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章魚壺中夢黃粱

「藏經閣有上乘法三百四十三卷,中乘法七百二十卷,下乘法不可計數,中古時代故雷音寺崩滅,南北禪宗分家之際,我金剛寺獨得了七成經典,是造化第一!」

山間小徑上,芝蘭玉葉,瓊花萬千,參天古樹,漫路荒藤,正是一派萬壑風塵冷,千崖氣象奇,點滴圓融禪光在草木叢中迸濺,踏在小徑石階,身心都被氣息侵染,空透澄明。

一個濃眉大目,兩耳垂肩的和尚,正侃侃而談,白朮跟在大耳和尚身後,一面拾階上山,一面不時微微點頭附和。

今日,距離寶瓶峰那日的動亂,已過了四天,同時,也是白朮第一次登上金剛寺的藏經閣。

回想起四天的場景,饒是白朮至今,也不由得心頭震顫。

一掌——

廣慧一掌拍出,便是無量大光明!

八菩薩、四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十一大曜、十八伽藍……無數明亮和璀璨,氣息恐怖如淹天的海浪大潮,又似星河滾滾,要光耀九天十地!

金色巨掌涵蓋了萬千千,巨大無比,崩碎了穹蒼,一掌拍落,便是真正召出一方虛幻佛國,鎮壓敵手,要他永生不得翻身!

如此,才是掌中佛國!

如掌中佛國這般神通,威能無限,卻在金剛聖地里,亦是有能與它相提並論者。

號稱輪轉生死、劈分法道的,變化萬千、斡旋造化的,神遊虛海、身念頃刻的,以及氣吞天海、補天浴日的……

其餘像絕地天通前的種種古法,例如白朮的、無顯的、然周的……皆是不缺!

今天白朮登臨藏經閣,便是要見一見這座古老聖地里,千年來的底蘊!

「其中不僅有我佛門大術,藏經閣里,還有別家宗派的所學。」

在白朮胡思亂想之際,身前那個大耳和尚眯起眼,又向對白朮繼續說道。

「別家宗派?」

「太微山、龜城、摘星宗、長縉謝家、丹北左家……」

大耳僧人接連說出數十個名字,才住了口:

「若論經典所集,放眼大鄭,我金剛寺也是穩居前三之列!」

「如此之多?」白朮饒有興致:「是交換而來的?」

「搶了一些,換了一些。」

大耳和尚倒是坦誠,直言道:

「天下沒有長盛的世家和聖地,青黃不接這等事情,放眼古今,也是常有的。他們落難,請我金剛寺去相助,那收個些許報酬,這也是應有的意思。」

大耳和尚名為然寂,五境命藏的大修,在大明殿傳法中,白朮亦曾見過他的身影,

兩人一路閒聊,過不多時,就登上了峰頂,一座恢弘無儔的宏偉高塔,赫然映入眼帘。

霞光瑞氣,籠罩千重;彩霧祥雲,遮漫萬道。

高塔共有一十三層,依照佛家最高規格所建,每一層,都有一尊明王或是金剛的神像,鎮守於其中,威懾懷揣不軌者。

此塔不過百許丈高,卻給人一種連通天海,神聖如凈土的感覺,塔身上萬千個天女似的雕紋,隨著日光照過來,也曼妙舒展肢體,遊走不定。

「地理、人物、獸禽、丹鼎、神通……」

大耳和尚然寂挺著肚子,他與白朮一同立在塔下,注視著這座挺拔高大、古樸雄渾,似擎天大柱頂天立地的高塔,徐徐開口:

「藏經閣共藏卷宗八萬七千六十四卷,以上種種無所不包,皆是修行之徑,至妙門戶,想我當年入藏經閣,還是斬殺了西海食人的老鱉,才獲得的憑證。」

然寂拍拍白朮肩頭,語氣不無感慨意味:

「去罷!我寺千年氣數,就盡在其中了!」

言罷,然寂化作一道沖天白煙,瞬息遁入青冥,再也不見。

原地,只餘下心潮澎湃,雙拳緊握的白朮。

他緩緩呼吸,平復了激動的心緒,爾後上前幾步,走進了高塔……

……

……

……

禪房裡,有兩人對弈,黑白棋子縱橫交錯,如兩軍對壘沙場,彼此廝殺無盡。

見白朮走入高塔,持黑子的方丈收回目光,他洒然一笑,揮手打亂了棋盤,高唱了一句偈子:

「杯子撲落地,響聲明瀝瀝。虛空粉碎也,狂心當下息。」

一聲破碎,頓斷疑根,慶快平生之餘,又如大夢初醒。

「是我贏了。」

在方丈對面,持白棋的廣慧敲了敲棋子,淡淡道:

「方丈,每回你贏不了,都要故作高深一番,打亂棋盤,著實太耍賴了。」

「老衲不是那種人。」方丈嘆息:「廣慧,你太小看老衲了。」

廣慧搖搖頭,沒有說話。

「然須被陸羽生擋在徐平關下,三軍北伐,皆是無功,那個趙佛狸,真真出乎老衲意料!」

又是一盤新局,依舊持黑子的方丈絮絮叨叨:

「按照那些上界神聖的鐵律,打破人仙桎梏的,要麼流放去海外,要麼如空法長老一般,被直接殺死……可現在夫子要補天,只要還活著,又打破桎梏的,都去到界天之外了。

你說南華宮那位已經復甦,那他可打破人仙桎梏了?」

「剛一醒,便被抓了去補天。」

廣慧面色木然:

「方丈,補天的人,不單有打破人仙桎梏的,還有一個你。」

廣慧嘆了口氣,正視對面的老僧,無奈開口:

「些事情其實不知道的話,反而是件好事,你千方百計打探,結果呢?

若不是夫子肯保你,你一個知曉大秘,又未出桎梏的六境人仙,早被那些天外大手鎮殺了!」

補天,從來都不是件易事……

縱然沒有上界神聖的阻礙,此等景況,也是兇險至極。

遊蕩界外的無垠邪祟,虛空亂流,射線宙光,陰陽元磁,以及……黑潮!

那逼得無數神聖遠逃,破滅大千萬象的黑潮!

宣文君弟子,就是被黑潮侵染,連神聖都救不得!

廣慧主身在補天時,每每小心翼翼,心神警惕,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淪落到萬劫不復的後果。

而方丈自觀,一個尚未打破人仙桎梏的第六境,縱然有廣慧等人的照拂,也是極其兇險!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不睜眼看清楚,也太枉費年歲了。廣慧,我們之所以修行,是為了看得更清楚。」

老僧依舊笑眯眯,不以為意。

「清楚?」廣慧皺眉。

「上古之後,在通天建木斷絕的那些年歲,我聽聞陸洲上,是以部族、群落為聚集的,沒有國家、文字和禮法,那些先民生活的地域,或許還出不了如今一個郡的範圍……」

方丈微微一笑,繼續道:

「在未有修行前,我們以雙足行走,一日間,不過幾十里,所見不過沿途村落。

爾後馴服蛟馬,一日能行百數里,能見河山大湖。

到今日成就武道,動輒是出入青冥,更可見奇詭風雲,萬千氣象!」

垂暮老僧的眼睛忽得明亮起來,像閃亮發光的明燭,他昂聲開口,聲震屋宇:

「拘泥於幾十里的人,看不見鶯飛草長,氣清景明。拘泥於百數里的,看不見狂浪擊天,飛雲煮海……

廣慧,我們修行,便是一步步,為了看得更清楚,從村落到河山,從河山到這蔚然大千!」

「不要責怪我,廣慧。」

老僧眯起眼,長嘆了一聲,伸手打亂將敗的棋局:

「我修行一生,只想不斷揭開迷霧,看見真相,只想……」

他聲音陡然低沉下去,一字一句,緩慢卻又堅定:

「看看更高處的風景!」

「什麼是真相?」

良久的沉默後,廣慧忽得自嘲一笑:

「方丈,你就算看見了,又能如何?

夫子搏了這麼多年的命,終究只是逼得諸神聖退讓一步,才有了上三境的宣文君!

方丈,神聖之下,皆是螻蟻!」

「那又如何?」

方丈充耳不聞,他撥開棋子,大笑道:

「人仙的境界,我都還未參明白,你說那些東西,離我太遠了。」

此言一出,廣慧登時啞口無言,兩人繼續弈棋,一個鬥志昂然,一個心不在焉。

「其中我最在意的,還是無明。」

良久,方丈將角落的黑子上移一格,沉聲開口道:

「你也說過,六道輪是諸神聖抽取界力,聯手鍛造出來,用來操控這方舟楫的法器。雖能行轉生之事,但每一次輪轉,都會使舟楫震顫,增加被黑潮發現的可能,那麼……」

方丈抬起老眼,一字一句開口:

「無明,他縱然當時修為與宣文君相當,但在諸神聖眼中,也不過是只稍大的螻蟻,無足道哉。

這樣的他,憑什麼逼得諸神聖與他達成交易,又為何能轉生?」

「方丈意思?」

「我問你,無明與諸神聖之間,究竟交易了什麼?」

「這誰能知曉?」廣慧搖頭:「要麼去問上界神聖,要麼就只能問無明自己了。」

「還有一事,我一直心存疑慮。」

方丈面色並不放鬆,他沉重盯著廣慧,肅然道:

「他當年娶親,你執意不從,又親手殺了那女子,才惹出無明奪取六道輪,直面神聖的一眾事端。」

方丈的話語讓廣慧眉頭緊鎖,卻也無可奈何。

「我問你。」老僧緩慢開口:

「人仙一念,就覆蓋千萬萬里,我當時遠在西楚,被神鴉宮困鎖於青銅宮裡,才無法感應,那無明呢?

你殺那女子時,無明就只隔了兩個郡,可莫說區區兩個郡,就算是海外,也不過在他一念之間。

廣慧,我不信他是真的來不及。」

「……」

廣慧沉默放下手中的白棋,良久後才澀聲開口:

「方丈……你想說什麼?」

不是沒有疑惑,之後發生的種種,都顯出那件事的不同尋常。

原本,按照原本的途徑,命藏已是頂頭了,至於六境人仙,便是真真要看命數。

若非如此,廣慧也不會苦心孤詣,要開創出什麼赤龍心經。

不是想創出什麼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心經,只是奇思妙想,欲要藉助赤龍劫的重重劫力爆發,在最後關頭,一舉打破壁障,證就人仙!

只是,這借劫脫形的法子,在最後關頭,也沒能用上。

吃飯喝水……

這是在突破第六境時,廣慧唯一能想出的,最妥當的詞句。

沒有壁障,也不見阻礙,在廣慧甚至還沒反應過來時,人仙境界,就已經牢牢攥在掌中了。

不是沒有疑慮過,在親手斬殺那個女人後,廣慧便覺得自己,隱隱不一樣了。

他像是取代了什麼,取代了一個位置。

之後,從人仙,再到打破人仙桎梏。

這東西,還是一樣的簡易。

若非沒有上三境的修行法門,廣慧幾乎疑心自己,也能成為上三境的大聖人!

「你殺死那女人後。」

方丈看著廣慧難得失神的模樣,意味深長開口:

「神足通,在那女人死後,你不僅證得了如來禪,而且還是六神變里保命第一的神足通!」

「可……」

廣慧神色變了:「無明他,為何要如此?」

中年僧人雙手微微有些顫抖,這些潛埋心頭許久的疑竇,不願或不敢多想的東西,於此刻,像一道結痂的疤痕,被方丈的話狠狠撕扯開,暴露在空氣中。

「他喜歡那女人,是真心的。」廣慧閉上雙目:「我不明白。」

「在女人死後,我也破開了青銅宮,趕回寺里來,之後種種,都不必多提。」

方丈面容肅穆而威嚴,像頭蒼老的獅子:

「無明替你補全赤龍心經,假死脫身,又搶奪了當時被宣文君保管的六道輪,直面上界神聖。」

「他轉生了……」

「松陽郡,汾陰城。」方丈聲音沉重:「我們在汾陰城找到了他。」

「……他究竟。」

默然了許久,廣慧嘴唇動了動,勉強開口:

「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藏經閣里,風姿飄搖的美少年手裡捧著卷玉冊,正看得津津有味,滿眼放光。

在方丈和廣慧的眼中,滿眼發光的白朮,興高采烈,只差要留下哈喇子了。

「老衲也不知曉,他究竟有什麼打算。」

方丈起身,踱步到窗外,搖頭開口:「僅是覺得,無明他定是隱藏了什麼。」

「無論隱藏什麼。」

廣慧看著駁雜的棋盤,黑白兩子交錯不定,彼此混雜在一切,他沉默了一會:

「一世父子,我終歸還是欠他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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