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寒風冷得刺骨。頭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了,他趴在雪地里,臉上粘稠的液體散發著淡淡的鐵腥味,幾乎都要乾涸了。他動了動手指,艱難地往前爬了兩步,腿上劇烈的疼痛讓他放棄了繼續努力求生。

他知道這個地方有多麼貧瘠荒涼,離他最近的人家都至少有三公里遠,天寒地凍,深更半夜,沒有人會出門跑這麼遠,更沒有人會來救他。而他受著傷,在雪地里不知道暈了多久,腿好像斷了,渾身上下,都說不清是哪塊地方在疼,手機也被搶走了。或許今天,就真的是他這一生該結束的時候了。

回想過去,庸庸碌碌,無所作為,曾經自以為舉世皆醉我獨醒,如今才知道,他的夢想,他的抱負,他的熱情,都是那麼的天真可笑。不被人理解不是最痛苦的,痛苦的是,你以為自己能奉獻生命和未來去幫助的人,能毫不猶豫地因為愚蠢的貪婪而背叛你。

就在他意識越來越模糊,迷迷糊糊中回味著一生中各種細小的片段時,雪地里有種聲音越來越近。

「嘎吱、嘎吱、嘎吱……」

一個人,快速而穩健地走到他身邊,溫暖有力的手掌托起他的上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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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嘀――嘀――」

心電圖的波紋一下一下跳動著出現,醫院裡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充斥在鼻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還有些迷糊,下意識掙扎了一下,立刻感覺到渾身無處不在的疼痛。他的頭上包著紗布,手背上扎著吊針,一條腿打了石膏吊起來,病房裡十分安靜,除了他沒有別人,不過呼叫器被貼心地放在手邊。

他按了呼叫器,不一會兒就有幾名醫生護士走進來,給他做了基本的檢查以後,醫生還跟他說了傷勢情況,不過他的心思沒有放在這上面,眼睛一直盯著站在門邊的一個男人。

短髮,膚色微黑,劍眉英挺,看上去大概三十多歲,眼角有淺淺的魚尾紋,臉上有道不明顯的疤。他非常高,斜靠在牆上,頭幾乎跟門框頂部在同樣的高度。大冬天他穿得卻很單薄,襯衫外面就套著一件黑色的毛呢外套,襯衫領口還敞開著,好像他感覺不到外面的低溫一樣。他看上去冷峻,眼神卻有種無法形容的溫暖,目光相對時,他還笑了一下,有種家人般的感覺。

但躺在病床上的人卻笑不出來,眼神甚至躲閃了一下。

醫生和護士忙完以後離開了,臨走時還叮囑高個兒男人要注意的事項,儼然把他當成了病人的家屬。實際上,他們這才是第一次見面。

等病房中重新恢復安靜以後,男人走過來,說:「你好,袁啟波,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頭依然有種眩暈感的袁啟波有些粗暴地打斷他的話,看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唐琛安。」

唐琛安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對他要說的話已經有所預感,心底無聲地嘆了口氣。

「謝謝你救了我,但這事兒我搞砸了,錢也丟了。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不可能再為此死第二回。」袁啟波有些自暴自棄地說:「弄丟的錢,我砸鍋賣鐵也會還上,但我不想乾了。」

他懷著一腔熱情,來幫助這些生活一直在貧困線以下的人們。他們中的很多人家裡甚至沒有一件完好的衣服,很多孩子沒有機會去讀書,一年中大多數時間都在忍耐飢餓,平時吃的食物對生活優渥的人來說只能去喂豬,只有過年的那幾天才能吃上肉。來這裡之前袁啟波從沒有想過糖國還有這麼貧苦的地方,他以為自己能改變這裡人們的生活現狀,給他們帶來更美好的生活。然而清酒紅人臉,錢帛動人心,他準備要幫助的人卻闖進他臨時借住的地方,把他劫持到荒山上,拷問出□□的密碼,還怕他報警,把他砸暈以後丟在山上。而這幾天對他很熱情的那戶借住的人家,也冷漠地看著他被人拖走,甚至沒有在之後找人到山上去救他。山上有雪,雪地上有腳印,哪怕只有一個人試圖去找他,他也絕不會差點凍死在荒山雪地里。

唐琛安說:「錢不用你擔心,搶劫你的人我已經抓住送治安局,錢也都找回來了。但你真的要放棄嗎?那你當初,又為什麼要接受天網的特聘邀請?」

「那是我太笨!但現在我已經知道了,也奉勸你們一句,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根本不值得幫助,是他們自己選擇待在泥坑裡!」袁啟波冷冷地道。

唐琛安再勸兩句,見他的決定已經無法改變,最終還是遺憾地放棄,最後說:「醫藥費和車費不用擔心,都走天網的帳,回頭也會給你的卡里打三個月的工資。這次的經歷,希望你寫一個總結髮到博客里,算是給其他人一個指引吧。」

「就算你不說,我也會這麼做的。」袁啟波道:「不過不是指引,而是警告――警告所有人,他們也有可能會遇到跟我一樣的事。」

唐琛安看著他說:「你以為,你是第一個遇到這種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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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黑棋都自稱為烏鴉一樣,白棋們當然也不認為自己是棋子,而是自稱援助者。在天網發出特聘邀請之前,他們的很多人都感到非常孤獨,不是說身邊沒有親人和朋友,而是感覺自己所抱有的信念、所堅持的原則都跟周圍的人那麼格格不入,不被這個笑貧不笑娼的世界所包容。然而在成為天網援助者以後,他們才發現原來世界上還有那麼多人跟自己一樣,自己並不是孤獨的。他們在網上建立了交流平台,互相交流自己過去的想法和處理事情的經驗,討論自己正在幫助的對象,吐槽許多社會現象和政策,分享一些發生在身邊的暖心的小故事,有一種終於找到歸屬的感覺。

所以,每一個同伴的離開,對他們來說都是非常難以接受的,得知袁啟波要放棄,許多人在網上留言、打電話、發簡訊,不住地鼓舞他、挽留他、用自身艱難奮鬥的故事試圖打動他。然而袁啟波遭遇生死危機,心灰意冷,草草回復幾句後,就再也沒有露面。半個月後,他在天網的個人博客中發表了最後一篇日誌,詳細記錄了自己這一次的經歷,言語中雖然沒有控訴和指責,那字裡行間的那種悲憤和痛苦卻揮之不去,從那以後,再沒有人問他為什麼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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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遇到這種事,那也難怪了,所以你才沒有再挽留他嗎?」何苗苗坐在車裡,一邊啃麵包,一邊含含糊糊地說道。

「嗯。只可惜新茹鄉這個地方,以後還會繼續貧困下去。」唐琛安說。他想起自己離開的時候看見的那些村民,他們穿著破爛的棉襖和露著腳趾頭的單鞋,懶洋洋地蹲在牆根邊曬著太陽,根本不知道錯過了怎樣的機會。

――或許他們也未必會珍惜這樣的機會。

新茹鄉是糖國最貧窮的地方之一,為了改善這裡的現狀,袁啟波原本有很多計劃。第一個就是修路。新茹鄉只有以前國家修建的一條公路的路況還好,其他地方基本上都是人走多了才產生的道路。有些偏僻的村子在深山裡,孩子上學需要走幾公里的山路不說,有時還要經過懸崖峭壁,非常危險。所以袁啟波的第一批資金就是要將新茹鄉的一些主要的道路重新修建平整,危險的路段還要加上護欄。後續還要修建學校,邀請支教老師,改善村民衛生情況,開發山區特產等等。只是現在,所有的計劃都在第一步就戛然而止了。

何苗苗啃麵包的動作停住了,她轉頭問唐琛安:「天網不再派人去了嗎?」

唐琛安苦笑道:「你以為援助者很多嗎?糖國這麼大,總共只有一千三百八十二個援助者,需要援助的地方元遠程超過這個數字,一個蘿蔔一個坑都還嫌蘿蔔太少,更何況到現在已經有十九個人半途而廢了,至少幾年內,想抽出人手來是不可能的。」

何苗苗咋舌,在她的城市援助者就有七個人,彼此都已經成為很好的朋友,平時在網上交流也感覺自己身處在一個龐大的群體當中,從來沒有覺得天網還有人手不足的問題。

然而何苗苗不清楚、唐琛安卻隱約有所察覺的是,天網並非一個聖母到會在被打了左臉以後還把右臉湊上去的機構。在個人點對點的援助任務中,如果是因為援助者本身的能力不足而出現問題,天網會立刻派遣其他人去協助或者接手;但像新茹鄉這樣因為本地人拒絕配合甚至謀害援助者的,迄今為止天網都沒有二次派遣援助者的先例。

「哎,你看,出來了出來了!」何苗苗突然壓低聲音急促地說,把吃到一半的麵包一扔,架好眼鏡盯著前面兩個剛挺著肚子從飯館裡走出來的男人。

那兩人上了一輛深藍色的小卡車,卡車後面的車廂用褐綠色的篷布蓋住了。何苗苗目光掃過那車廂,眼神中不由得露出幾分憤怒。

小卡車開出去幾分鐘以後,唐琛安才不緊不慢的發動汽車,此時路上已經看不到那輛小卡車的影子了,不過在他的面前的平板上,卻有一個紅色的小點一閃一閃地前進。

何苗苗咬著手指,有些不放心地問:「不跟進一點嗎?要是他們半路上換車怎麼辦?」

「不過是群盜狗賊罷了,你以為是在演諜戰片嗎?」唐琛安無語地說。把追蹤器裝在這些人車上已經讓他覺得很浪費了,何苗苗還認為對方有換車擺脫追蹤的意識。不說對方會不會想到有人為了那些丟失的狗去尾隨他們,就是為了避免把十幾隻昏迷的貓狗搬上搬下的麻煩,這些最低級的犯罪者也不會費這種功夫。

不出所料,跟蹤對方的車輛兩個多小時,平板上顯示那輛小卡車已經停下來。唐琛安在還有兩三百米距離的地方把車停下來,對何苗苗說:「你留在車上,等我消息。」

「哦。」何苗苗緊張地點點頭,她不是那種哭著喊著要「我跟你一起去」的小女孩,知道以自己的體能去了也只會拖後腿,不如留在車上當後援,萬一唐琛安沒回來,不管是報警還是向天網求助,都比一起陷落敵營要有用得多。

唐琛安把車鑰匙給何苗苗,讓她在自己下車以後鎖好車。見女孩攥緊鑰匙向自己點點頭,他清點了一下裝備,拉開車門下車。

何苗苗換到駕駛座,瞪大眼睛看著前面,但被高高的牆壁阻礙了視線,什麼也看不見。她每過兩分鐘就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迫切地等待著,幽暗的車廂里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叮叮咚……叮叮咚咚咚……」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何苗苗手忙腳亂地接通,就聽到唐琛安低沉的聲音:「都處理好了,你過來吧。」

何苗苗發動汽車,順著定位儀的顯示進入一個高牆大院,有些吃驚但又不意外地發現,地上五六個男人都被打暈捆了起來。小卡車的車廂上面的篷布已經被扯下來了,裡面十幾隻昏迷不醒的貓狗,有兩隻身上還掛著精美的吊牌。

左側一個陰暗的房子裡,傳來陣陣狗吠聲,何苗苗走進去,看到裡面擺滿了鐵籠子,每個籠子裡面都塞著一兩隻連轉身空間都沒有的貓狗,看到有人進來,它們的叫聲更大了,狂吠聲中有無法掩飾的恐懼和焦躁。

唐琛安站在另一間屋子門口,皺眉看著裡面,卻並沒有進去,裡面也沒有任何聲音。何苗苗好奇地探了下頭,立刻被唐琛安擋住,他說:「你最好別看。」

然而何苗苗一蹲就從他手臂底下看到了裡面的場景,她驚愕地瞪大眼睛,隨即一陣反胃感湧上來,她急忙跑到一邊扶著牆嘔吐。

屋子裡面,是一個屠宰場。黑褐色的血跡和各種動物的皮毛內臟且還不說,一隻被剝了皮的狗的屍體就倒掛在架子上,那滿布著血絲的紅色血肉讓人毛骨悚然。

唐琛安關上門,拍了拍何苗苗的後背。等她吐完了,又給她遞了一瓶礦泉水漱口。

「唐哥,你說,人怎麼能這麼殘忍?」何苗苗抱著水瓶,喃喃道。

唐琛安沒說話,對他來說這場景不算什麼,他見過許多人,對同類都能做出更殘忍的事。

何苗苗畢竟不是孩子,也不是剛成為援助者時那處處茫然無措的小姑娘,她不需要唐琛安的回答才能繼續,失神片刻後,何苗苗擦了下眼淚,說:「謝謝你,唐哥。」說完後,她拿出手機,有條不紊地打電話報警,通知媒體,叫自己所建立的動物救助站的工作人員開車來接走這裡被解救的貓狗。此時這個女孩說話條理清晰、邏輯嚴密,能說的說,不能說的則一個字都不會透露,全然不見之前脆弱害怕的模樣。

在媒體到來之前,唐琛安確認她能自己處理,便獨自離開了。

幾輛警車呼嘯著從他身邊開過,唐琛安斜挎著一個背包,身上臉上不可避免地落了一層塵土,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徒步旅行者。只是他背挺得更直,邁出去的腳步也更加堅實。

唐琛安想,天網,真的已經改變了太多人的命運,也改變了許多人,包括他自己。

他本來是一個退伍的特種兵,托戰友的關係找了一份保鏢的工作,每天的任務就是保護一些以浪費生命為主要任務、讓他更想一把將其脖子扭斷的紈絝子。但自從接到天網的招聘之後,他又重新找到了那種半夜穿越雨林執行任務的刺激和振奮,天南海北的到處漂泊。

就唐琛安所知,天網的援助者基本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像何苗苗、袁啟波這樣在第一線援助他人的人,能力或有不足,但正直、熱情、善良,積極努力地幫助別人,這種人是最多的。還有極少的一部分人,就像唐琛安這樣的,無論武力還是智力都在平均水準線以上,能處理各種各樣的問題,他們是專門為援助者提供援助的一批人。

比如袁啟波,當他遇到致命危險的時候,雖然其本人沒有求助,但天網可以判斷出他遇到了危險,於是通知距離最近的唐琛安去幫助他;也有些時候,比如像何苗苗這樣,雖然沒有發生危險,但她遇到了自己無法解決情況,向天網發出一個求援信號以後,天網會根據情況派遣能夠解決問題的人去幫助他。

因為這種工作性質,唐琛安與許多援助者會面過,他曾經也目送過不止一個人像袁啟波一樣選擇了放棄。夢想和現實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距,很多人曾經對自己未來的規劃慷慨激昂長篇大論地陳述過,相信自己一定能改變世界,然後在某一天,突然就從交流平台上消失了,有些人甚至會將所有的好友刪除、拉黑,換手機號碼和郵箱,和曾經所有的朋友斷絕聯繫,在現實面前承認了自己的失敗。

然而有更多的人,處處碰壁,卻屢敗屢戰,不管失敗過多少次,都能精神抖擻地重新從地上爬起來,繼續為夢想奮鬥。唐琛安理解前者的選擇,但在感情上卻更喜歡後者,他幫助他們,一步步地走向成功,比自己獲得了成就還要高興。

「叮咚」一聲,手機提示他有一條新簡訊。唐琛安打開一看:「沈馳求援,地址:q市江蘭區月河路308號,月河平價醫院。」

新的任務,新的問題,新的經歷,唐琛安抬手攔下一輛計程車,說:「去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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