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遠默默地等著金玲哭完。他看得出來,她身上背負了太多的壓力——害死一個未出世嬰兒的罪惡感,被父親遺棄的絕望,對未來的恐懼,在這些日子承受的各種痛苦等等。不讓她發泄一下,她們之間的談話也很難順利進行。

他知道要為金玲翻案很難,不光難在確鑿的證據,更難在金玲本人都認為是她的毆打讓小三流產,在法庭上對罪行供認不諱。

金玲一直哭了十幾分鐘才漸漸停下來。她哭的眼睛紅腫,但精神明顯好了很多。

待她情緒穩定了一些後,容遠示意她重新拿起電話。金玲對著話筒,輕聲說:「謝謝,謝謝你還記得我……」這麼說著,又有淚滴順著她的臉頰滑下來,不過這次總算沒有發展成嚎啕大哭,讓容遠也鬆了口氣。

容遠說:「金玲,我現在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你別急著回答,先好好想,想清楚了再告訴我答案。」

在他說話的時候,變成耳機模樣的豌豆也沒有閒著,操縱著光腦微調聽筒中聲音的振峰頻率,讓傳到金玲耳中的聲音變成了韓寬的聲音。在來之前,它就從網上採集了韓寬的音色素材。

金玲見他說的慎重,雖然茫然,卻也聽話地認真起來,問道:「好的。你要問什麼?」

「你還記得,事發當天,你為什麼要去找何煙筎嗎?」容遠問。

那一天的場景,大概已經在金玲腦海中過了無數遍。她略一思索,就條理清晰的說:「在那之前,她在微博上每天都會發幾張跟我爸的照片秀恩愛,口氣中儼然就是我爸的正牌老婆。開始我們都不知道,但那天我媽收到一封郵件,連結到何煙筎的微博地址。我媽看了以後,跟我爸大吵一架,我爸打了我媽一巴掌。我氣不過,就跑去找她算帳。」

何煙筎的微博,容遠也看過幾眼,基本上都是甜甜蜜蜜的日常生活,底下還有許多網友羨慕地點贊夸「樓主夫妻好恩愛」。

容遠又問:「你怎麼會知道她家在哪兒呢?她的微博上,並沒有家庭住址。」

「他們吵架的時候帶出來的。」金玲說:「有好幾張照片的背景是我爸前兩年買的一棟湖濱別墅,那別墅我媽也知道,我爸一直跟我媽說那是他買來給談生意的客戶借住的。」

「然後呢?你就去別墅找她了?」容遠追問。

「嗯。但是一開始沒找到,我敲了半天門也沒有人應答,我就想回去了。沒想到在離開的時候,碰到她從外面回來,然後我們就吵起來了。」

金玲仔細地回憶了一會兒,奈何當時話趕話地說了很多,要想全都回憶起來,也不容易。

容遠對她們具體說了什麼不感興趣,人的大腦利用意象和假想的能力,會對記憶進行潤色加工,有時候還會編造一段故事塞進其中,甚至讓本人都深信不疑這件事曾經發生過。尤其是對話,人會不自覺的選擇將其加工成對自己有利的形式。

容遠問道:「後來你們動手的時候,你是怎麼打她的?你有刻意打她的肚子嗎?打了幾下?」

這些問題警察也都問過,金玲這段時間或被迫或主動地回想過很多次。她說:「我打了她一耳光,她揪住我的頭髮使勁拉,指甲還劃花了我的臉。我就拚命反抗,但當時我的頭被她拉下去,我也不知道打到了她身上什麼地方。」

「一點都不知道嗎?我想你要是打到了她的肚子,手底下的感覺應該是不一樣的。」容遠又問。

金玲仔細地回想了一會兒,搖頭說:「我真想不起來。當時打著打著,她突然抱著肚子喊疼,然後在地上打滾。我嚇了一跳,就跑了。回家以後,我爸媽都不在,我想找個人商量,就去找了我姥爺。」

容遠往椅背上一靠,揉揉額頭,就是因為她的記憶這麼模糊不清,才讓人想要找到突破點都困難。

「那你當時,看到她流血了嗎?」容遠又問。

「應……應該有吧。」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什麼叫『應該有』?」容遠語氣有點不好。

金玲也委屈:「我記不清……但我的鞋底上,不是發現她的血跡了嗎?」

這叫從結果逆推過程。但如果當時何煙筎其實沒有流血,這血跡就是一個可疑之處。可惜金玲當時實在太慌張,幾乎無法提供什麼有用的線索。

「最後一個問題,」容遠深吸一口氣,不抱希望地問:「你們當時打架打了多長時間,你還記得嗎?」

他以為金玲還會說「不清楚」,結果對面的女孩很肯定地說:「大概有兩三分鐘。」

「兩三分鐘?」容遠神色一肅,「你確定?」

「確定。」金玲說:「我等不到她決定回去的時候看了一下表,正好是三點三十三分。走出來遇到她,中間大概用了一分鐘。後來我跑出去,看到站牌下有一輛公交車就直接上去了,上車以後我看了一眼車頭螢幕上的時間,是三點四十整。」

也就是說,前後兩次看錶的時間間隔了僅有七分鐘。

容遠皺著眉,回憶起監控視頻上的時間顯示。

金玲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別的問題,小心翼翼地問:「你問這些,是什麼意思?」

容遠看她的表情,知道她有幾分猜測,便直白地說:「我覺得,這件事,或許不是你的責任。」

金玲愣住了。雖然她也有這麼猜測,但親耳聽到的時候,還是覺得不敢相信。

「我還有事要去調查一下,先走了。」容遠說走就走,立刻就放下電話站起來。金玲沒想到他這麼乾脆,站起來大喊一聲:「韓寬!」

按理說沒有話筒應該是聽不清的,但豌豆忠實地把她的喊聲傳到了容遠的耳中,容遠回過頭,看著她惶恐的表情,然後拿起話筒,慢慢地說:「你放心,我一定會證明你的清白。」

他的聲音那麼堅決,又那麼溫柔,像是能為了她赴湯蹈火,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

沒有任何理由的,金玲就相信他一定能做到。她願意這麼相信。

女孩握著話筒,淚如雨下。

容遠轉身離開。

……………………………………………………………………

容遠站在湖濱別墅附近的一個轉彎處,問豌豆:「視頻里,就是這個地方嗎?」

「是。」豌豆給與確切的回答。

容遠抬頭看了看街角裝在一棵樹上的攝像頭,鏡頭正好包括了這一片,但籠罩範圍並不算大。周圍的景色除了季節變化以外,其他跟金玲與何煙筎打架的時候沒有什麼大的變化。

「我從別墅正門走到這裡用時五十七秒,按照金玲的腿長和一般步幅,走過來要一分四十秒。不過當時她正處於憤怒中,速度應該有所提高,時間在一分二十秒上下。」

剛才在看守所,光腦已經掃描了金玲的身體數據,也同時記錄了金玲走路時的步幅和速度。

「然後……大概在這個位置,她碰到了何煙筎。」容遠走到一塊菱形的石磚上,推測著當時的情形。「她們發生爭執,金玲打了何煙筎一個耳光。何煙筎在躲避的時候,正好退到了攝像頭能夠攝錄的範圍內。當時是什麼時間?」

「三點三十五分四十三秒。」豌豆說。

「然後她追過去,又打了何煙筎幾下,位置都在頭和肩膀上,沒有跟她的腹部發生直接接觸。」

金玲的記憶模糊了當時她動手的細節。視頻中記錄的,她打了何煙筎可不止一個耳光。

「是。」這些在視頻中都記錄地清清楚楚。雖然有些時候身體因為角度的關係被擋住了,但只要根據人體力學結構就能推演出當時兩人之間具體的動作和間距差。

「之後何煙筎反擊,她抓住金玲的頭髮拖拽,兩人一起離開了視頻監控的範圍,當時的時間是……」

「三點三十七分四十五秒。」

「這是兩分零二秒,這期間,孕婦的肚子並沒有受到直接攻擊。」容遠說:「然後在兩分十五秒以後,金玲趕上了公交車,這一段時間,她正好在監控範圍以外。」他從這個地點一直走到公交站牌處,用自己的步長丈量了路程,「大概是750米的路程。」

「748.3米。」豌豆給出準確的測量數據。

「豌豆,金玲在學校最好的百米賽跑成績是多少?」

「十三秒零七。」

「那就是說,就算她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過來,也大概需要一百秒。」容遠飛快算了一下,「那離開監控範圍後,她和何煙筎廝打的時間,最多只有三十五秒——如果金玲沒有撒謊,公交車上的時間也沒有出錯的話。」

「s市公交車上的時間都是聯網校正,出錯的可能性無限接近於零。」豌豆問:「但是這個時間,有什麼問題嗎?」

「只是猜想。」

容遠想了會兒,反問道:「豌豆,孕婦被毆打致流產的話,多長時間血會流到沾濕別人鞋子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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