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大約3、4點鐘的光景。

雨勢難得小了些。

村子腹心處一口水池,仍舊黃湯翻湧,污水橫流。

蕭疏往高處挪了挪步子,道出了大伙兒的心聲。

「水底下真有暗道?」

李長安沒做保票。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

第二遍搜尋,所有人依舊無功而返,氣氛低沉時,李長安趁機說出了自己的發現。

他沒提法術的事,只說自己注意到積水的問題,再沿著水渠走向,找到了這口池子。

老實說。

這話有些天方夜譚。

水底下藏著暗道?又不是拍電影!

但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大夥眼下也沒別的方向,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

商量著行動起來,想方設法填塞溝渠,阻斷水流。

忙活一陣。

池塘渾濁的水面漸漸平靜。

又過了幾分鐘。

水面更是出現了一個漩渦,卷得水位迅速下降,露出被淤泥覆蓋的階梯以及一扇……門?

大伙兒原以為這是一口蓄水池,然而水位退去,才發現,它其實是一條下沉的階道,階道的盡頭是一面石壁,鑿出宮闕城樓模樣,上頭嵌著一面大石門,用石栓牢牢鎖死。

從宮闕到大門,跟村子的建築風格一致,浮雕著繁複的雲紋鳥獸,工藝異常的精緻細膩,但奈何也同樣年久失修,門上破開了一個大口子,積水便是從中涌去的。

眼見為實,現在已經沒人再懷疑李長安的「推斷」了,更多的是詫異與震驚。

王忠民更是瞪圓了眼珠子。

「你妹兒咯,修得那麼好看,這村兒底下埋的啥子東西?秦始皇嗎?」

這時候,蕭疏突然尖叫起來。

「布?布!」

她又叫又跳,引著眾人去看,在石門缺口參差的邊緣掛著一小塊紅色的碎布料。

「春華穿的就是件紅衣服!」

無需多言了。

邵教授當即跳下階梯,其他男人緊隨其後,淌過尚且齊腰的污水,合力解下門栓,推開石門。

正如「游犬」所見。

門後是一條向下的隧道。

黑暗,幽邃。

飄搖的風雨、殘餘的積水與暗淡的天光都越過眾人,投入這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可除了零星迴響,再無其他。

眾人不由躊躇。

邵教授卻一咬牙。

「有對流,能下去。」

又要一馬當先。

李長安趕緊拉住他。

「下面黑布隆冬的,不定撞見什麼,您老就先歇著,我先去探探路。」

邵教授本不想讓李長安一個「外人」出這頭,但道士說自個兒常在深林洞窟之類的危險地帶活動,有豐富的工作經驗,再加上邵教授想起昨兒撞見李長安時,他衣服打濕,露出那一身腱子肉,便實在找不到理由反對了。

但還是讓學生取了一捆尼龍繩,一頂礦工帽和一個對講機過來。

「當心些。」

「我曉得。」

辭別身後或殷切或擔憂或羞愧的神色。

李長安緊了緊腰間的安全繩,轉身沒入幽暗的隧道中。

他祭起沖龍玉,鼻子輕嗅。

我倒要看看這冷山孤村下藏著什麼?

人、鬼還是妖魔。

…………

隧道不大。

僅能讓成年人彎腰穿行。

但卻明顯經過了仔細打磨,周圍石壁都是平整圓滑,可惜覆了一層不知什麼品類的苔蘚。

暗綠色。

光照上去,泛出些別樣膿艷渾濁的色彩,手一抹,全是濃稠的粘液。

無奈腳下同樣濕滑。

李長安只好忍住噁心,五指抓緊石壁,穩住身形,慢慢向下。

隧道里沒有參照物,只有冷水沒過腳踝隨著他一步步向下,黑暗,死寂,將時間拉扯得分外冗長。

不知過了多久。

李長安終於踏上了平坦的路面。

他恍惚了一陣,才意識到自己已然穿過了隧道。

抬頭。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溶洞,或者說,一片地下世界。

概因,除卻身後不斷延展開的石壁,前方、左右與頭頂,光照射過去,除了幾根巨大鐘乳石突兀聳立,便只余黑暗深邃不見邊界。

不得其寬廣,亦不知其險惡。

李長安莫名想起兩個詞。

「幽冥」。

「洞天」。

李長安正要繼續探索。

腰間卻是一緊。

安全繩到頭了。

對講機也響起問詢,李長安於是報告了狀況。

「你先別亂走,我們這就下來跟你匯合。」

李長安自無不可,守在隧道邊等了許久。

一行人終於哼哼唧唧疊羅漢似的滑了下來。

仔細一數,一個不拉,包括蕭疏這個女孩子,全都下來了。

也不怕一個意外,沒人給咱們收屍。

……

雖有地上的石門打底,眾人對地下別有洞天有一些心理準備,但驟然見到黑暗逼仄的隧道後竟掩藏著一處如此寬廣的所在,難免驚奇。

幾隻手電徒勞晃了一陣。

王忠民「嘶嘶」吸了口涼氣。

也不知是摔下來痛的,還是吃驚嚇懵的。

「你妹兒囉,老子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大的洞!這怕是全世界最大的溶洞哦,搞個旅遊還不起飛?!」

曾廣文呵呵輕笑,眼鏡片在黑暗裡反著光。

「世界上最大的溶洞是美國的猛獁洞,目前探索出的長度就有六百多公里。」

「美國的長,但我們的粗呀!」王忠民脫口一句黃腔,但很快意識到不合時宜,訕訕笑了笑,「找人,先找人。」

這麼一打岔,眾人也從驚詫中緩過神來。

又再次分頭搜尋。

李長安沿著左邊的石壁走,空氣中全是難聞的霉味兒,沒有找到馬春花的蹤跡。又繞過幾根鐘乳石柱,腳下的積水越來越深,他猜想除了隧道,應該還有別的進水口,而同時,洞窟中迴蕩的「嘩嘩」聲逐漸激烈。

李長安循聲過去,發現了一條暗河。

十餘米寬,水流渾濁湍急,看不出深度。

黑暗裡陸續響起眾人的呼喚,都說看見了暗河,看來,整個溶洞都被這條暗河攔腰截斷。

李長安正想辦法能不能繞過去,溶洞繚繞的回聲里突兀加入了一聲驚呼。

又是蕭疏。

她說:

「這裡有座橋!」

…………

橋是鐵索橋。

橫跨暗河,直達對岸。

然而,鐵索鏽蝕,木板朽爛,從裡到外透著危險的味道。

「找到春華的蹤跡了麼?」

眾人都是搖頭。

邵教授擰著眉心,將手電打向對岸,光照昏暗處,隱隱見到些起伏的輪廓。

他踟躕了稍許。

「馬春花就在這洞裡,她說得沒錯,是我把你們帶進山來的。」

眾人七嘴八舌的勸:「教授別衝動,這橋太危險了!我們可以找其他的路。」

「真有其他的路,前人也不會選擇在底下搭座橋了。」

他這次鐵了心不讓任何人替他冒險,自個兒用繩子做了安全措施,便登上了索橋。

出乎意料。

也能說合乎情理。

這橋竟然還堪使用。

伴著鐵索晃動,他顫顫巍巍一步一步慢慢摸索過了橋。

抵達對岸。

可是。

上一刻,他還在回應著這邊眾人的呼喊。

下一刻。

話語停了,人也頓住了。

呆立著一動不動。

好似整個人的魂魄被什麼東西驟然攝住了。

沒有人問發生了什麼,因為索橋這頭同樣如此。

在邵教授的手電照射中,對岸原本在黑暗中起伏的輪廓顯出形貌。

尖聳的是屋脊,平整的是院牆,而凹陷的是街道。

這是一座村莊。

一座建立在山腹深處的村莊。

一座正在發霉的村莊。

……

村莊布局簡單。

以一條約五米寬的街道為軸,建築物沿街分布。

房舍都是石牆青瓦,只不過有的單門獨戶;有的築起高牆;有的僅僅扎了籬笆,可以看見院內的雞舍、豬圈與柴棚。一應俱全,甚至在街道邊鑿出水渠與蓄水池,旁邊還有飲畜生的石槽。

只是,這一切都不知為何發了霉、長了毛,膿黃的、暗綠的、青紫的、灰白的,各色霉絲肆意生長,在目光所及的地方覆了一層又一層。

濃艷得使人作嘔,讓李長安又想起了那隻死老鼠。

易寶華平時不聲不響,卻意外的好奇、膽大或說莽撞。

他推開了一戶人家的窗戶。

光照進去。

桌子、椅子、床……各式家具,各樣擺設,都覆蓋著黴菌。

除了人,無不具備。

李長安都沒見過這樣的稀奇,更別說其他人了。

尤其是邵教授,已然語無倫次。

「我去過中洞苗寨,說是最後的穴居部落,真正的底下村莊,不,不,不,都是放屁……《尋異志》有載:大興中,安平坊有百姓張甲掘井,過常井數丈無水,忽聽向下有人語及雞犬聲,甚喧囂,近如隔壁。更鑿數尺,見一石殼,破出一隙,隱隱有光,窺之見田舍井然……哈、哈,我是張甲,今天我們都是張甲!」

李長安理解邵教授此時的失態,作為一個考古人士,遇見了自己追尋半生之物,怎麼可能不為之心醉魂迷。

但道士卻是繃緊了神經。

他祭起沖龍玉,仔細捕捉著空氣中每一絲氣息。

事出反常必有妖,眼前莫名其妙建在溶洞中的村莊八成跟那神秘教派有關係。

可他竭力嗅了許久,發現除了霉味兒更重,以及靈氣比地上豐盈些,再無一絲一毫值得注意的氣味兒。

道士想起鍾還素離開前的一番對話:

「道友你不需要太緊張,真是緊要的任務上面也不會讓平民先上,還是老話,百分之九十九的牛鬼蛇神都在靈氣枯竭中身死道消了,你這次任務就是起個保險作用。」

「既然沒什麼必要,為啥還要特意上門花錢?」

「因為有時候,任務不僅僅是任務。」

鍾還素拋下一句機鋒,笑呵呵滾蛋了,可剛出門,躲在廁所全程偷聽的老水鬼吳老大就大刺刺揭穿了他言外之意。

「就是他們部門工作不好做咯,拋出點骨頭,試一試你們這些民間閒散人員好不好聽話。」

其他暫且不論。

難道真像鍾還素說的那樣,這裡可能存在的牛鬼蛇神已經自己嗝屁啦?

呵,真這樣就太好了。

道士心想。

活少錢多,豈不妙哉?

前方傳來曾廣文的呼喊。

「教授,快過來!」

……

曾廣文在街道盡頭的小廣場上。

廣場邊立著石牆。

牆上繪著壁畫。

壁畫沒有被黴菌覆蓋,也一反這地方的常態,沒那麼精緻,那麼繁複,只用線條勾勒出一個群山中的村子陷入災難,村民一個個倒下,唯獨一個英雄獨自走出村莊。

簡單、粗獷,卻透著一股蓬勃的生命力,讓人不由為畫中情景所感染,不由想去了解接下來發生的故事。

可惜石牆其餘部分都已坍塌,碎片散落一地,被黴菌層層掩埋。

但曾廣文呼喚大伙兒的原因卻不僅僅是壁畫。

他的手電指向坍塌的石牆後,那裡一條向上的石階,石階覆著厚厚的黴菌,印著一串明顯的腳印。

折騰了大半天,終於要找到人了!

大夥這才從尋幽探奇的氣氛中拔出神來。

趕忙沿著石階往上,抵達一間神殿——一座建立在山腹溶洞中、用石頭雕刻出的神殿。

這會兒大夥已經有些麻木了,溶洞中可以有村莊,再加上一座神殿又有什麼稀奇?

有神殿當然有神像。

它就默然屹立在神殿深處。

豬鼻鷹眼,鬚髮戟張。

這副熟悉尊容從壁畫走入現實。

高據在神台上,冷冷俯視闖入它殿堂的凡人。

手電光雜七雜八照過去,為神像披上一席參差的光影,愈加顯得森然恐怖,凶獰逼人。

冷不丁照面,當即給眾人以短促的驚呼與長久的心悸。

李長安最先回過神。

作為道士,他一向缺乏虔誠,沒有靈性的神像,對他而言,只是塊石頭而已。

他提著手電稍稍查找,便在祭台邊的角落尋到一抹暗紅。

馬春花!

大夥見了,忙不迭都把燈光指過去。

披頭散髮的女人蜷縮在那裡,懷抱著向安岱已然僵硬的屍體。

蕭疏小心呼喚了兩聲。

她才迎著光慢慢抬起頭來,臉上帶著恍惚的笑容。

然後。

將屍體的頭部攏近心口,輕輕搖晃。

嘴唇輕啟。

一首輕柔的山歌便在黑暗中迴響。

那歌聲含混、怪異,卻耳熟。

李長安又把手電指向那張鷹目豬鼻的面孔,曾廣文在旁喃喃道:

「啖吔咦珂。」

…………

為了搜救馬春花,大伙兒都折騰了一整天。

個個精疲力盡。

所以考古隊的幾人雖然事業心發作,恨不得一頭扎在地下,但還是得先回地上修整。

於是大夥再次穿過搖晃的鐵索橋,攀上漫長的隧道。

眼見得快要重見天日。

打頭的王忠民突然一聲怪叫。

道士聽見,還以為牛鬼蛇神終於現身,懷揣著激動的心情,幾個健步躥上去。

然而。

沒有妖魔,也沒有鬼怪,有的只是石門前,幾個身影無聲立在昏暗的風雨里。

共有七人。

同樣的乾瘦,同樣的枯朽,同樣的蒼老得不似活人,用同樣昏黃的眼珠子望過來,眸光瞧不出絲毫情緒,卻讓人隱隱脊背生寒。

正是這座山中孤村的主人,七位與村莊一同老朽的居民。

邵教授氣喘吁吁上來,見狀,立馬以自己的經驗勸道:

「各位鄉親不要激動,我們考古隊的工作不是要打擾你們的祖先,或者是搞破壞,相反,我們是要幫你們保護它、修繕它。」

「對。」

王忠民也插起話來。

「這些東西埋在地下也只有發霉,要是開發出來,全縣的人都會跟著沾光,難道不好嗎?」

他倆你一句我一句說了一大堆。

七個老人還是那副模樣,在雨中神情呆滯。

直到兩人口乾舌燥,面面相覷,再找不出話來。

他們卻同時轉身,各自離開。

從始到終,不發一語。

眾人啞然無措。

李長安則若有所思凝視過去。。

他們的背影像一塊塊朽木、一團團黴菌,在傍晚的淒淒風雨里,融進了這老村的破敗凋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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