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工作室里黑漆漆的,只有電腦螢幕發出幽幽的藍光,將站在前面的這個男人照得神情模糊。

周雲澤沉默許久,終於輕輕敲了下鍵盤。

【資料刪除中……1%,3%,7%,13%……】

螢幕上白色的數據不斷地跳躍著,很快變到100%,「叮」地一聲,所有的文字和數據都消失了,螢幕再度變得一片幽藍,他把電腦關機,所有的光源都消失了,室內頓時變成了全然的黑暗。

周雲澤閉上眼睛,一動不動,站了許久。

門「吱呀」一聲響了,一個人推門走進來,逆著光,看不清他的臉,但是他們彼此太熟悉了,身處在同一空間中,光憑氣息也能認出彼此。

「我聽說你拒絕了升職,為什麼?」來人關上門問道。他沒有打開燈,在黑暗中也準確無誤地走到周雲澤身後。

「老大……」周雲澤低聲道。

「你現在不是我的手下,可以不用這麼叫我。」金南問:「發生了什麼?」

他很了解周雲澤的為人,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現在不是正常的狀態。

「我想我違背了職責,但更該死的是,我到現在也並不後悔。」周雲澤沒有看向金南,他手電腦黑色的螢幕上,說:「我虧欠一個人,虧欠很多。所以儘管知道這是違背紀律的,但我還是想保護他。」

他想抓住烏鴉,一直都想,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金陽。他曾經失職沒有保護好這孩子,欺騙他,利用他,卻還一直享受著對方給予的信任和關心。他以兄長自居,卻從來沒有盡過身為兄長的責任。此時此刻,在他真正的兄長面前,周雲澤卻試圖把他藏在身後。

他清楚金南對國家的忠誠和堪稱無情而高效的執行力度,所以儘管清楚他對自己的家人十分在意,卻絕不願意把金陽的名字交出去。

金南沉默一會兒,問:「你還記得自己退役的原因嗎?」

周雲澤神色一痛,說:「當然。」

那時他們在梨國執行任務,他們潛入了敵人的大本營,金南下令擊斃所有人,周雲澤卻對一個抱著嬰兒的婦女心軟了,放過了對方。當他的槍口漸漸下落時,那婦女大喊一聲「為了梨國!」引爆藏在懷裡的zha彈,一名隊友為此犧牲,周雲澤自己也被炸成重傷,差點就挺不過來。因為他的拖累,金南等人一路撤出梨國的時候危機重重,每個人幾乎都是從槍林彈雨中才撿回了一條命。

死去的那名隊友,曾是隊中何欣的戀人。

事後,周雲澤犯錯的原因得到眾人的諒解,金南也說,這是他人性的證明,換成他自己可能也會犯同樣的錯誤。但周雲澤自己始終無法釋懷,經過漫長的心理治療以後,最終選擇了退役。

舊事重提,金南知道對方會有多麼痛苦,他問:「換成現在,你會扣下扳機嗎?」

「我會。」周雲澤不假思索地說,幾乎帶著贖罪一樣懇求的語氣。

「但如果你對後來會發生什麼一無所知呢?」金南又問。

周雲澤愣住了。

金南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不管你想做什麼,我都是你的朋友。做你認為正確的事,雲澤,我相信你不會第二次犯錯。」

周雲澤說不出話來。

金南卻已經放下手,看向電腦說:「我聽說,你一開始告訴他們要抓的是烏鴉,一直到最後所有人才知道要找的是一艘賭船?」

「是。」周雲澤道,「賭船涉及面太廣,我擔心……」

「明智的選擇,不然消息走漏,也抓不住那些人。所以烏鴉是你的□□?」金南替他把話說完,下一個問題讓周雲澤更加緊張。

放在腿邊的手不由得攥緊,周雲澤說:「是。」

「我還聽說,你是在一個線人的幫助下才追蹤到賭船位置的。為了保護他的安全,你沒有把他的名字告訴任何人……想必也不可能告訴我?」金南問。

「我沒有不相信你,只是……」

「不用說了,我都理解。」金南打斷他的解釋,說:「不管那個線人是誰,做過什麼,我們都會保護他,這一點儘管放心。不過你們用來追蹤的這台電腦,我需要帶回去查點東西,可以嗎?」

「行……行。」周雲澤舔了下嘴唇,艱難地答應道。他確信自己把東西都刪除乾淨了,卻不能保證完全無法恢復。因為他並不十分擅長電腦,他用來刪除的軟體,原本就是何欣做出來的。

金南看著周雲澤,房間裡很黑,他們目光凝視之間造成的壓力猶如在黑暗中化為了實質,連呼吸都好像停止了,周雲澤只聽到自己心臟「撲通撲通」跳得越來越快的聲音。

「那就好。」

仿佛過了很久,等不到別的話,金南終於開口道。他收回目光,合上電腦離開了。門被關上的聲音傳來時,周雲澤一陣乏力,坐在沙發上把臉埋在雙手中,久久沒有起來。

許久之後,周雲澤也離開了,房間裡的一個角落中,有個比螞蟻大不了多少的東西突然漸漸變大,幾秒種後,容遠穿著蟻人戰服出現了。他摘下頭盔,說:「諾亞?」

角落裡的一台收音機發出「滋滋滋」的聲音,片刻後,諾亞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我在,親愛的容遠。」

「你都聽到了。」容遠說。

「當然,我一直聽著呢。」收音機窄小的螢幕上淡藍色音量條上下跳躍著,諾亞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輕快,它說:「放心好啦,我保證任何人都沒辦法從裡面恢復哪怕是一個位元組的數據。」

「那就好。」容遠說:「下次有這種事,你該提前告訴我,別等到什麼都結束了再跟我說。」

「是,是。」諾亞狡黠地辯解,「我那不是看你忙著呢嘛!事態緊急,我就選擇了轉移目標。」

「也是我的錯,我沒想到他們現在還會追蹤金陽的電話。以後我通話的時候,你把信號定位到實驗室,提醒小a也配合一下。」容遠吩咐道。

「明白!」諾亞乾脆地應道。

這次的危機,讓容遠忽然有種挫敗感。如果周雲澤在他趕到這裡之前就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呢?如果金南或者別的什麼人也發現問題了呢?從剛才的一幕中他知道,其實金南知道周雲澤隱瞞了什麼,只是不知道他的隱瞞保護的是誰。如果周雲澤都能發現問題,比他更加厲害的金南也遲早會發現。

「我自負聰明,卻總是會犯下各種各樣的錯誤。」容遠輕聲道:「是我太輕視其他人的智慧,還是我做事太粗心大意?」

「全世界光人類就有七十億呢,你不可能一個人就做完所有的事還永遠不犯錯。失誤總是存在的,我的主人,這就是為什麼你需要我們的原因。」諾亞的聲音第一次不讓人覺得聒噪又輕佻,出現了堪稱溫柔的語氣。

容遠緊皺的眉間微微舒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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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突然召集所有人?我馬上就要抓住那傢伙了!最後只好把他送給警察,便宜他了!」譚明靠在沙發上抱怨道,一轉頭耳釘在燈光下閃閃爍爍。

「一個挪用公款的傢伙值得你費這麼多功夫?」披著大波浪卷的舒心一邊磨著指甲一邊懶洋洋地說:「我和周冬對付的是可是個變態吃人魔,現在他和他心愛的食材們都已經在地下室長眠了。甜心,要有效率。」

周冬一陣反胃,想起那場面都覺得噁心。看看身邊龔嵐既恐懼又好奇的眼神,又覺得這次的行動堅持沒讓她跟去真是太正確了。

隨著眾人的了解加深,配合越來越嫻熟,自稱「新烏鴉」的這些人已經很少再集體行動了。他們通常會根據目標的情況分成兩到三人一組,在控制風險的情況下更有效率地解決那些社會的垃圾。周冬最初對這些危險的同伴和那神秘老闆的抵抗心現在幾乎已經完全消失了,越了解他們幹掉的都是什麼樣的人,他就越感到沉重的使命感和深深的慶幸――慶幸在這個骯髒的時代,還有他們這樣的人存在,不然得絕望成什麼樣子。

他知道他們現在處境已經越來越危險,光從神秘老闆頻頻突然半夜聯絡他們轉移地點或者改換裝扮就知道,警察一直緊緊追在他們身後,並且咬得越來越緊,幾次都差點抄了他們的臨時據點。但周冬並不畏懼,反而在這種刺激中越發感到興奮,他甚至有種自我犧牲的榮耀感。能帶著這麼多惡人一起下地獄,哪怕是下一秒就死了他也不覺得後悔。

不過看到其他人瞬間變亮的眼神,他卻不想在龔嵐面前討論人吃人這種事,轉而問盤腿坐在沙發上的白若木:「小白呢?你的目標是個什麼樣的傢伙?」

未知總是更有趣的,大傢伙兒的注意力立刻轉移,都看向那個一天到晚頂著熊貓眼的傢伙。

「不要叫小白,叫白若木就行。」白若木習慣性地抗議一聲,即使如此他的眼睛也沒有離開筆記本電腦的螢幕,有氣無力地說:「這個嘛,一個把別人的捐款都拿來給老婆兒子移民、買別墅和豪車的男人。有錢人,安保不錯,頭兒和鄧秋一塊兒去了。」

說曹操曹操到,時星塵和鄧秋一起進來,時星塵提著一個手提箱,鄧秋依然是一張冰塊臉,身上還帶著淡淡的血腥氣,一進門好像整個房子的溫度都下降了好幾度。

「看來我們是最後一批,所有人都已經到齊了,很好。」時星塵摘下眼鏡擦了擦上面的水汽,說道。

一個人攤手攤腳占據了一整張沙發的盧雄吐了口煙氣,說:「說吧,突然集合是為什麼?老闆又有緊急情況?」

「是有緊急情況,不過不是老闆,而是我們。」時星塵重新戴上眼鏡,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說:「新指令。現在的情勢太危險了,老闆讓我們暫時蟄伏。」

「蟄伏?」所有人頓時愕然,連白若木都終於抬起頭來。眾人面面相覷,都感到十分意外。

「哇哦,放長假了!」譚明歡呼一聲,顯得格外輕鬆,臉上卻不帶笑意。

「沒錯。回來的路上,我順便拿了老闆的禮物。」時星塵把手中的箱子放在茶几上,打開,將其轉向眾人。裡面整整齊齊地放著半箱嶄新的綠色堅果幣,似乎還散發著油墨的香味,另外半邊箱子裡面放著是一個文件袋,上面寫著每個人的名字。

時星塵把文件袋一一發給眾人,說:「身份證、護照、駕駛證、機票、信用卡、新身份的資料,全都在裡面,到國外避避風頭,等重新召集的時候再回來。但如果有任何人違抗命令或者在躲藏期間重新犯罪,老闆的手段你們都知道,不用我多說。」

連龔嵐都有一個新身份,她接過文件袋茫然地說了聲謝謝,然後不知所措地看向周冬。

周冬皺著眉,卻沒有接他的那一份,說:「我們走了,名單上剩下的人怎麼辦?又會出現多少受害者?」

「世界少了誰都不會停轉的,周冬!我們只能做我們能做到的,不能扮演上帝。」時星塵把文件袋塞到他懷裡,又說:「誰都不能跟整個國家對抗,你想留下來,行,假如你想帶著龔嵐一起死。」

周冬臉一僵,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從他進來後就一直跟在他身邊的龔嵐,正看到女孩像小白兔一樣迷茫又信賴的眼神,心一顫,攥住手中的袋子沒有推開。

時星塵看看其他人,他們都沒有像周冬一樣說出口,但很顯然,大多數人都是一樣的想法。

烏鴉們或者被迫或者被誘惑地聚集在一起,然後從現在所做的事情中找到了生存的價值和意義。他們確切的感到自己終於有所作為,每一天都在保護或者幫助某些人――雖然是通過傷害個別人的方式。那些感激和崇拜,雖然沒有當面接受,但卻都清除自己到底改變什麼,也知道這些事情已經改變了他們。

時星塵嘆口氣說:「想想吧,夥計們,做個算術題。你們是願意現在接著幹掉一兩個名單上的傢伙然後被警方擊斃,還是忍耐一年半載,然後重整旗鼓解決更多的惡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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