的高僧也叫空衍,卻不知還有什麼阿貓阿狗也叫空衍。

「你師父又是誰?」

小和尚皺巴起小臉。

「我師父叫了悟。」

李長安心想:這千佛寺的和尚當真不靠譜,自個兒不來,派個小傢伙,莫不是怕被我一劍砍了?

隨口問一句。

「在哪兒?」

「山上。」

山上?這個時候。

「作甚?」

「敲鐘。」

這答案倒是大大出乎了道士的意料,他楞了片刻,隨即神色一肅,收斂起隨意的姿態,鄭重追問:

「敢問小師傅,不知令師可是昨夜敲鐘人?」

小和尚抬起臉來,本想回話,可剛張開嘴,眼淚倒先竄了出來。於是,愈加泣不成聲,只揉著眼,死命點了點頭。

得了預想中的回答,李長安慨然長嘆。

對那老和尚,他既有感激,也有遺憾。感激的是,他救了自個兒乃至於所有人的性命。遺憾的是,據陰兵回報,當他們趕到鍾亭時,老和尚已然力竭身亡。

「你師父……」道士本想安慰一二,可提到「師父」這兩字,小和尚兩眼的防波提便有決口的架勢,於是趕緊轉口:

「你師祖尋我為何?」

小和尚抹了把眼淚珠子,哭腔未散:「師祖說,他有除去山上妖魔的法子。」

「什麼?!」

李長安驀然拔高了音調,急急追問。

「什麼法子?」

「說是……」

小和尚被李長安的激動嚇了一跳,淚花都給憋了回去,趕忙回到。

「其中干係複雜,須得當面詳談咧。」

「那好!你師祖在哪兒?咱們現在就去。」

「師傅說,師祖告訴他……」

可小和尚卻沒挪動腳步,反而帶著一臉迷糊,指著李長安。

「他一直在你身邊咧。」

我身邊?我身邊只有一頭驢,哪兒有個叫空衍的……等等!

李長安皺眉摩挲起下巴,又來回踱了幾步,忽而,轉身就走,只是沒邁出幾步,卻又折返回來,叮囑道:

「我去取個東西,你就在此地,莫要走動。」

…………

李長安的背影才匆匆而去,小和尚便覺得自己的額頭上痛癢得厲害,四周好似又投來了憤恨的目光,他縮了縮脖子。

好在沒過多久,李長安便去而復返,這次卻二話不說,將某個物件塞進了手裡。

小和尚攤開一看,卻是一枚青果。

「就在自己身邊」,小和尚這句話,終於讓李長安把這山上屍佛與雨中野鬼聯繫在了一起。他猛然想起,從村子裡聽來的一個傳說:

千佛寺三位高僧捨身鎮魔,卻唯有空衍法師凡塵未盡,一靈不昧,托生為人,又當了幾輩子和尚。

這傳說不由讓人猜測,莫非雨中野鬼的空衍亦是這化佛為魔的空衍?而那一日在不知名的山中,空衍可是贈給了自己一枚野鬼。只因那果子光看便頓覺牙齒髮軟,所以一直呆在道士背包里,始終不曾下口,更不知為何,也沒有丟棄。

如今想來,那果子壓在背包里許多時日,竟然一直保持著青翠欲滴的模樣,擺明了的怪異,自個兒居然沒在意?!

道士方自懊惱,忽然間,空氣變得濕潤清新。

他心中一動,看向那小和尚。

僧衣還是那件僧衣,臉蛋兒還是那副臉蛋兒,青包還是那頭青包,可好似完全換了一個人。

小和尚……不,或許應該說「空衍」,雙手合什,微笑道:

「阿彌陀……」

可「佛」字沒出口,便被道士一把揪住領子。

「好你個鬼和尚,還說不識得那屍佛?!」

……………

「當年,我師兄弟三人為鎮壓群魔,在孫山設下大陣,以自身為陣眼,集合郁州眾生願力,意圖化魔為佛,福澤一方。說來慚愧,兩位師兄都竭盡所有,只有貧僧貪念塵世,逸出一點靈機,化身為人。這本也無關大局,可誰想後人不肖,竟然借之斂財,徒耗願力不說,反倒使得魔性積累深厚。」

「如今,化魔為佛不成,反倒是化佛為魔,使得我等遺褪墜入魔道。千佛寺百年願力,都將助長魔頭出世,郁州左近也恐將成為人間魔國。但好在魔頭煉化願力尚需時日,千佛寺大陣也在運轉,困住群屍不得下山。但究其時間,卻只留下短短三日……三日之內,只要除去魔頭,一切都還有迴轉的餘地。」

議事廳中,場中眾人一時面面相覷。

良久。

「如此說來,這位小師傅……呵。」楊之極開腔打破了場中尷尬,只是話到半截卻嗤笑了一聲,「便是這千佛寺三位神僧之一的『詩僧』空衍?」

說罷,他也不待對方回答,反對李長安道了聲歉意:

「小師傅是道長引薦,我本不該多疑,可這……」

他搖了搖頭,望向旁邊的武僧頭子。

「普智禪師,你怎麼看?」

起初,那武僧頭子還咋呼了幾句,眼下卻擺出個低眉順眼的模樣,活似個寵辱不驚的枯禪老僧,只回了句。

「阿彌陀佛。」

其意思大抵是,我信你個滿頭青包大頭鬼。

也無怪他們如此作態。

先前的討論中,在幾方心照不宣之下,已經做好了拍屁股跑路的決議。可這關頭,突然又跳出個小和尚,還說自個兒是死了幾百年的神僧空衍,話語中,還有勸他們上山拚命的意思。

按說,不論得悟前塵還是鬼魂附身,都是稀鬆平常之事。

但不管這人還是這事,都來得太過湊巧。

好比某天你買彩票中了個十萬八萬,便有個電話打過來,說他是秦始皇轉世,在門頭溝埋有100噸黃金,但正好需要個十萬八萬來解凍……

別說楊之極、普智等人不信,便是那倒霉蛋也全當這是道士和小和尚為了郁州百姓的無奈之舉,遞來了個滿是善意與苦澀的眼神。

而那賀將軍更是唑唑逼人,笑罵道:

「好你個小禿驢,裝模作樣還來哄人?那好,我問你一句。」

他瞄了道士一眼。

「你說你是空衍,那事發之前為何不現身?!」

「非不願,實不能耳。小僧只是一點靈機,又幾度轉世,渾渾噩噩,迷迷糊糊,時而記得前塵,時而只是山中野鬼。撞見道長,也是僥倖。」

這解釋倒也能勉強圓上。他又追問。

「既然是空衍,想必是為山上妖魔而來。」

「自然。」

「那好,我且問你。」

「施主請言。」

「你能掃除山上群屍麼?」

「不能。」

「那可否能鋤滅屍佛?」

「亦不能。」

「這也不能,那也不能。」他把桌子一拍,「便是空衍,又有什麼用?!」

空衍倒也不惱,只唱了聲佛號,平靜回道:

「我雖不能掃除群屍,但卻曉得大陣中佛性尚未被魔性吞滅,只要明日晌午,盡數毀去周遭村落佛像,便可使得佛性、魔性相激相衝,在藉以太陽之力壓制陰邪,山上群屍必然為之大大衰弱。」

話到此。

普智抬起了腦袋,楊之極皺起了眉頭,黃太湖豎起了耳朵,龍圖挺直了腰杆。

而空衍依然不疾不徐地說著。

「我雖不能鋤滅屍佛,但貧僧與那魔頭本為一體,可以感知到其雖墜入魔道,但尚有一點佛性未泯。只要靠近它三丈之內,便可魂歸本體,挑起佛性與魔性相鬥,短時間定住那妖魔。」

「能定多久?」

「數息。」

「短短數息,又能如何?」

空衍笑道:

「足夠擇一猛士趁機近前。」

他並掌作刀,在脖頸上虛砍一記。

「斬下貧僧及二位師兄之頭顱!」

這句話震得場中一時鴉雀無聲,一來是因著空衍語中決絕,二來是他提供了一種可能,除掉山上妖魔,乃至於拯救郁州蒼生的可能。

本來心灰意懶的倒霉蛋,此刻已是激動得不能自已。而龍圖道人也是眼前一亮,趕緊將目光投向自己的上司楊之極。可他卻瞧見,楊指揮使仍是那一副不溫不火的模樣。

他心裡頓時咯噔一下,便聽得。

「不然。」

…………

茶是州府帶來的新茶,水是剛燒開的井水。

粗茶淡水,不太合楊大人的口味。

他只是小小的呷了一口,便把茶杯放下,笑眯眯地對空衍說道:

「法師這法子雖能削弱群屍,但其數目猶在。雖能定住魔頭,但卻須得抵近了才可。一著不慎,恐怕就會陷入重圍,為群屍所噬,端的是兇險萬分啊。」

空衍頷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誠然。」

楊之極先是點頭應承,接下來卻是話鋒一轉。

「但不可否認,這是場大賭,還必須得下重注。」

「不過經了昨夜那一番動亂,我龍驤衛實在是傷筋動骨,一時間也抽不出足夠的人手。」

說著轉向官軍頭子。

「賀將軍,你那邊?」

姓賀的立時罵罵咧咧:

「老子的牙兵都死球光了,哪兒來的人?!」

他又看向武僧頭子。

「普智禪師?」

這武僧低眉順眼,還是那一句。

「阿彌陀佛。」

「大師您看……」楊之極把手一攤,話說得慢條斯理。「這法子雖好,可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周遭立刻便是一陣忙不迭的應和聲。

倒霉蛋氣得直哆嗦,指著鼻子就罵:

「楊之極!我看你是畏敵如虎,枉顧郁州死活!」

「我看你是關心則亂,胡言亂語!」

「且不說這法子只是在弄險,便說此人身份……」

楊之極含笑不語。

周遭的應和更是大聲。

空口白牙沒個證據,就想讓人為之去拚命,天下哪兒都沒這道理。

可是。

「此人所言應當是真。」

這關頭,龍圖道人卻突然開了腔。

「貧道承蒙師門恩澤,開有天目。方才數度施法,都見得小和尚軀殼之下,藏有位風姿不凡的僧人。數年前,我曾祭拜過三身佛,空衍神僧的面容與眼前這位確實一般無二。而後,我又以望氣術觀千佛寺,但見清氣上浮呈金色,濁氣下沉呈黑色,清濁之氣相互糾纏,而清氣漸少,而濁氣漸多,確實與法師所言狀況相符。」

楊之極笑容頓時一滯,目光閃爍瞧向了龍圖。

實際上,楊大人他才不關心這小和尚是不是空衍,更不在意山上妖魔如何如何,他只想著在這山下做足戲,讓朝廷尋不到他的不是,就麻溜地把龍驤衛的人拉回駐地。

這一趟他算是把差事搞砸了,雖然過錯不在他,但終究是別想升官發財,以後指不定得在龍驤衛指揮使的位置上呆多久。如此,這裡剩下的龍驤衛人馬,便是他手中所有的牌面,是以後建功立業的依仗,可不能浪擲在這鬼地方。

可現在,龍圖突然的冒頭卻讓他心裡一驚,這龍圖道人在龍驤衛可是威望隆重,他若是跳反,自己手頭這些人怕是會跟出去大半。

不由得,楊之極語氣帶上些冷厲。

「楊僉事,你欲為何?」

龍圖道人起身站在了堂中,平靜道:

「屬下……貧道只想對得起朝廷,對得起師門,對得起山上死難的弟兄,對得起郁州萬千黎民。」

此言一出,楊之極臉上跟走馬燈似的,紅一陣白一陣,可到最後,卻還硬生生掰回了笑臉。

他搖頭擺尾、長吁短嘆:

「龍圖道長啊!龍圖道長,你對我誤會實在太深。」

他上來把住龍圖的手臂,語重心長。

「我們龍驤衛所轄十三個州府,這郁州不過是其中一隅。若是冒險一搏,成功是希望渺茫;失敗,則會將龍驤衛殘餘的力量消耗一空。介時,妖魔邪道失去節制,非但是郁州,怕是其他十二個州府也會盡數糜爛!我忍痛作下如此決定,哪裡是為個人前程,是為大局考量啊!」

可龍圖只是笑著搖搖頭。

「當初,坐視燕行烈孤軍奮戰,楊指揮使說是為大局考量;昨日,不顧及會場無辜,發動襲殺,也說是為大局考量。」

他掙開楊之極,退後一步,鄭重行了一禮。

「可這一次,我卻不願再考量大局,只願遵從本心。」

楊之極氣得想跺腳,可他也沒別的法子,只能繼續耍耍嘴皮子。

「山上活屍即便被削弱,可仍有數千之眾?再加上那屍佛虎視眈眈,就算拼盡了所有的兄弟,相較之下,還不是勢單力薄?!」

這話倒也切中要害,光憑龍驤衛殘存的人手,卻是有些不足,但龍圖既然已下定決心,又豈會動搖,他正要開口。

「哪裡是勢單力薄,這不還有白蓮教的諸位麼?」

旁邊卻輕飄飄冒出一句話來。

原是在旁邊看了半天戲的李長安突然發了話。

這話一出,場中其餘人等一時都有些狐疑。什麼時候白蓮教這麼見義勇為?還是說與這道人達成了什麼默契?

可黃太湖卻把臉一板。

「你這牛鼻……」

話到一半,猛然想起對方救過自己一干人等的性命,又趕忙改口:

「道士莫要信口開河,我可不做這送死的買賣。」

「難道是貧道想岔了?」

李長安賣了個詫異的眼神。

「也對。」

又自顧自擺出個恍然大悟的模樣。

「死了個左使,立馬能再頂上一個。再死個聖女,想必也是無妨的。」

哐當。

卻是黃太湖驚訝之下,長身而起,失態打翻了座椅。

「聖女還活著?!」

李長安也不賣關子,便將昨日在窟中所見細細道來。

黃太湖聽了,一時間卻是猶疑不定。他是教中高層,曉得聖女的重要性,可比一兩個左使、右使金貴多了。但他又擔心玄霄道人是在撒謊,故意誆騙他上山。

道士曉得對方心中糾結,卻不以為意。

「信不信,由你。」

說罷,竟是徑直起身,舍了場中一應人等,施施然就往外走。

這一幕卻是與銅梁集酒店中頗為相似。

還是龍圖靈醒些,急忙招呼:

「道長哪裡去?這還沒議出個章程。」

道士依舊頭也不回。

「去與不去,諸位心中自有分曉,又何必我多費唇舌?」

他打了個哈欠,走路帶飄。

「李某人是累慘了,且去睡個青天白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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