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領她們的是一位徐夫人。

阿福不知道她有沒有嫁過人,看起來,不象嫁過人的樣子,但是卻被叫做夫人——後來阿福才知道夫人不過是宮中對女官的一種稱呼,其實徐夫人本來就姓徐,她也的確沒有嫁過人。

她們待的地方,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皇宮,是在皇宮靠西北邊緣的地方。這一片也歸屬皇城,但是這一片舊房子裡住的都是她們這樣剛剛征納來的小姑娘。

住的依舊是通鋪,她們一共十來個人都住在一個屋子裡,阿福忽然想,那些因為繡活兒好而被集中到另一處去的女孩子,人數可比她們這邊多多了,難道也都住在一起嗎?

到了新地方,小姑娘們都害怕,吃飯時也都不出聲,吃的很快。天黑下來,去解手就不敢單獨去,要叫同伴一起。阿福左右看看,這屋裡的女孩子都比她小。

阿福十四歲半了,過年十五,可是冊子上譽的名字應該是阿喜,阿喜是十三,虛歲。

看著屋裡的其他女孩子,差不多都是十歲上下的,阿福比別人大了好幾歲,竟然一點也不顯。

「嗯,你叫什麼?」

上午那個問莊稼不莊稼的女孩子湊過來。一臉想找人說話,又有點兒小心翼翼怕事的表情。

「我姓朱,嗯,家裡人喊我阿福。」

「我叫姜杏。」她在阿福旁邊坐下來:「我娘懷我的時候啊,突然想吃杏,吃了兩個,就把我生了,所以我就叫杏兒。」

阿福想笑,這丫頭真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上午那麼多小姑娘在一塊兒,獨她一個敢出聲問話的。

「不知道那些比咱們大的姐姐們是住哪兒,我們同村還有一個桂花姐也一起挑來了,她比我大三歲。出來時我娘還哭著說讓她多照應我呢,可誰想根本不在一處。」

她仰起臉:「我聽說,在宮裡當差,可以吃好的,穿好的……不過,會不會挨打?」

阿福苦笑。

這個,誰也說不好。

阿福想起來,她雖然是給師傅當婢女,但是真沒挨過一指頭的打。師傅待人冷冷的,可沒打罵過人。山上有一個看門的老頭兒,耳背。還有兩個老媽子,一共就這麼簡單,後來兩個老媽子烤火差點燒了屋子,被師傅逐走了,又換了一個也整天不說話的韓嫂子來,力氣卻很大,劈柴燒火洗衣樣樣能幹,阿福就做些屋裡的活。

「早點睡吧,你也聽見了,明天得早起。」

天氣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早上是最冷的時候,爬起來了手腳涼浸浸的。衣裙薄,但沒有誰敢提出來能不能再給件袷衣穿。大木盆里浸了抹布,她們挽起裙子幹活兒,把屋裡屋外擦個通透敞亮,姜杏兒大概覺得只有阿福這麼一個熟人,挨在她身邊兒兩個人一塊兒擦地板,後來又擦柱子。肚子一塊餓的咕咕響。好不容易幹完,每人一碗薄粥兩個饅頭,饅頭又冷又硬,阿福把饅頭掰了泡粥碗里吃,能暖和軟和些。旁邊姜杏有樣兒學樣兒,也泡著吃。

吃完了就開始背宮規,上面的人念一句,她們跟著誦一句,宮規其實不長。可是很拗口,阿福努力的記住。下晌一起穿過院子出了門,在一個不大的花園裡拔草。

拔草的時候沒人盯著她們,大家一起面朝黃土背朝天,手腳都還算麻利的。

姜杏的手正要揪起一叢細葉子的時候,阿福趕緊攔住她。

「怎麼啦?」

「這是蘭草。」

「蘭草不是草?」

阿福想,姜杏以前大概真的從來沒弄過花草的。

「這個叫蘭花。」

「哦。」姜杏兒話扯遠了:「我以前沒見過這樣的葉子。你家種花嗎?」

阿福想,我家是不種的,但要解釋起來,就要說很多話了。

所以她含糊的嗯了一聲。

太陽暖暖的照在這裡,有些花已經長出了花苞,阿福想,如果就這麼和花草打交道,當個十幾二十年差,再出去,也沒什麼不好。

但是就在她剛剛這樣想的同一時間,忽然一聲尖厲的慘叫聲響了起來。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姜杏兒蹲在那兒正翻土,嚇的一屁股坐到了泥里。

其實那聲音應該離的很遠,但實在叫的太慘,阿福覺得那聲音簡直象把刀子,直直的從耳朵眼捅進去,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難受的。

阿福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姜杏兒抱著肩膀直哆嗦,旁邊的人個個面帶驚恐。

不是以前就沒聽過喊叫痛呼,但是,阿福想,聽到隔壁婦人生孩子,一腳踏進鬼門關,叫的都沒有這麼慘。

徐夫人和另一個女人一起走過來,那個女人穿著鴉青色的宮裝,梳著髻,臉上敷了粉,也畫了眉,比徐夫人還要嚴肅。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朝小姑娘們看一眼,就又匆匆走了。徐夫人把阿福她們召集起來,拔草終止,她們又返回那個小院子。

沒有人說不許議論,但的確沒有一個人提起那聲音。

一天裡的第二餐,是混了豆的蒸飯和腌菜。阿福有點吃不下去,雖然很累很餓。

拔過草的手心火辣辣的疼。

阿福想說話,但是不知道和誰說。

而且,別人都不說。

阿福做了惡夢,夢裡的情景記不清楚了,一個接一個的,讓她睡不踏實,忽然聽到嚶嚶的哭泣聲,阿福猛然驚醒。

不是夢裡的聲音,是有人在哭。

睡在她裡面的那個女孩子坐在枕頭旁邊,捂著臉。月光從窗隙中照進來,屋裡並不顯的太暗。

「你怎麼了?」剛醒,阿福的嗓子有點啞。

她嚇一跳,一邊抹臉,一邊含糊不清的解釋什麼。

阿福沒聽清她說什麼,但是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尿床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阿福想了想,讓她把褥單拿下來,褥子拿到屋外去晾,褥單洗一洗。

這個孩子大概剛十歲,阿福幫她從屋後面找了盆,舀了缸里的水一起洗,儘量不發出太響的聲音,擰乾水,再晾起來。繩子上還晾著她們白天用的抹布。

「我,以前不……」她期期艾艾的想解釋,阿福只說:「快睡吧,你和我蓋一條被,明天還得早起。」

「我叫洪淑秀。」她說。

阿福也說了名字,她紅著臉說:「阿福姐,你……別跟旁人說。」

「嗯。」

也許是白天嚇著了,也可能到了新地方不習慣,或是晚飯的鹹菜讓人口乾,多喝了水。

阿福記得那天的月亮倒映在木盆里,破碎的,銀亮的。

過了兩天,徐夫人開始讓她們背誦出宮規來,背不出來的要挨打,還沒有晚飯吃。

阿福背出來了,姜杏兒和洪淑秀卻都挨了打。

阿福想,這是因為自己畢竟大幾歲的關係,能明白宮規講的什麼意思,在師傅那裡的時候也寫過字,看過書,所以背下來不難。但對美杏兒了洪淑秀來說,大概要難的多。

除了阿福,還有一個姑娘全背了出來,晚上只有她們兩個坐在那裡,吃飯。

不知道原因,這頓飯反而豐盛了一些,飯里摻有豆子和小米,菜是燉的蘿蔔,還有一碗湯。

那個女孩子抬起頭來朝她笑笑,小聲說:「你叫阿福是嗎?我聽見別人這麼叫你。我叫慧珍,陳慧珍。」

她皮膚很白皙,眼睛水汪汪的,長相雖然不是特別美,但很恬靜,尤其是笑的時候。

她說:「我家裡一直種花養花,我爹娘本來以為我進了宮是服侍貴人呢,沒想以還是伺弄花草。對了,你家裡做什麼呢?」

阿福咽下一口飯:「賣醬菜。」

「啊,那你沒有跟管廚飪的人走啊?」

其實醬菜啊……阿福可真不喜歡。

因為好長時間總吃醬菜,還是腌的最差的,不好賣的那種。

鹹的發苦。

過了小半月,出了一件事。

好幾個女孩子頭上染上虱子了,也說不清是誰傳給誰的,徐夫人發現之後,臉色很不好看。那天晚上就讓人來給她們剪頭髮,用一種苦而臭的藥汁洗頭。

一個姓胡的女孩子在老宮人舉起剪刀來的時候,忽然大聲尖叫,一把推開那個人朝外跑。

屋裡一下子亂了套,慌亂中不知道碰在什麼地方了,阿福的手背破了。地下是沒打掃的被踩的狼藉不堪的剪斷了頭髮。

有人追了出去,有人留在屋裡,面面相覷。

最後那個女孩子沒再回來。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可能被送回家了?或者,打發到別處去了?

其他人的頭髮都被剪了,阿福的頭髮被剪到了耳朵下緣,陳慧珍拿著扎頭髮的絲繩在那兒默默落淚。

阿福只安慰她:「會再長長的。」

阿福不那麼愛美。雖然以前在家也聽說過為了治虱子治頭癩有人把頭髮剪短或是刮光的,但是沒想到沒落到自己身上。

「我明明沒染上……」她還是委屈,她挺愛惜容貌的,頭髮平時也都梳的特別整齊。

「哎,你說,那個胡家姑娘,她去哪兒了?」

阿福搖搖頭。

這樣單調的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天氣漸漸炎熱起來。她們除了負責管教的徐夫人,還見過一位林夫人,她教她們穿衣,梳頭,行禮,走路……教導許多東西。

在宮中昂頭挺胸大步走路那是貴人的權利,她們走路時須要視線下垂,不可東張西望,步子要輕,裙幅不可揚起……

她們也去別的地方打掃過,去別的花園裡拔草。貴人從來沒見過,只見過比她們大的宮人,還有宦官。

陳慧珍納悶,晚上躺下了還說:「怎麼一個貴人也沒有見過?」

洪淑秀小聲說:「貴人……長什麼樣?」

她為了怕再出岔子,晚上都不敢喝水了,再渴也不敢喝。

姜杏兒也插了句:「貴人啊,一定長的好看唄。我們村東頭有個王善人家,她家娶的媳婦可俊了,穿的也好。」

陳慧珍笑,帶著點不以為然:「村裡頭的媳婦兒,能俊哪兒去啊,」

阿福聽的很認真。

眼前的生活,還算安定。但是這份安定,隨時都會失去。

————

前面的這些生活比較平吧。。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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