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岱海奮力睜大眼睛。
周遭。
幽深深的書房裡,沒有聲音,也沒有光,更沒有手下的拱衛。有的,只是身前兩三步的地方,一個漆黑的人影手裡握著一把雪亮的刀子!
他想要掙扎,想要求救。
可層層疊疊的陰影仿若實質,捂住了他的嘴,壓得他動彈不得。
他只能眼睜睜那個人影一步一步靠近。
只是忽的。
那人影竟然融化開來,倏忽重鑄成一個狗的模樣,雪亮的刀刃化作白森森的利齒。
濕潤的、腥臭的呼吸撲上面孔。
利齒就撕咬進了胸膛。
……
「啊!」
洪岱海從書房的轉椅上猛然驚醒。
午後的陽光曬在他驚惶未定的臉上,涼風吹入滿額的冷汗,刺得腦仁生疼。
原來只是午間小憩的一場噩夢。
他揉了揉額頭,鬆了口氣,只是一轉臉,胸膛里便猛地鼓動起來。
就在轉椅旁。
大黃狗悄無聲息地「盯」著他,那模樣姿態與夢中一般無二!
他險些就要尖叫起來,可目光一轉,瞧著黃狗嘴上的不是刀子樣的利齒,而是絨毯的一角。稍稍一愣,一顆心卻是慢慢放了下去,又旋即為剛才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可笑。
想什麼呢?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大黃乖,是給爸爸蓋被子嘛?」
「汪。」
黃狗應和了一聲。
洪岱海猶豫了一下,還是狗奴的秉性占了上風。
他伸手把黃狗攬進了懷裡。
「喲,么兒好聰明哦!」
嬉戲一陣,門外響起敲門聲。
「進來。」
「大哥,時間差不多咯,該出發了。」
「要得。」
今兒就是預定聚會的日子,楊三立已經在當地的太極會所訂下了包間,來宴請紅茅的盟友和重要頭目。
剛趟過場傷筋動骨的風波,洪岱海這個「土皇帝」,怎麼也要和盟友們聯絡一下感情,順道給手下的老夥計穩定一下軍心。這些年紅茅獨霸一方,不就靠這些「自己人」麼?
只是上車的時候,黃狗卻拽著車門,死活不讓走。
司機無奈了,他可不敢碰洪總的寶貝疙瘩一下。
「老大,你看這……」
「莫事。」
洪岱海笑哈哈把黃狗拽上車來。
「也讓那些龜兒見識哈,我家大黃有好聰明!」
…………
太極會所。
頂層的至尊包間裡。
紙醉金迷、群魔亂舞。
一個個衣著清涼的美人羅衫半解、曲意承奉,一個個平日裡道貌岸然的大人物撕下了偽裝,露出了底下豺狼的面貌。
而黃狗則搖著尾巴,歡快地在包廂里跑來跑去,叼著酒瓶子,給每一個與會者斟酒。
每倒滿一杯,就獲得一陣滿堂彩。
漸漸的,在酒精的推動下,氣氛越來越熱烈,場面越來越失控。
主持的楊三立使了個眼色,侍者立馬乖覺地退出包廂,還貼心地掩上了房門。
這一下。
幾個猴急的男人更是忍耐不住。
只聽著幾聲裝模作樣的嬌媚驚呼,包廂里就多了幾對「光豬」,哼哧哧做起了404之事。
包廂里的諸位大人物們卻也見怪不怪,鬨笑之餘還有些蠢蠢欲動。這倒不是他們都有這等癖好。
根子還在洪岱海身上。
俗話說男人有三鐵: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嫖過娼。他老洪粗人一個,要團結夥伴也沒什麼好法子。只是尋思著,要是大夥都看過彼此的光屁股,那彼此的友誼不就槓槓的了?
於是乎,每次聚會都有這麼個固定欄目。
只是醉眼朦朧里,有個大嗓門咋咋呼呼。
「洪老大,兄弟伙們都有妹兒陪,就你屋大黃一個光能看不能日,不是可憐兮兮的麼?」
洪岱海聽了,「嘿」了一聲,倒是起了興致。
他噴吐著酒氣往身邊兩個「公主」一打量,隨手就揪了一個出來。濃妝艷抹下隱隱藏著張青澀的面容,也不曉得是哪家輟學出來入了歧途的小姑娘。
「你!」洪岱海大著舌頭,一指黃狗,「去陪我么兒***!」
姑娘當即就花容失色了。
要說干這行的,工作時也無所謂尊嚴了。平日裡,「不管是不是人」的玩笑話也沒少講,可真到了這關頭,與狗交(和諧)媾,又怎麼過得了「身而為人」這道坎呢?
「怎麼?」洪岱海眉頭一挑,「不樂意?」
他伸出手指,叫了價。
「十萬。」
小姑娘哆哆嗦嗦哀求著。
「洪總……」
「二十萬!」
「我真的……」
「五十萬!」
「你放過我嘛!」
「三十萬!」
洪岱海呲了呲牙。
「加你一條腿!」
小姑娘身子晃了晃,慢慢軟倒在沙發上,竟是昏睡了過去。
呵,裝暈就能逃得了?
洪岱海正要冷笑幾聲,可突然發現自己眼中的世界模糊起來,腦子裡也開始變得有些麻木。他強撐著環視包廂里,卻訝異地發現整間包廂的人都已然昏睡過去。
包廂震耳的音樂里。
只有黃犬冷冷地盯著他,犬吻慢慢裂開,露出一對獠牙。
白森森的。
像是雪亮的刀子。
…………
春華公寓。
2棟4-4號租房。
新隔出來的靜室里,李長安對著劍經直撓頭。
前文提到過,燕行烈贈給李長安的飛劍雖然犀利,但還是一個劍胚,若要練成,尚缺一味材料,即「不化骨」。
這段時間,李長安一邊揣摩劍經,一邊多方查驗,冷不丁發覺,這東西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所謂「不化骨」,傳聞是殭屍的一類,但確切而言,它是某種殭屍最精華的一部分。
《子不語》上有言:不化骨乃其人生前精神貫注之處,其骨入地,雖棺朽衣爛,身軀他骨皆化為土,獨此一處之骨不化,色黑如玉,久得日月精氣,亦能為祟。
這不就是道士的藏品中的一件――從白狐山莊用電鋸鋸翻的殭屍身上,取得的那枚骨玉麼?
照說,想通要找的東西原來一直就在手邊,道士就該一拍腦門然後欣喜若狂。
但是……
材料有了,可又該怎麼煉製呢?
劍經上倒是簡單提了一句:要擇取秋殺之日,以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於鼎中淬鍊,熔骨為液,然後投之以劍融為一體……
然而。
「空中火」什麼的是啥?秋殺之日又是哪天?熔骨為液該怎麼熔?投劍融合又該怎麼投?
李長安一個拿著假度牒的野道士哪裡會這高端手藝?
燕行烈好歹背靠鎮撫司,有的是能人異士代勞,可李長安又能找哪個大爺幫忙?
他摩挲著下巴,腦子裡冒出個餿主意。
要不找家工廠,扔熔爐里試試?
好在一個電話打斷了李長安不靠譜的遐思。
取過手機一看,來電人是袁嘯川。
「小李子,哪兒呢?哥哥我到車站了,趕緊來接駕!」
李長安倒是奇怪了。
他記得這幾天都在播報紅茅集團被連根拔起的消息,以洪岱海為首的一應首腦因為公然拒捕,都被當場擊斃。袁嘯川一是當事人,二來還是內部人員,此時此刻應該忙著收尾的工作才是,怎麼有閒工夫跑來找自己擺什麼龍門陣?
「少特麼廢話!」袁嘯川在電話那頭精力十足地叫喚,「老子不幹了!」
…………
仍然是一家燒烤攤。
華燈初上,行人如織,一如先前在綦水的時候。
只不過,換了個城市,也少了些故人。
攤子上,袁嘯川的神情很是複雜,欣喜有之,愁悶有之,解脫也有之。
三兩杯黃湯下肚,他就給李長安講述起,道士離開綦水之後發生的事:
「我當時心灰意懶,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努力白費了,鄒萍白死了,紅茅笑到了最後。」
「但有一天,我的一個外地的老上司突然給我打電話,把我喊到一個地方。我才曉得,原來有人遞了一些重大的證據上去,引起了上面的重視,成立了專案督察組,並調集了外省的兄弟來查這個案子。我因為一貫立場堅定,對本地也較為了解,所以也被徵調共同辦案。」
「哦,帶路黨嘛。」
「屁!」
他罵了一句,卻也繃不住笑了起來,不自覺地就點起了一根香煙。
「那天,我們突然查到一個消息,那就是洪岱海要辦一個聚會,請的都是他手下的骨幹和與他勾結的蛀蟲。我們意識到,這正是一個將其一網打盡的機會。」
「地點在江邊一棟九層的小樓上,開著一家娛樂會所,洪岱海聚會的地方就在頂樓的包廂。但是,當我們趕到的時候……」
袁嘯川的述說突然停下,這個神經強韌過鋼筋的前刑警,眼睛裡居然蒙上一層陰霾。顯然,他接下來要描述的場面給他留下了深重的陰影。
「包廂的門隙不住地往外浸著血,在門口積成了一個小小的血潭。我們趕緊撞開房門,看到的……老李,你知道嗎?我是從來不信鬼神那一套的,可就在當時,我簡直以為自己一腳踩進了地獄……整個房間,活人、死人還是別的什麼鬼東西,都TA麼都泡在一個血池子裡。」
「這不是個比喻。」
他鄭重強調了一句,然後連比帶劃給道士解釋。
「包廂門口有個大約10厘米的門檻,大量的血水被門檻攔在包廂里淤積起來。」
「一腳踩下去,血就往鞋裡灌!」
他狠狠嘬了口煙,吐出的煙氣熏得臉色有些晦暗不明。
「在我們的情報里,包廂裡面除了要逮捕的嫌疑人,還有些『雞』。」
「當時我們撞開門的時候,十幾個「小姐」全被藥翻了,就泡在血水裡面,睡得死死的。」
「幸好是昏迷,不然讓她們看到了現場的畫面,恐怕全都要進精神病院。」
他勉強擠出一絲笑來,但很快便被眼中的陰霾給吞沒。
「但我們要逮捕的人,全都死了。而且每個人渾身被扯得稀爛,基本找不到一塊好肉。不是骨頭挑出皮膚,就是腸子拖在體外,要麼就是硬生生被分屍。」
「那個楊三立,死得最零碎,我們處理現場的時候,都不敢把血水排空,生怕他的哪個零件被一起沖走。」
說到這裡,袁嘯川忽的沉默起來。
按說,他雖然辭了職,但這些案情內容都是要保密的,也不該說給李長安聽。但是在那天的案發現場,留下記憶里某些揮之不去的東西一直糾纏著他,讓他莫名地想要於李長安傾述。
比如接下來,他要講述的。
「除了死人和活人,你知道現場還有什麼麼?」
「什麼?」
「黃兒。」他加了一句,「劉衛東養的那條大黃狗。」
「他在呀。」
「對。」
袁嘯川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渾然沒注意道士口中的是感慨,而非疑惑。
「就在這一堆爛肉裡面,那條黃狗渾身是血,正把頭埋在洪岱海的肚子裡。即便門被撞開,我們闖了進來,它還在不慌不忙地啃食洪岱海的內臟!」
「當時我們都嚇傻咯,一時間沒想起採取措施……」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目光里滿是迷離。
「那條狗就突然衝出窗戶,跳下去摔死咯。」
「後頭法醫拿去解刨,發現它肚子裡全是人的內臟。」
講到這裡,袁嘯川的情緒就鬆弛下來許多,語氣也輕快起來。
「本來案子還要查下去,畢竟還有很多疑點。比如,雖然從屍檢的結果看,這些人全是黃狗咬死的,但那黃狗為什麼突然發瘋攻擊人?為什麼沒殺那些『小姐』?酒裡面的迷藥又是誰下的?這些通通不清楚。但上面突然要求停止調查,也就找了個合理的解釋向外公布了。」
一口氣說完,袁嘯川拿起一串烤腰子,但遲疑了一下,又放回去,重新拿了一串豆乾。
還沒下嘴,就聽得道士追問。
「然後呢?」
「然後紅茅就垮了,我在綦水也待不下去了,乾脆就辭職了。」
李長安一點不給面子。
「我是問那條狗。」
老袁翻了個白眼。
「我想老劉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鄒萍一個人埋起孤零零的。我就把黃狗的屍體要回來,托殯儀館燒成骨灰,灑在了鄒萍墓前,將就做個伴。」
他嘴上如此說著,但眼前卻浮現出最為困擾他的一幕。
說來可笑,他總是覺得黃犬跳樓前,有意無意看了他一眼,那眼睛裡所包含著的,絕不是一隻動物會有的東西。
「你說老劉他會不會是……」
「什麼?」
「沒得啥子。」
他搖了搖腦袋,終究覺得太過無稽,恥於出口。他喝下一大杯冰啤酒,舒爽地打了個酒嗝。
一抬頭,卻瞧見道士將一杯啤酒澆在地上。
「你幹嘛?」
「祭奠吧。」
「哪個?」
「黃犬。」
袁嘯川楞了一下,笑罵道:
「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