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佛可高於眾生?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漫天紛卷著,無有窮盡的紫霧似天河水決堤,正要一股腦轟隆隆傾瀉而下,視野全然被紫意遮蔽,像萬千千鴉群從天穹墜落。

恐懼、絕望、陰暗、潮水、痛苦……

種種負面情緒從心中升騰而起,隨著滾落極天的紫霧一併,洶洶湧涌,傳遍了身體里每一寸筋骨皮膜。

白朮呼吸一滯,莫大的恐懼如潮水,將他轟然淹沒。

紫霧裡……

紫霧裡的東西……

隱隱,在紫霧盡頭,濃邃的一抹深黑中。

白朮瞥見了,那無數環繞世界,無可名狀的肢體形狀。

它們或是恆星一樣的灼熱眼眸,扭曲的山羊頭顱,無時無刻都在變幻形狀的星雲,瘦骨嶙峋的無面女人,或是眼和嘴聚合的粘稠膠狀物,蒼白的巨卵,畸形的時鐘……

匆匆一瞥,在那濃邃的一抹深黑中,白朮甚至瞥見燃著火的乾枯瘦影、十二翼的詭異章魚、發光的巨大球體。

燭鬼、噩章、光陰晝!

白朮心臟狠狠震了震,他下意識抓住旁邊的女人,腳踩劍遁,瞬息就要撞破虛空。

嘭!

一隻素手捏住白朮手腕,強迫他停下身形。

白朮轉身,卻見衛姒對自己輕輕搖搖頭。

「不見了。」她說。

不見……

不見了?

眼中再無一絲蹤跡。

極天依舊是極天,不曾崩開過大洞,也不曾有紫霧齊齊翻滾,彌散無盡,像是要從天空沉墜滾落。

一切的景象沒有更好,但似乎,也沒有變得更壞。

紫霧依舊在青冥上緩慢流淌,像一層輕紗,氤氳無際。

蒼天崩塌的大動靜,電光火石中的一瞥,那無數環繞世界、無可名狀的古怪肢體。

都像是假象,都像是意識里的錯覺。

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白朮沉默抬起頭,只覺得萬分錯愕。

旋即。

幾秒鐘後。

身邊熙熙攘攘的人潮中,陡然爆出山呼海嘯的聲音!

「天老爺!」

「五福靈官爺爺顯靈啦!」

「是福兆!福兆啊!」

「靈官爺爺!靈官爺爺!」

原本熙攘熱鬧的街市,更加吵作了一團,刺耳的聲浪此起彼伏,無數人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與狂熱,朝穹天咚咚咚叩首,虔誠拜伏下去。

「馬道爺昨天給俺婆娘開光了!你看,你看看!」

白朮身邊幾步遠,一個高壯漢子滿臉通紅:

「今天就有五福靈官爺爺顯靈啦!俺婆娘肚子裡,是,是個貴種哩!」

與他對話的是個鼠須男人,滿臉羨慕之餘,又夾帶些嫉妒之色,時不時點頭附和高壯男子的話,好似有與榮焉。

白朮才從紫霧的震懾中回過神,又撞見了這些。

他錯愕望著這一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走!」

良久,在眾人議論紛紛,正熱火朝天之際,一個衣著齊整,家境顯然要寬綽些的老者顫巍巍起身,一敲龍頭拐杖,高喝道:

「去馬道爺廟裡求符去!」

振臂一呼下,從者雲集,街市上,瞬息便是一片雞飛狗跳,塵囂喧天。

「小哥。」

白朮扯住隊末一個興致勃勃的年輕人,問道:

「你們這是要去何處?」

扛著扁擔的馬三正興沖沖跟在大隊後,想求一張神符,猝不及防下被人一扯,剛欲發怒,又見到少年人的容貌、穿著,心頭的怒火驟然熄了。

「公子叫俺馬三就成。」

馬三訕笑一聲:「俺們要去馬道爺觀里,求神符哩!」

「馬道爺?」白朮微微眯起眼:「馬道爺是什麼人物?」

「馬道爺法術通天,是得過五福靈官爺爺的真傳!」

見白朮問到馬道爺,馬三登時被撓到癢處,抖擻精神答道:

「公子不知曉,俺們陽陵城裡,上上下下,哪家媳婦生不出男娃來,只要請來馬道長,被他一開光,嘿!」

馬三紅光滿面:「等娃娃生出來,那必是個帶把的!」

「無人拆穿嗎?」

「拆穿?」馬三懵懂眨了眨眼睛:「公子,拆穿甚麼?」

「算了,我自己來看吧。」

馬三還欲說話,視野里,登時便被一雙妖冶的金瞳充斥。

無數瑰麗幽夐的花紋共同勾勒出金瞳的形體,像邃暗的九淵裡,邪神睜開雙目,凝視頭頂的人間大地。

不過瞬息,白朮眼中的金光如落潮般盡數褪去。

他一臉古怪,神色也變化無定。

而對面,馬三茫然眨了眨眼睛。

被改變的記憶里,眼前的公子哥是初來陽陵城的人物,正要找一間客棧投宿。

馬羅在求神符和帶路的事情上,小小權衡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

當他正欲把眼前公子哥帶去客寨,好賺幾個銅板時。

掌心裡,卻赫然多出了錠銀子!

「多謝指路。」

白朮輕聲一笑,便轉身向後。

人潮洶湧,白朮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連衣角都再也望不到,馬三怔怔捧著銀子,一時茫然無措。

「三哥兒!」

一個挑著貨擔,滿頭大汗的黃臉漢子從前面跑過來,氣喘吁吁。

「三……」

黃臉漢子話剛出口,眼神便被馬三手裡緊攥的銀子,牢牢黏住了視線。

「三哥兒。」黃臉漢子痴了:「今兒是怎了?」

「……走!」

馬三如夢初醒,仰天狂笑三聲。

「三哥請你去翠花樓!」

「誒,不去馬道爺那裡求神符了?」

「你有老婆?」

「……沒。」

「走!」馬三一把搶過黃臉漢子的貨擔,抗在自己肩上,吐氣揚眉:

「三哥今天去帶你嫖個痛快!」

……

喧鬧的街市轉瞬寂靜一空,白朮慢悠悠轉動手裡的糖葫蘆,顯然有些食不知味。

「在邊關小城,這些事情再常見不過了。」

幕籬下,衛姒抿了抿唇角,道:

「你若不喜,何妨一劍斬了那個馬道人?」

「我只是沒想到,我竟與神風子,如此有緣分嗎?」

白朮忽得停下腳步,搖頭笑了笑:

「衛姒,你聽說過厚德大師喬蘿嗎?」

「喬蘿?」幕籬下的美人微微一怔:「神風子的大弟子嗎?」

「不錯。」白朮微笑頷首。

那個借開光之名,行淫邪之事的馬道人,赫然是神風子的親傳弟子之一。

神風子——

其當年**三國,採花無數,仗著神氣形變經和神風大遁,鮮有人能奈何他。

直到被廣慧一巴掌拍死後,天下閨閣間的慌亂,才總算告終。

而馬道人,便是神風子的親傳弟子之一。

若如此也就罷了,在馬三的記憶里,白朮居然還見到神風子的大徒弟,曾出入過這座陽陵小城。

厚德大師——喬蘿!

這女魔頭師承神風子,性情也與神風子無二。

厚德大師喬蘿身長八尺五寸,壯碩無比,是能生撕虎豹,力博蛟象的好男兒體魄!

可偏偏,喬蘿大師卻是女兒身……

神風子一生所學,無論是神氣形變經還是神風大遁,皆被喬蘿繼承。

但真正令喬蘿,令厚德大師這個名號真正傳揚天下的,還是在於。

,是音殺之術。

此神通一旦施展,便可令敵手五識蒙蔽,不辨六音,是一門極高超的音殺幻術。

在此音籠罩下,即便是鶴髮雞皮的老婦人,亦可成為絕艷嫵媚的芳齡女子。

喬蘿便是依仗此術,甚至混得了詢城第一美人的稱號。

待她是神風子弟子的事實暴露,面目被拆穿,厚德真君喬蘿惱羞成怒之際。

的真正威德,在那一刻,才悉數顯露!

無數男修被蠱惑,心甘情願投身喬蘿裙下,替她殺出條血路來。

此後,便再無厚德大師喬蘿的消息。

白朮隱隱聽說,喬蘿投了北衛,只是沒料到,她竟悄悄潛了回來,還曾在陽陵小城駐足。

「你說陽陵有過喬蘿的行蹤?」

衛姒微微皺眉:「你欲如何?」

「神風子一脈修採補術,殺人無算。」

白朮又遞給衛姒一串糖葫蘆,微笑道:

「沒遇見也就罷了,既然看見,就不能不管。」

此時街上已是極冷清,就連擺攤的小販,也紛紛跟在隊尾,去拜會那擅長開光的馬道爺。

肉鋪前,只有個小孩子在那守著,他拖著鼻涕,眼饞望著白朮手裡的糖葫蘆。

「剛才,你也看見了吧……」

將手裡的糖葫蘆悉數遞給小孩子後,在一間茶樓前,白朮霍然轉身,正視幕籬下的美人。

「你……看見了什麼?」

「黑魔。」

衛姒淡淡開口:「燭鬼、噩章、光陰晝……妙嚴說他的黑魔只是投影,那剛才界天之外的東西,或許是真身了。」

「你知道那些人。」

白朮苦笑一聲,他朝遠處熙攘的人潮一指:

「他們看見了什麼嗎?」

金光,在馬三記憶里,是無數亂放的金光。

天花亂墜,在紫霧的背後,現出一座無邊宏大,無邊偉岸的殿堂,它像是通體以大光明鑄就,神聖無邊。

那些比天海更偉岸,像是存在於世界誕生之初的古老神靈們,就端坐於殿堂之中,俯瞰微小如芥子的人間。

白朮將這段記憶傳給衛姒後,幕籬下的美人,也罕見沉默了下去。

「五福靈官,是邊地一種信仰,這些人認為在晚上,把羊頭和牛頭掛於門戶上,就能得到五福靈官的庇護。」

良久,白朮搖搖頭:

「這些淫祀野神,並不罕見,我只是覺得難以置信,明明看見了黑魔,卻為何在他們眼中,竟是如此光明景象?」

界天……

在紫霧背後,竟是藏匿著如此的無可名狀者嗎?

「界天缺漏,才有紫霧流出。」衛姒輕輕開口:「我知道的,也只有這些了。」

「真是愈發撲朔迷離了。」

白朮聞言自嘲一笑,忽得興致闌珊:「你現能在能我人覺經嗎?」

「能。」

良久,衛姒點了點頭。

……

……

……

紫霧沸騰暴烈的時間雖短,卻逃不出有心人的注意。

有人看見了漫天金光亂放,神聖凜然,也有人看見了無數無可名狀,詭異邪惡的肢體,攀附在世界的邊緣。

金剛寺。

一間森嚴的佛殿面前,雕刻著兩尊嗔怒明王,拱衛左右。

膚色暗金,神聖如阿羅漢的方丈候在佛殿之外,凝神以待。

氣氛一點點沉凝下去,空氣像粘稠而厚重的膠水,靜得,能聽見風吹草葉的每一分窸窣響動。

良久,在方丈的注視中。

一個披著袈裟,腳踏芒鞋的僧人分開門戶,走出佛殿。

「如何?」

見神足僧走出,方丈鬆了口氣,急切開口:

「可有閃失?」

「祂們,沒有阻攔。」

從殿堂內走出的神足僧,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錯愕和震驚:

「太華、至德、玉霞、元宮、寶光王佛……這些上界神聖,竟沒有阻攔我們填補界天……」

「怎會?!」方丈心頭狠狠一震。

「或許是紫霧已經夠多,白魚已被染成黑魚了。」

長久的思索後,神足僧苦笑搖搖頭:

「真切上去看了,我才知曉。

再不填補界天,任由紫霧泛濫下去,那個時候,侵入這小世界的,就是真正的黑潮!

如此形勢,我想縱是那些上界神聖們,也不想看到的。」

「那這麼說。」方丈鬆了口氣:「你們是替神聖們,當了回苦工?」

「可能吧。」

神足僧表情複雜:「難怪夫子波瀾不驚,想必他早料到了這一遭。」

「無事便好。」

方丈大笑:「你若死了,金剛寺的基業,只怕全要完了!」

「方丈你何苦要知道這些,我費盡心思,就是要瞞過你們。」

見老僧開懷大笑,神足僧卻長嘆一聲:

「你既然知曉了上界神聖的始末,那祂們,就不會容你繼續身處人間。」

「我還有多久?」

「十年。」神足僧開口:「先前夫子說,十年之後,你也要一同填補界天。」

「補天一事,竟如此費功夫嗎?」

老僧洒然道:「十年,無明已足以自保了,我也好早早脫身,去看看界外風景。」

「我生平最喜觀覽風景,既然能去界外,如此美事,怎可推辭了?」

不待神足僧開口,方丈就止住他,笑道:

「你能瞞我這麼久,實屬不易了,這件事,是我的主意,你無須歉疚!」

廣慧默然了良久,長嘆口氣,沒有再說話。

他瞞了這麼久,卻還是不知被方丈通過什麼途徑,知曉了絕地天通的始末。

上界神聖,即便有夫子震懾。

祂們也不會容許一個知曉真相者,繼續存在於陸洲之中……

「你化身難得出來。」

方丈拍拍廣慧肩頭,道:「且……」

轟!!!

未出口的話被驟然打斷,地面被巨力崩開,成片成片的飛瀑爆碎!

兩人身後的佛殿搖了搖,發出腐朽的吱吱呀呀聲,卻最終還是穩固了形體,沒有倒塌下去。

禪塔、佛寺、僧房……無數金剛寺僧人縱光飛到高空,彼此臉上都帶著驚惶的神色。

「佛說眾生平等!」

被視為禁地的寶瓶峰處,一個無盡邪異的聲音低低響起,席捲大地。

在聲音響起的剎那,廣慧和方丈面上,皆是一緊。

「我問你們,那佛,可高於眾生?!」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書都經過挑選和審覈。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