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情坐在鍋台前看著火,沒了拐子在旁邊瞎嘚瑟,她的腦袋終於沒那麼抽痛了,只是不知怎的,腦袋不痛,雙眼的眼皮卻開始挨個跳了起來。

「左眼跳財,有眼跳災?」

陶情尋思著,自己這倆眼皮一起跳,難道是飛來橫財的意思?

「去!管他的!」

陶情甩了甩腦袋,決定管他兵來還是水來,根本沒在怕的。

拐子離了家就奔著地頭的樹下去了,本是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但大伙兒卻都沒回去,傍晚的陰涼風兒最是難得,更何況夏天的晚飯本就沒那麼重要,大家一幫幫地都湊在樹下,人手一把芭蕉扇,嘴上還嗑著拐子提供的瓜子。

拐子致力於挖掘這場八卦里的邊邊角角,生怕錯漏點點細節,跟這個人說完了就繼續跑到下一個人面前去問,掏出一些或真或假的字句,在自己的腦子裡拼湊成一段自以為是的聯想,然後就能捧著這些自己想像出來的東西樂呵半天。

村裡有些小歲數的後生和一些外來戶,他們對拐子這樣的熱衷表示很不理解,在他們的印象里,拐子才是那個一直被人嚼在嘴裡的熱點,現在他倒對李志望的事這麼上心,這究竟是感謝別人替了自己,還是根本就見不得別人好呢?

那些人這樣想著,看向拐子的眼神里就多了幾分鄙夷。

老人們心裡卻是明白的,無論是看著拐子從小長大的老一輩兒,還是跟拐子差不了多少的中年一輩兒,拐子今日的異樣是源於什麼,他們的心裡都有著並不清晰的答案。

「求求大爺大嬸,供俺念完這年吧,只要俺考上了,就再不敢費村裡一個子兒了,俺工作以後,一定會報答你們的,求求你們了……」

那日的情景若是被回想起來,哀求和哭號仿佛就響在耳邊。

白髮蒼蒼的老人不忍再去看那蹲在地頭的拐子,拎著馬扎就要家去,一回頭,那猥瑣且嘚瑟的嘴臉恍恍惚惚,卻再也看不出昔日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的影子。

「嘖,作孽。」

老人嘆息著搖搖頭,拎著馬扎慢悠悠地往回走著,夕陽的餘暉沒有熱量,照不暖那個拼了命找尋溫度的瘸子。

桌上的飯菜都涼得差不多了,陶情打理完了光宗,剛想出門去叫人回來,就聽著屋外傳來了拐子那由遠及近的大嗓門兒:

「哎呀,就是說嘛,行行行,趕緊回家吃飯去吧,都忙一天了,行行行。」

這句話說完,下一秒,院門就被推了開,拐子滿面笑容地走了進來。

陶情在炕上坐著,從窗里向外看著,將拐子的神情看得清楚,等到人進了屋,陶情張嘴就是一句:

「飯還吃麼?」

拐子一愣,下意識地拍了拍自個兒的肚子,有些奇怪地反問:

「為,為啥不吃?餓著呢!」

「哦,」陶情恍然般地點點頭,「我還當你聽閒話聽飽了呢。」

拐子這才弄懂陶情的意思,臉上一赧,有些結巴地打著哈哈:「真,真會說笑,行行行,飯也差不多涼了,趕緊吃吧。」

說著,也不等陶情再出口諷他,拐子趕緊轉到炕的那邊去抱光宗,嘴裡「喔喔」,手上「咻咻」,把光宗顛得直樂呵。

拐子算是知道了,陶情並不願意聽那些事,所以吃飯的時候,他也就很有眼色地沒再提,只是問了問陶情今天去乾了些啥,又自個兒說了說雞圈裡又死了幾隻雞,這麼說著,陶情的臉色總算好了不少,拐子這才放心地開吃了起來。

許是心情太好的緣故,拐子這頓飯吃得胃口大開,一不小心就吃多了,等到把桌子啥的都收拾下去後,拐子就像沒了骨頭一樣,「啪嘰」地就把自己貼在了炕上,耳旁還能聽著光宗「哈哈哈」的笑聲,可眼皮子卻是怎麼都掀不開,他想著把光宗往炕裡面推幾下,免得娃子摔到地上,可是手剛抬起來,人就瞬間沒了意識。

「呼~呼~」

陶情在廚間洗著碗,就聽著裡屋的呼嚕聲連天地響成一片,等她回到屋裡時,拐子的口水都快流到炕底下了。

「嘖,吃完了就睡,跟個豬似的。」

陶情嫌棄地搖搖頭。

頭上的燈光昏黃,拐子於半夢半醒間偶爾將雙眼睜開一條小縫兒,黃色的光亮在眼前炸成一個個小十字,有點像多年前的一個黃昏。

「程源哥,複習得咋樣了?」

佝僂著腰背的小子推了推鼻子上厚厚的酒瓶底,頗有些怯懦地跟在另一個小子身後。

前面的小子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明明是個瘸子,可走起路來卻腰背挺直,比後面那個腿腳正常的小子看起來不知要精神多少。

他聽著後面有人叫自己,便不慌不忙地回過頭來,此時夕陽剛好落到山頭上,和著移動的雲正不時地往外放著光,不算強的光線卻晃得那小子微微地眯起了雙眼。

「呦,志望啊,你咋悄麼聲兒地就跟在後面了,俺都沒聽著,你剛剛說啥?」

李志望沒好意思地看著他,輕輕地抓了把腦袋:

「說啥呢程源哥,俺走路本來就輕,你肯定是在想事兒,要不早聽著了。」

李程源聽後點點頭,覺得也是,便低頭笑了笑,再抬頭時,看著李志望彎腰駝背的樣子,李程源突然就有點上火,伸手就朝著人家背上來了一下:

「抬頭,挺胸,收腹!你說說你,本來挺好個身板,非彎得跟個河蝦似的,比俺個瘸子還不如,倒白長了副好腿腳了!」

「對對對,程源哥,你說得對,」李志望沒防備地挨了這一下,倒一點兒沒放心上,只是一味地陪著笑臉,「俺剛剛是問你,你現在複習得怎麼樣了,俺聽說村裡決定一起供你,現在你沒啥後顧之憂了,該全力備考了吧?」

李程源聽了這話,臉上雖然還掛著笑,那笑里卻突然添了幾絲勉強,李志望抬頭仔細地看著他的神情,發現面前的人雖然打眼一看是精神尚足的樣子,但仔細瞅瞅,面容卻是一派憔悴,眉宇間透著說不出的疲憊。

「啊,就,就是,」李程源的嘴上突然打起磕絆,說話間卻沒了方才的爽朗,聽著就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對,你說得對,俺確實沒啥後顧之憂了……」

他低聲喃喃著,忽然剛想起對方一直在問自己的問題,他驀地抬起頭來,復又大聲地說道:

「嗯,嗯,準備得挺充分的,俺一定能考上,絕對不辜負大家對俺的厚望。」

這話是在回答,那一字一頓的力度卻更像是在保證。

「一定能考上的。」

他又補充了一下。

「哦,」李志望忽然心安地笑了,伸手拍了拍李程源的肩膀,「那俺就放心了,加油吧程源哥,你一定行。」

高考通知下來的那天,天上大晴,連絲雲絮都沒有,郵差坐著大槓子在土路上狂騎,差點沒把腚給顛掉了,村裡的人早早地就蹲在村頭上,遠遠地看著了郵差的影子,便都死命地在那揮手,李程源就站在最頭上,等到郵差騎到跟前兒,連口氣都沒讓人家喘,上去就抓著人家的胳膊要通知書。

「通知書呢!」李程源的汗流了滿頭,跟那騎了一路的郵差差不了多少。

「叫,叫啥名兒!」郵差飛快地捋順著胸口,就怕一口氣喘不上來,回頭別再仰過去。

「李程源,叫李程源!」

不等本人回答,一旁圍著的大伙兒齊齊地幫著喊名兒,雖然村裡也有其他考生,但卻根本沒人去提。

「李,李程源?」

郵差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了看眾人,嘴裡磕巴地重複著,他在那一雙雙期盼的眼中艱難地乾咽了一下,奈何一路趕來喉嚨乾渴,到了地方卻連口水都喝不上,還要遭遇這種尷尬的境地。

郵差低頭仔細地瞅著手上的東西,汗水順著額頭滑進了眼縫兒里,他愣是連眼都沒敢眨一下。

「額,不,額……」

那人憋得滿臉通紅,不知該怎麼說下去,只得直接跳過了眾人的問話,仰著脖子,衝著天大喊了聲:

「李志望!李志望是哪個!過來簽個字!」

周遭突然就沉寂了,站在那裡的人們像是一根根栓馬柱一樣,一動不動地杵在那裡,誰都沒有吭聲。

郵差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面前究竟是怎麼個狀況。

這本是個討喜的差事,他拿著這些足以改變人的一生的東西,將它們一路護送到該得的人手裡,無需多說什麼,只要見證了那些屬於一家更是一村的榮耀時刻,那一刻,也是同屬於他的榮幸。

這一路送來,感謝的話聽了許多,他也不嫌膩,紅雞蛋收到手軟,他也不說多,彼時他只需真誠地祝賀那些即將飛走的鳳凰,那雞蛋也便收得心安理得,只是輪到這個村兒,剛到便被堵在了村口,明明也是有考中的學生的,感謝的話卻沒聽著,激動的臉也沒看著,紅雞蛋沒有便沒有吧,只是這一張張錯愕的表情究竟是如何?

郵差的心裡便有些沒底兒了,他現在只覺得尷尬,便想著趕緊把東西交出去,自己好快點走人。

「李志望!李志望!」

他又叫了幾聲,這幾聲喊得聲嘶力竭,差點沒劈了叉。

終於,人群後面有了動靜,有個人撥開層層屏障,慢慢地走到了眾人跟前兒。

李志望衝著郵差笑了笑,接過他手中的筆,在那張紙上一筆一划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簽字的時候,他站得是從未有過的挺拔,放下筆時,他似乎微微地偏了下頭,卻又好像沒有。

有人驀地就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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