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僵硬了剎那,白朮陡然欺身上前。

「你怎會自在人覺經?」

白朮微微眯起眼,饒有興致:

「人覺經,難道不是金剛寺獨有的神通嗎?」

自覺、覺他、覺而有情。

既能自覺,復能覺他,覺行圓滿,故名為佛。

道言自覺,簡異凡夫,雲言覺他。明異二乘,覺行究滿,彰異菩薩,是故獨此偏名佛矣。

人覺經修煉到圓滿,相傳便具有了自覺、覺他、覺而有情,這三種成佛成菩薩的慧根。

這些話語,還是尚在汾陰城時,無晦教給他的。

只是時至今日,人覺經還是沒能入門,它就卡在72%的進度,就再也一動不動了。

隨著修為提升,又是證了或許前無古人的一品相,白朮悟性早已脫胎換骨,算得上一點就通,一提就透。

現在的他,是真正意義上的禪種。

可饒是他而今資質不凡,再添上彌羅燈這件重寶,兩兩相加,人覺經也依舊不動彈。

72%的進度,已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人覺經難修,偌大金剛寺里,修行人覺經的,除了無晦之外,僅有幾個還在外出雲遊的長老。

若非有先賢在前,白朮幾乎疑心這功法,是否能修行。

「自在人覺經是故雷音寺的神通,南北兩禪宗分家,世家在其中出了大力。」

衛姒後退一步,淡淡開口:

「衛家在開國前,也是天下巨室的其一。」

「懂了。」

白朮冷笑一聲:

「你們拆分佛脈,從中必然也得了不少好處,自在人覺經,恐怕就是其中之一吧。」

「可是……」

白朮陡然話鋒一轉:

「我聽無晦師叔說,每個人的覺都各不相似,既然你自信能教我,那你在人覺經的領悟,想必也要高出我。

我怎知曉,你是真正要教我,還是暗地存了心思?」

授法,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境界高者,觀覽全局時,便如同高屋建瓴,對於境界低下者,存在著天然的壓制。

只要稍存了些歹心,在授法時摻雜不該有的東西。

全盤的根基,便崩毀了。

「你背靠南禪宗,寺里十數命藏,兩尊人仙。」

衛姒漠然開口:

「我若存了歹心,他們會看不出麼?何況,我還要借你的力,在歸國之前,不會傻到自斷臂膀的。」

「借不借力是另說,小公主居然把外臣當做臂膀。」

白朮笑得眯起眼睛:「外臣真是榮幸啊。」

「呵。」

衛姒面無表情。

「話雖如此,但還有一事。」

白朮懶懶靠在窗欄上,探出了半邊身子,遠處街道上的車水馬龍,鼎沸人聲,都轟轟然撲面而來,他聞到了甜餅滾燙的香氣和辣油的刺鼻。

林光漸盛,殘月還未淡去,東方天穹上,一圈暗啞的金光,只有周遭的雲微微亮著,在這座邊關的小城裡,一切卻都熱鬧了起來。

小販遊走在街頭巷尾,叫賣著擔子裡的吃食,臨街的商鋪早早開了門,夥計們賣力吆喝著,早點鋪子裡,蒸籠里的熱氣與初晨的霧混在一起,清涼和溫熱的氣息交雜,直撲人臉。

兩個小孩流著大鼻涕,站在包子鋪外,眼巴巴望著蒸籠里鬆軟肥大的點心。

白朮定定看了良久,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穿越後,自己在汾陰城的那些時日。

王大娘是掌勺的,手頭闊綽,油水也多,她經常會給自己幾個銅板,或許是可憐,或許是心地仁厚,白朮至今也說不大清。

那個時候,白朮總會拖著鐵柱,大家一起去包子鋪買包子。

那些記憶里蒸籠的熱氣,同眼前的重疊在一起,讓事物都有些朦朧氤氳了起來。

記憶,真是一件撲朔迷離的東西,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白朮覺得自己已經不太能分辨的清了……

衛姒看著白朮忽得沉默了下去,良久,他才繼續說完未盡的話。

「但還有一事。」

白朮淡淡開口:「我師叔無晦,他人覺經境界小成,卻還是無法助外臣入門,小公主呢?」

「圓滿。」

「圓滿?」

白朮微微一怔,他回過神,狐疑打量幾步遠的女人,目光沉凝。

圓滿?

「百千術法,萬種神通,我看過一次便會,符籙、丹鼎、劍器、卜卦……」

衛姒語氣雖平淡,不起波瀾,卻給人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感觸,白朮挑挑眉,饒有興致地注視她。

「我三歲時,便修成敇神宗的,八歲,練就飛劍,以劍氣雷音敗了洛邑的渠劍泊,十一,補全前宋亡佚的,等到了十五歲,洛邑的陽符修士,便再無人能勝過我。」

幕籬下,衛姒聲音平靜如一泓秋水,清冷的聲音從白紗下淡淡傳來。

「我出生……」

「當你出生的那一天,整個洛丹倫,不,整個洛邑的森林都在低語著同一個名字。」

白朮打斷她:

「你真能教我人覺經?」

「至少能讓你入門。」

「……」

沉默了良久後,白朮終是微微搖頭,拒絕道:

「令人心動的提議,只可惜,我無法應允你。」

「為何?」衛姒皺眉。

「前陣子,我若沒記錯的話,陸羽生帶著個劍修和人魔,來找大都督議和了,其中條件,就是要接你和文德公歸國。」

白朮笑了笑:

「可惜,被中樞的人否決了,我區區一個金剛,位卑言輕,縱然想助你,亦是有心無力。」

大鄭中樞里,世家、聖地對半分,因為顧忌鄭國王室的老人仙,當今鄭王,這個名義上的鄭國主人,雖保有權柄,卻亦是詔令難出宮閨。

衛姒歸國一事,牽扯太多人的神經,各種事由,遠遠不是白朮能決定的,至少現在不行。

雖然心向人覺經,但如此時勢下,也只得放手了。

「只是金剛寺。」

衛姒淡淡開口:

「我只要你爭取金剛寺,兩年後是父王的大壽,在這兩年里,鄴都中樞必會商討對我和文德公的處置。」

幕籬下的美人注視白朮:

「只要你爭取到金剛寺,我就教你人覺經!」

「……」

白朮低下頭默默思忖,眼中閃動不定。

金剛寺里,唯一修行人覺經的無晦,已經不能再教導他什麼了。

人覺經的「覺」,遠比白朮所學的任何神通都來得艱澀、古奧,繁雜難懂。

圓滿……

一個習練到圓滿境界的修士,或許,真能讓自在人覺經入門。

只要入門,存下來的屬性值,就有了真切的用武之力。

人覺經+彌羅燈,這其中境界……

「金剛寺又不是我家。」

白朮搖搖頭:「長老們,可不一定我聽我的言語。」

「你欲如何?」

「我可以試試。」白朮微微一笑:「但結果如何,就不能擔保了。」

冥冥中,主身似乎還在演武場,與然慶一同練習鎮魔山。

白朮正待抽回接管化身的意識,回歸主身。

金剛寺一間禪房裡,閉目打坐的方丈,忽得睜開眼,若有所思。

「答應她。」

陽陵城,白朮耳畔,忽有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

「方丈?」

「答應她罷。」方丈聲音沉沉響徹泥丸宮:

「寺里鮮有修行人覺經的,無晦那點微末伎倆,已經教導不了你了,難得衛姒修行,又是圓滿境界,這對你來說是一樁好事。」

「可寺裡面……」

「你如何作想,寺里便如何作想。」方丈聲音頓了頓:「你死前,我曾應允你,要你做南北合流的禪宗主人,雖然遲了,但現在也不晚……」

白朮嘴唇動了動,他沉默了良久,終究只是嘆息一聲。

「弟子明白了……」

許久。

白朮緩緩睜開眼,結束了神識間的交流。

幾步遠,幕籬下的美人依舊面容平靜,可手指,卻微微顫了顫。

「寺里答應了。」

迎著衛姒的目光,白朮淡淡開口:

「但然慶長老有一個條件。」

「然慶?」

「交好北衛王室,對我南禪宗也有用處,然慶長老雖略有微詞,但在外臣一番苦口婆心下,然慶長老終究退讓了一步。」

白朮懇切開口:

「但然慶長老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他要一觀北衛的。」

「絕無可能!」

衛姒不假思索的拒絕了:

「此事絕不可行!」

「別啊,你不想回家了?」白朮苦苦挽留:「不要全冊,就看看神通,看看神通!」

「里記敘七種大神通,四十三般法術,是衛家數千載的底蘊所在。」

衛姒冷冷一笑:「神通,哪些神通?」

「能全要嗎?」

「不行!」

白朮扯扯嘴角,開始據理力爭。

,是北衛王室的絕學所在,是鎮國的武道經典。

衛家在立國時,便是巨室中的一員,便是六境人仙這等大人物,也代代不缺。

直到前宋初年時,衛家有人編纂所有神通經典,集成為。

那人喚作衛燮,精通造化術,曾削竹木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

至今,北衛拱衛宮閨的那一百零八條金龍,都是出自衛燮的手筆。

白朮草創的無相印,其中也含有造化道,自然而然,他也打起了的心思,來完善那一記無相印。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更逞論衛燮在造化道上,近乎走到了極致。

相傳衛燮無奈壽盡時,他參悟龜城的,改元離質,抽神弄形,將自身變化成最是長壽不過的西海玄龜。

風媒間有傳聞,衛燮這個生於前宋建國之初的古老人物,直直活到宋亡後,在王秋意出世之前,才離開人世。

若論造化一道,衛燮恐怕是古來天資第一卓絕者。

連番扯皮,在白朮苦口婆心,勸到口乾舌燥之際,衛姒態度終於微微動容。

「這不是什麼然慶的條件吧。」

衛姒玉容上一片漠然:

「想觀造化書,恐怕是你的主意!」

「哈,我白朮一生坦坦蕩蕩,行事光明磊落,是那種人?!」白朮叫起撞天屈:

「這都是然慶長老的主意!」

「七種大神通,四十三般法術,我只會十六種。」

懶得理會白朮的喊冤,衛姒冷聲開口:

「你要學哪一門?」

「自然是七種大神通。」

白朮思忖片刻,答道:

「要衛燮所創,其中若是涉及造化術,就更好不過了!」

「還說不是你麼?」

幕籬下傳來冷笑聲,白朮只權當沒聽見。

兩門大神通,皆是衛燮的所學,皆是造化道的極致。

權衡之下,白朮最終還是舍了,選擇了。

指物成寶,煉假作真,在白朮看來,是武道版的騎士不死於徒手。

但凡被法決侵染,無論是血肉活物,還是草木精靈,皆能被法決主人祭煉成適合自身的法器,雖存世時日不能長久,但也是赫赫大神通!

而白朮所選擇的……

此等擒拿術,要先採集陰、陽、風、雨、晦、明這六炁,抽元改質,煉成一縷玄天炁,最終凝成擒拿大手。

玄天擒拿術,最善造化一道,一旦探出手,鮮有不中。

緣由無二,構成玄天大手的元炁粒子在每一時一刻,都處在不停的變化之中,任憑敵手無論發出何等神通,玄天大手皆能一一對應,將其破解,最終擒拿。

不過若達到此等境界,非圓滿不可。

而造化術的神通圓滿,則是難之又難,非比尋常神通。

達成交易後,白朮自然是心滿意足,笑意晏晏。

「走啊!」

率先蹦蹦跳跳跑下樓梯的白朮招招手,對衛姒呼喊道:

「快點啊!」

「現在就學?」衛姒皺眉。

「吃早點啊!你今天大出血啊,貧僧就大發慈悲,請你吃個飯!」

白朮招手:「請你吃饅頭吧,我以前最愛吃饅頭了!」

心情大好之下,白朮又招呼一聲,便自顧自朝園外走去。

在身後的小樓上,衛姒抿了抿唇角。

她沉默了一會,終還是跟了上去。

……

比肩繼踵,肩摩轂擊,放眼望去,儘是一片水泄不通,冠蓋如雲。

白朮拿著幾串糖葫蘆,嘴裡塞得滿噹噹,在他身後幾步遠,跟著戴幕籬的衛姒。

兩人身形如游魚,即便街上人群雖眾,卻都沒能挨到他們一片衣角。

「金剛寺不管飯嗎?」

身後,衛姒開口:

「你是餓了幾日?」

「寺里哪有吃食,只有丹藥。」

白朮含糊不清開口:「你要嗎?」

他轉身向後,朝衛姒遞出一串。

晶瑩的糖渣子和芝麻黏在紅彤彤的小圓上,衛姒有心要拒絕,只是望見幾步遠,嘴角沾滿糖粒的俊美少年正目光含笑,鬼使神差,她竟接了過來。

「誰能拒絕糖葫蘆?」

白朮聳聳肩:「真……」

轟!!!

白朮神色陡然一變,他和衛姒愕然抬起頭。

青冥之上,遠比雷轟更霸烈的巨聲響,猛得在極天炸開,像是一方蒼天崩塌的動靜!

轟!!!

無數紫霧齊齊翻滾,彌散無盡,如同要脫離天空,沉墜人世間。

這一刻,在漫天席捲的紫意里,隱隱,白朮瞥見了紫霧之後,那濃邃的一抹深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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