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陽的目光一如既往,坦誠、真摯、乾淨。容遠知道,作為朋友,這時候坦誠相待才是最好的,但他卻不能這麼做。

他垂下眼,握著水杯的手無意識地抓緊,水很燙,杯壁的溫度也很高,容遠像是感覺不到這一點似的,眼睛注視著杯子裡冒出來的白色霧氣,手指在杯沿划過。

「為什麼這麼問?」容遠迴避了問題,反問道。

金陽眼神黯了黯,有些失望,但他知道,有時候也許不是不想說,只是不能說。秘密之所以稱之為秘密,就是因為它只藏在一個人的心裡,一旦入了第二人的耳,就不能算是完全保密的了。

沉默一會兒,金陽道:「你最近……有些急躁。」金陽看了看周圍,說:「為了布置這個實驗室,你差不多把錢都花完了吧?房子也賣了,課也沒去上——雖然你本來坐在教室里可能一直都覺得是在浪費時間……但我認識的容遠,不會為了一個不確定的實驗而孤注一擲。」

「算不上孤注一擲……」容遠勉強笑了一下,其實只是肌肉拉扯著皮膚動了一下,一點也沒有平時的自信和洒脫。他說:「我很有把握。」

「有多大的把握?即使有百分之九十成功的幾率,你知道也還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將你自己的生活陷入到什麼境地中去嗎?小遠,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金陽的聲音變得有些嚴厲,嚴厲中又透著不容錯認的關心。

——不會有那百分之十的,容遠知道。因為他手中就有蓬蓬棉花糖的成品,他就像是在做已經知道正確答案的題目,所做的每一步都會離這個答案更進一步,不管過程如何,就算是湊,也能把正確答案給湊出來,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他習慣了面無表情,但即使是非常微弱的表情變化,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金陽也能一眼看出來。他吸了一口氣,問:「難道你……百分百地確認你在這個實驗中能得到你想要的嗎?」

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科學家能百分百地肯定說自己的實驗創造肯定會成功的,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燈泡,發明者也經歷了一千六百多次的失敗。

所以,容遠如此確信自己能夠成功,可能性只有一個——他正在做的實驗,有人曾經成功過,他是拿著攻略在做這個項目。

室內一時陷入了沉寂,之前輕鬆的氣氛蕩然無存。桌子上還堆著凌亂的碗盤和殘羹冷炙,一如他們現在的心情。

——容遠得到的奇遇到底是什麼?

有段時間,金陽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他原本以為是有個神秘組織看中了他所以加以培養,後來發現這個猜想是錯誤的,容遠身邊,並不存在什麼對他有很大影響的人物。然後他發現容遠的這個奇遇恐怕有點超現實,並不是他所了解的這個世界能做到的。為了解決疑惑他查了很多資料,無疑中發現想像力天馬行空的網絡小時比歷史和神話傳說更能解決他的疑問。

外星科技、未來系統、隨身空間、上古傳承、主神遊戲、穿越重生……千奇百怪的小說金手指設定他看了很多,跟自己對容遠的了解一一對應,感覺全都似是而非。後來他的父母為了他最近沉迷網絡小說這件事跟他談話時,金陽警覺,把那些小說全都拋開不看,但心裡已經留下了影子。

他想問——

你現在得到的一切,都需要你去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你需要為此參加危險的遊戲嗎?你要為此以命相搏嗎?你有遇到什麼危險嗎?

有誰或者有什麼東西脅迫你嗎?會不會有一天因為沒有完成某個目標而被懲罰、被抹殺?

會不會有一天……當你變得足夠強、飛得足夠高的時候,你會發現這個世界太狹小太平庸,已經不值得你留戀,然後奔向更加高遠的地方不再回頭?

然而看著容遠的神情,金陽一句話都問不出來,因為他不想被自己最重視的朋友以謊言相欺,更不想逼他去撒謊。

不要試探人心,不要考驗人性,給對方留有餘地,就是給自己留有餘地——在很小的時候,金栢就這麼跟他說過。

但他不能再假裝不知道,因為最近的容遠,讓他覺得比過去更加迫切。他像是急切地想要做到什麼事,太急切了甚至連退一步的空間都沒有留下。這一步邁得太大,一不小心就會摔個跟頭。他在旁邊看著,如果都不加以規勸和提醒的話,那還算是什麼朋友?

「你最近……」金陽停頓了很久,才慢慢地說:「不惜一切地弄這個實驗,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如果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不需要你跟我解釋全部實情,只要告訴我該怎麼做就行了。」

容遠愕然抬頭,他捏著心等了半天,沒想到最後等來這麼一句話,一瞬間,整顆心都轟地熱起來了。有那麼一剎那,有那麼一剎那他真的想把所有的秘密都開誠布公,但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

容遠嘴角勾了一下,故意裝作散漫的樣子說:「放心,如果有需要,我肯定不會跟你客氣!」

金陽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撐著桌子站起來,上身往前一探一隻手伸過來。容遠一瞬間以為他要打他一個耳光,往後縮了下閉上眼睛,然後頭頂落了一隻手。

金陽揉了揉他的頭髮,含著笑意說:「嗯,那就好。」

那雙淺棕色的眼睛,溫柔似海,寬容如天空。

以往每次被他像孩子一樣揉亂頭髮都要迅速反擊的容遠怔住,一時忘了反應。

金陽拉開椅子,拿起放在一邊的車鑰匙說:「我該走了,今天的作業還多著呢。桌子上的碗筷你自己收拾吧。記得要按時吃飯!」

容遠條件反射地說:「喂喂,不是吧?我最討厭洗碗了。」

「鍛鍊點你的自理能力吧,大少爺!」金陽沒好氣地要拍他的頭,這次被容遠及時反應過來把手打開。金陽甩甩手說:「不然你讓它們堆著也行——如果你自己能忍受的話。」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容遠的那點小潔癖金陽很了解。

容遠送他出門。金陽臨上車前又想起來一件事,說道:「你最近總是戴著這個和這個,」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和耳朵,問:「……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容遠一愣,下意識地取下別在左耳上的藍牙耳機。金陽不等他回答,揮揮手告別發動車子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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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遠扣上門,回到屋子裡坐下,看著滿桌子的杯盤狼藉,卻沒有收拾的心情。

他拽下掛在脖子裡的控制鈕,看了看,將它扔進掛在架子上的書包里。這個控制鈕用的是基因識別技術,即使別的什麼人拿走了,也難以從外表上發現它的特別。不過總是戴在身上,難免會被人注意到。

豌豆變回原型坐在桌子上,想了會兒問:「要不我以後變成手錶吧?」——不管是什麼人、在什麼場合,戴著一塊手錶都不會顯得奇怪的。

容遠心不在焉,過了一會兒才應了一聲:「嗯。」

豌豆回憶了一下剛才的交談,揣摩著容遠的想法,勸道:「是《功德簿》規定不能告訴別人的,不是你的錯。不要多想了。」

容遠搖搖頭,沒有說話。

他可以欺騙別人,卻不能欺騙自己。捫心自問,即使《功德簿》中沒有那條禁令,他會把實情原原本本告訴金陽嗎?

——不會。

容遠十分肯定這一點。

他對金陽的信任,其實沒有金陽對他的信任那麼多。

說他涼薄也好,說他多疑也好,說他膽小也好。但對他而言,現在的金陽,不等於十年二十年後的金陽;現在他們是莫逆之交,肝膽相照,不代表當金陽有了愛人、子女之後,他們還能像這樣情同手足。他擔心,萬一金陽知道了實情,總有一天,他們會連朋友都沒得做。

他連唯一的朋友,都會始終有所保留。

易地而處,假如這麼遮遮掩掩的人是金陽,自己也會這樣體諒、這樣包容嗎?

他不知道,但他對自己並不看好。

容遠轉頭看著旁邊守候的豌豆說:「我何德何能,擁有這樣一個朋友……遇到他,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了。」

他又坐了一會兒,起身去洗碗。坐在一邊的豌豆看著他的背影,輕聲說:「我最幸運的事,就是遇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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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將小小的屋子變得乾淨整齊,容遠穿上那身白大褂,回到試驗台前,見已經提取了小半瓶溶液,關掉酒精燈,但並沒有立刻開始下一步的實驗。

他在想剛才金陽的話。

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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